第117頁
玉姐雖耳聞了些兒風聲,卻只作不知,她早說兒媳婦不問公公房里事,皇后叫她臊了一鼻子灰,旁人誰個還去觸她霉頭來?玉姐雖安靜,卻也不是甚事不做,她收拾庫房,甚樣物事,只要自家有,便與孝愍太子妃王氏備一份,王氏居喪,又寡居,鮮艷飾物便不好佩帶,玉姐另擇相當之物替代。又王氏撫孝愍太子遺孤,是個姐兒,年不過數(shù)歲,玉姐亦善事之,事事不忘了她。 王氏三十余歲年紀,若她頭生子活下來,這會子不定已做了祖母,眼下卻只好守著個女兒度日。與孝愍太子一處時,雖有二王bī迫之感,終是東宮,想著日后二字,真?zhèn)€是苦也甜。不料她這一絲絲兒盼頭也叫掐熄了,孝愍太子薨了。這十幾年辛苦皆拜這些人所賜,面上和氣,心里早成仇了。 孝愍薨后,她再如何灰心,也須撫養(yǎng)女兒,原本還有趙王一家,不想趙王剛烈,弄得只剩下一個兒子。那是王氏外甥,王氏也有心撫養(yǎng)這個外甥,界時官家唯此一孫,也算是個盼頭。哪料外甥又叫流于京外,王氏難過得緊。 她是孝愍遺孀,孝愍去后,自然居喪,一應(yīng)供奉便不如前。說不得克扣,實不如先時做太子妃。譬如原先做太子妃,要點個喜食的菜來,送到眼眉前兒都是熱的,如今再點這個道菜時,揭開蓋碗時,只好是個溫的了。她卻又不能為這些許小事與人爭執(zhí),只好自盯著小廚房,與心腹宮人等自料理了。 雖守孝,卻有個女兒,也不好真?zhèn)€出了家,依舊在宮里住了,卻遷往一處偏宮。宮中是誰個主事,她心知肚明,想中宮如今滿心滿眼是照料那宮才人,如何還理會一個過了時的太子妃來?她吃了誰的虧兒,心里很是明白。年節(jié)之例,旁人有的,她也有,其余便是一根絲也多不出來。一個前太子妃,日子過得,便如宮中不得勢的宮妃一般了。 玉姐初奉她用度之時,王氏心中未曾不有別扭之意。然畢竟是做過太子妃的人,肚里別扭,面上卻從容使人道謝了。后見玉姐一直如此,王氏心中便有些兒意動。她心中,頂要緊是女兒。雖見著現(xiàn)在的東宮有些兒別扭,也只是別扭而已。左右一比較,她只有一個女兒,于東宮并不是那絆腳石,九哥登臨,為了做戲好看,也要善待她們母女。換了陳氏接著得意,只怕現(xiàn)在吃溫的,往后就要吃冷的了! 主意既定,王氏收著玉姐的重陽節(jié)禮后,便用心回了一份兒禮物。玉姐看時,比自己準備的,還要細致。便親攜了朵兒、青柳往道謝,便碧桃看家。到了王氏現(xiàn)居的會祥殿,見此處雖冷清,卻是極gān凈,不由暗贊王氏,雖失勢,卻仍掌住了家。 兩人見面,玉姐先拜見長嫂,王氏還了半禮,又叫來女兒三姐,嘆道:如今我只剩下她一個了。玉姐看三姐六、七歲年紀,生得雖不頂美,卻是行有度,笑道:我一見三姐便喜歡上了。又說三姐相貌,是個有后福的。王氏會意,也放下心來,問玉姐:可還住得慣?玉姐道:漸也住得慣了。又拿出重陽節(jié)安排來問王氏。 王氏便問她:聽說九哥現(xiàn)有幾個師傅的?玉姐笑道:是,也備了些個物事,只恐不周。不瞞嫂子,中秋節(jié)的時候兒,還是翻了嫂子的舊例才應(yīng)付過去的。先前不好來打攪,恐嫂子嫌我年輕話多。今天可逮著空兒了,嫂子可多指點我一二。王氏道:如何談得上指點?我也是自己瞎琢磨來的。