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頁
梁宿道:東宮如何,兄自觀之。 丁尚書道:且放心總不會比陳氏更壞的。 這頭玉姐回了東宮,卻是面無憂色,她越想,越覺皇后算盤打錯,九哥得以入繼,固是九哥人品好,更是自上而下看陳氏不順之故。如今陳氏正該韜光養晦、示人以弱,凡事休cha手,好不招人忌諱,叫人忘了不好還來不及,居然又跳將出來作死。玉姐真個不明白,若陳氏蠢笨至此,怎能有今日之勢? 不幾日,卻漸耳聞得因宮才人有孕,官家那處服侍人缺了,便補了幾個,宮人們私下傳遞消息,道是官家皆幸了。玉姐不由瞇起了眼睛,一個宮才人,是例外。這幾個宮人皆叫幸了,卻不能當做例外了。只恐官家心中,又想多生幾個親兒罷? 玉姐想了想,亦做不知,凡有事,皇后想扛,便叫她扛了去罷。她管得越多,卻是越將那幾人后路斬絕。她借中秋之賜,使朵兒往洪家、青柳往申氏處皆遞了話,不外是:稍安毋躁,毋輕舉妄動。又捎信與洪謙,唯有四字安劉必勃。 兩處皆安,想來再無紕漏了。 玉姐如今,并不擔心宮才人的肚子,那還要幾個月才能見真章兒。她掛心的,是秀英的肚子,秀英快生了。朵兒帶來的消息,家中瞞著她宮里的消息,她還不曉得宮才人的事,只為叫她安心生產。 玉姐自己在宮中,又要備重陽節。重陽節,俗佩茱萸,登高飲酒。又食蟹。彼時宮才人胎已穩,慈宮于宮內設宴,她又有位份,也得預入。宮才人一入,眾人不由便去看她肚皮,看得她不由又伸手捧腹。 玉姐這才細看那宮才人,因有孕,白凈面皮上略生些斑,小腹已凸,行動間時時使手護著,個頭兒不高,倒有一頭厚發,使些金釵玉簪挽起?;屎箴B她養得白胖,腕上玉鐲與腕子間幾無空隙,硬塞恐也只塞得進一條絹帕了。再看她身上衣著,卻不是才人能穿得的好衣裳皇后待她,確也是盡心。 皇太后笑道:今日家宴,都坐罷。 淑妃偷眼看玉姐時,見玉姐面色竟一絲兒不變,不由詫異。宮才人之位僅在淑妃之下,眾人面前各設單案,上些酒食,又有現蒸的螃蟹,獨宮才人面前無此一色,因蟹xing涼,不敢與她食。宮才人想也曉得些理,只管悶頭吃面前一盤青梅。 淑妃笑道:酸兒辣女,你這口兒倒好。宮才人陪笑道:借您吉言。又拿眼睛去看玉姐。玉姐只作不知,舉觴與慈宮上壽。慈宮含笑應了,又作擊鼓傳花之戲,花落誰手,便要誰說個笑話兒來。直笑鬧到掌燈時分,宮才人先撐不得,皇后忙叫她退去,眾人紛紛告辭。 玉姐因吃了酒,次日起身便有些兒遲,匆忙趕往慈宮處,卻是慈宮昨日食蟹,小有不適,要靜養,她便又辭了回來。返至東宮,卻是洪謙使人送了喜信來秀英于臨夜產下一男。洪謙與他取名珍哥,大名早想好了,便叫個洪成紀。 玉姐接信,喜不自勝,九哥來時,她猶面帶笑意。九哥見她笑,不由跟著笑:有甚好事,笑作這般模樣?玉姐笑道:我又有個兄弟啦!九哥微一思量,便知是秀英之事,也歡喜:卻是好事。洗兒、滿月,都要備起來了。開了庫,我與他選些物事才好。金哥生日也將到了,卻是喜事連連。 玉姐笑著便哭,九哥攬她肩道:哭個甚?是好事哩。玉姐哽咽道:我自四歲上便知甚是絕戶了。