話雖如此,也添了幾分兒暢意,與玉姐說了些處置之事。 玉姐一一聽了,再謝王氏。王氏道:我也悶得久了,難得九娘來與我說個話兒,不免也嘮叨了。休嫌我煩。玉姐自不敢當。王氏朝玉姐道:這些個都有成例,算是死的。這宮里,難的是活的。玉姐因凝神,王氏命人將三姐領(lǐng)下,方與玉姐說些個宮中人事。 原來這宮里也與尋常人家一般,也有采買,諸般yīn私事,只有多的、沒有少的。差使也有輕有重,有肥有瘦,各處主事人等各有依附之人,原也是依附著兩宮的略多些兒。王氏一一點了,又說:若論起來,崇慶殿比淑妃也只多個名頭兒而已。又將她原先相熟的幾人名字說與玉姐,玉姐嘆道:嫂嫂殊為不易。 王氏道:他們不過是看在孝愍太子面上罷了,如今灑兩滴淚,又說,這宮里頭,不到窮圖匕現(xiàn)之時,不過都是些個小事兒,然小事最是磨人,常能攪得人一個安生覺也睡不好,你休急躁,一樣一樣兒來。 王氏所言之事,玉姐也有看出來的,也有不曾看出來的,大事兒不須王氏教,玉姐自有主意,王氏說的卻好填了她不知道的消息的漏dòng。當即謝了王氏,看天色不早,方告辭出來。 此后,東宮與會祥殿便往來不絕。太子妃惠賢孝悌、孝愍太子妃仁慈之名漸次傳揚開來,二人雖非親如姐妹,也是一雙好妯娌。王氏寡居,尋常不好出門,玉姐便時常往會祥殿去,間或攜三姐出游,三姐叫她嬸子,時與玉姐游戲。玉姐也常揀合用首飾綢緞與三姐,又打扮她,這日三姐發(fā)亂,玉姐親與她梳發(fā),王氏見著了也是放心。 兩位太子妃jiāo好,兩處相處溫馨,卻致宮中更緊張了些兒。慈宮等雖知,也無法挑理。玉姐在宮中漸生出許多威嚴來,諸人見她扛得住事,心中無不嘆服。又她口齒伶俐,心思靈活。想王氏當年還叫中宮擠兌過,玉姐自入宮來,凡對她有惡意的,無不叫她打還回來,中宮臉皮且叫揭去一層,何況他人? 眾人思及她那個做過御史的父親,又想她那好迷路的老師,再想她揭中宮臉時的言辭誰個敢去惹她?她倒也有一樣好,人不犯她,她也不下手去整人,有小過錯者,她也不曾抓著不放,聞人有難處,倒好開解。是以威嚴漸生,看著可靠。連著東宮諸人行走,也少挨許多絆子。 這日,玉姐在慈壽殿里出來,后頭許多婦人都松一口氣。皇后長出一口氣,皺眉道:往日縱是王氏為太子妃時,進這慈壽殿,也如要gān仗一般,事事謹慎,禮數(shù)周到又言辭隱晦,我也不曾這般小心。換了這個潑皮,你就不曉得她甚個時候翻臉兒。 皇太后道:她時笑語盈盈,何曾有惡聲惡言來?皇后張口結(jié)舌,皇太后道:我乏了,你只管照看那宮才人便是,與個小輩慪的什么氣來?你既是皇后,便要有些個氣度才好。 皇后尚未告退,外頭又來了兩個宮女。皇后一看,識得是官家近來臨幸的兩個宮人,鼻子里一聲冷哼,徑辭了皇太后去了。這兩個宮人是如何得幸的,皇后如何不知?顯是淑妃看著宮才人有孕眼熱,自家生不出來,便想出這等借腹生子的法子來了。皇后一挑眉,心道,縱有孕,也晚了,還是宮才人腹中胎兒早。 回了崇慶殿,一看宮才人的肚子,皇后又開心了起來。笑與心腹宮人道:宮才人雖卑微,終有幾分顏色。今日看著那兩個,虧得官家能撐著下得口去! 這宜男之相,不消說,便要略憨厚些兒,稍有不慎,倒叫人覺得不靈便,實不是好顏色。