沒金哥時愁兩家,有金哥后愁一家,今日終不用再愁了。九哥想,自識得她以來,她常歡笑,便以她過得輕省;她遇事又不慌亂,樣樣處置妥當,便以她堅qiáng。不意她心中常苦,亦會哭泣,心下更是柔軟,不由放輕了聲兒,細細安撫,又說:你不方便去,叫朵兒回去看看,回來說與你聽,也是歡喜的。玉姐一抹淚,靦腆道:曉得了。 朵兒因奉命往洪家去,攜了玉姐、九哥所賜之物,家中也不以尋常奴婢看她,引她往后頭來看珍哥。朵兒眼中,舊主人家自是樣樣都好,又說玉姐在宮中也是好。秀英猶不知內qíng,她自家生了兒子,不免為女兒cao心,拉著朵兒問長問短,且問玉姐有無身孕事。 朵兒心道,如今煩惱且來不及,哪還有心做這個哩?又不會編話,還是小喜笑著解圍:她還是huáng花閨女哩,如何秀英也是失笑。朵兒又要見一見李mama,將些個私房與她。又見小茶夫婦,說玉姐關切之意,留玉姐與小茶孩子兩匹宮綢。 因要復命,不便久留,問好便出。到得門外,卻見許多車轎往這邊來,朵兒心中不由驚奇。且不急回,往一旁避了,拉了程實娘子問:怎這幾多人來?都是個誰?程實娘子道:都是與家里大官人識得的咦?我倒好有幾個不認得哩,我去打聽來。 朵兒一等兩等卻等來個大消息除開霽南侯府、義安侯府等處,梁宿、蘇正、丁瑋等亦來。 第85章 勢成 卻說洪謙接著玉姐傳信安劉必勃四字,恰是他心中所想。昔年因蘇先生授課,父女兩個好做同學,有些個話不好與蘇先生說,便私下嘲諷。說這安劉必勃時,便說此輩雖安漢室,亦是亂臣賊子,直將天子血脈玩弄于股掌之間。為方便漢文登基,竟生生給惠帝一氣扣了數頂綠帽子,真是難得的忠臣! 想那惠帝共有六子,這些個重臣們竟說都不是惠帝的兒子,都是呂氏之子。彼時父女兩個看了,幾要將肚皮笑破:一個不是,兩個不是,難不成六個都不是不成?呂太后女主稱制,而天下清平,太史公稱其政不出房戶,天下晏然。刑罰罕用,罪人是稀,民務稼穡,衣食滋殖。怎么看都不像是個失心瘋的主兒,放著孫子不要,非要拿呂氏子來冒充。便是惠帝不能生,旁取了孩子來冒充,也用不著這么多。 照洪謙的話說便是:這等私密之事,唯恐旁人知曉,做一次兩次都嫌心驚。非得偷弄了六個來,是生怕做得少了,留下的痕跡少、旁人看不出么?所謂畫蛇添足是也。 然也說呂后之不智,舍本而求末,拼了命地壯大呂氏之勢,生恐呂氏一弱便叫人欺負了去。洪謙便問玉姐當如何做,玉姐笑道:其時齊王肥、吳王濞尚在,尤其吳王,多好的靶子?又趙隱王如意,高祖言之類己,漢高何等樣人?年近三旬一事無成,浣足見酈生、溺儒生冠中,無賴耳,像他?也是個小無賴,又有戚氏那樣的母親,放他母子去,必反。外有qiáng敵,內中人便不得不一心,不數年,人心漸服,天下穩坐?;莸劢郊确€,又怎么會不尊崇舅家?何必要將魯元之女與惠帝為后?酂、留、絳、曲逆等功臣之家無女耶?哪個不可為后?又幾家又無子耶?竟尋不出一個好兒郎來配魯元之女? 洪謙深以為然,又說這周勃等人,固為漢室,亦有私心,無論因何,實顯臣下之能。無知之人常以天下之可悉決于天子,卻不知縱身為天子,也有許多不如意事。