本朝后宮實不豐盈,官家這里更少,然也不乏容色秀麗之輩,似淑妃尋來的這些個,確實委屈官家了。 非但皇后一人有此意,便是東宮里,也有人這般想。玉姐出慈壽殿時,恰遇著這兩個宮人,兩人與她行禮,她不免問了旁人兩句。聽了這兩人身份,玉姐猶可,朵兒反應(yīng)未及,青柳實是訝異。回到東宮,碧桃迎了來,關(guān)切問:可有甚事? 青柳看玉姐無不愉之色,便說:遇著兩個官家臨幸的宮人了。碧桃道:她們舍得出來了?生得如何?可是美人兒?青柳聽了美人兒三字,便忍不得,笑出來道:美個甚?!官家吃虧吃大了!好便兩個ròu丸子,身高骨頭大,鼻也圓、口也圓、臉也圓,連屁、股都碧桃也忍不住笑了。 玉姐這才出聲道:休胡說!兩人極力斂了笑,朵兒此時方道:娘娘,那樣的,官家也幸?她心里,后宮娘娘總是要生得好的,連宮女兒也要清秀可人,這兩個,實在她預(yù)想之外。 玉姐道:休說兩個ròu丸子了,便是黑如昆侖、丑似無鹽,真?zhèn)€要用著了,閉著眼睛也幸了。[2]朵兒口兒張得大大的,世有昆侖奴,色黑如炭,來自海中洲,販賣以為奴。本朝尚膚色白,這色黑的,真?zhèn)€算得上丑了。朵兒實想不出,有誰個能下得去口。 玉姐道:你休不信,還真?zhèn)€有。這話兒在這里說說便罷了,出去休再提。三人皆斂容。玉姐想著昆侖,便又失笑,九哥回來時,她猶掛著笑影兒。九哥原是冷著一張臉兒,見她微笑,便問:想甚事?卻笑?玉姐反問他:想甚事?卻愁? 九哥道:我先時竟不知這世上還有秋汛,原以化凍、夏雨水,是以江河bào漲易生水患,不想秋日還有汛。玉姐與他擰了帕子,親為他擦臉:現(xiàn)在卻是知道了?下回再提及,你便知道了,這不就成了?誰個是生下來便萬事皆明的?還不是一樣一樣學來的。九哥笑道:我不是為這個,多曉得些事,我也歡喜哩,卻是為著疏浚河道事犯愁。 玉姐道:這個我卻不明就理了,你愿說,我便聽聽。想要主意,可訪大臣,可閱書籍。九哥道:如何疏浚也不是沒有會治水的,眼下卻是缺錢。玉姐道:國家也缺錢?九哥道:可不是這些官員,俸祿皆豐,人口又多,又蔭子孫為官,人人有限田,皆不入國家賦稅。又要防著邊患,又要防著災(zāi)民為亂,養(yǎng)許多兵,也要錢。朝廷快拿不出錢了。 玉姐也替他犯愁,卻不敢輕易開口,一則恐有g(shù)ān政之嫌,再則她實不大通這里頭門道怕誤事。便說今日見著兩個宮人云云:青柳還說生得似ròu丸子。 九哥失笑一下,又抿了嘴兒,肅容道:我們?nèi)绾蔚醚怨偌抑拢坑窠愕溃赫l個要管來?我只覺若是這般相貌,官家方免了叫御史諫他。九哥無奈道:官家心里苦。玉姐低聲道:也是男子漢心志不堅之固,我去會祥殿,看著嫂嫂與三姐母女兩個,委實可憐。九哥心里一沉,道:我知眼下咱們也艱難,生受你了,能看顧便多看顧她們些兒罷。 玉姐道:我說這話你休惱,官家早拿出這份必要生兒子的心來護著孝愍太子,也不致有今日了。宮才人落到崇慶殿娘娘手里,也不知是護她還是害她了。九哥聽玉姐說官家,倒不甚惱,他心中也是這般想,且官家實不是他親生父親,于他心里,比酈玉堂還要差著些兒。及聽玉姐說宮才人,小一驚,問:宮才人怎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