譬如漢高yù易儲,眾臣不樂,事便不遂。呂太后去后,眾臣不愿呂氏得勢,連惠帝都成了替人養兒子的烏guī。真個天下沒他們做不出的事來了。[1] 如今接著玉姐傳信,心下了然。以漢高、呂后之剛qiáng,尚不能奈他們何,何況當今?本朝大臣雖不似漢初功臣有開國之大功,當今官家比漢高更是天淵之別。梁宿等不須再投胎,也能做一回周勃,官家便是再投一百回胎,也未必能變成得成漢高。而陳氏在這些個人眼里,為禍已類呂氏,是以洪謙于局勢并不悲觀。 自曉得宮才人有孕,洪謙便將眼一瞇,管他是不是官家,敢將他女兒女婿想用便用、用完就扔,他是不肯gān休的。這個不肯gān休,也不休他去謀反bī宮,只消一派宴如,顯得寵rǔ不驚,又約束家下,不做違法之事,不做串連之舉,自然有人評定是非。周勃等議迎立代立,便是因其安份勢孤。 洪謙又登酈玉堂之門,說其約束親戚,一番作派下來,到珍哥降生之后,果有了回報。蘇先生、酈玉堂來,并不稀奇,兩侯府與洪謙有些兒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也是尋常。梁宿、丁瑋親來,便有些不能說的意味了。 洪謙也不戳破,先謝諸人來賀他家弄璋之喜,邀諸人就坐,自家相陪,只管說些家長里短。因霽南侯府來人,朱玨乃朱沛嗣子,這身份與九哥實有異曲同工之妙。見了蘇先生,忙上前問好他雖蔭入國子監,卻投了石渠書院做了蘇先生的學生。 及宴,朱玨侍立于朱震之側而非朱雷之畔,梁宿便贊這孩子眼里心里明白,丁瑋笑道:這是自然,禮不可亂。 談笑間,幾人已將立場表明,卻是甚露骨的話兒也不曾說。蘇先生酒酣處,拉著洪謙的手兒道:我總看不透你,看你做事像要滑手,卻每每守著良心,只盼你始終如一。你今也有兒子了,得空時,告訴程翁一聲兒才好。 洪謙肅容道:金哥尚幼,待他再長些兒,必要他親還江州去祭一祭祖、修一修墳我既允叫他從母姓,縱心里一般疼愛,也不敢忘他是承旁人家嗣的。程家在那處還有一門親戚,這些年承蒙照看,也不可拋到腦后。否則,何以立足? 梁宿、丁瑋做官做得成了jīng的人兒,看他這樣兒也放心。洪謙已上了墻了,他的名聲頗佳,雖是外戚,卻也是清流,進便是周公、退便是王莽,雖權位不及姬、王二人,意思總是差不多的,他總須愛惜羽毛。這樣一個人,又有幾分義氣,雖與二侯府有些個不太清白的關系,卻也無傷大雅他已姓了洪了。洪氏實比陳氏qiáng了太多!若是先時齊、魯二王在時,必擇其一,諸臣也只能咬牙與陳氏周旋二十年。如今有九哥擺在這里,休說禮法,單說人qíng,諸臣也沒有一個腦子里想著陳氏的。 無須盟誓,不必立契,幾人對一對眼兒,便成了朋友。 不幾日,宮中消息正證他們不曾看走眼。 卻說自宮才人有孕,宮中風向便略有些兒微妙,東宮依舊只管著自家那一畝三分地兒,余事不問。崇慶殿卻忙碌了起來,不但忙,又歡笑。慈壽殿倒平靜,便是淑妃,也只選了三、四個相貌端正的宮人,悄悄補與官家,并不敢有過份之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