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節
他這一路摸爬滾打,磕磕絆絆,在血水里淌過來,自問不是軟弱之人。 他的弟弟,自然也不會是。 李宿眼神堅定,一字一頓,想要把自己身上的力量傳達給李宴。 “但貴妃娘娘曾經教導我許多道理。” “她說我們每個人的一生其實都是在渡河。” “只是有的人坐船,有的人劃槳,有的人得靠自己拼命游,才能不沉入水底。” “無論怎樣,我們最終都能達到彼岸。” 李宴的眼神微微變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哪一種,但他知道,他絕對不會沉底,也不想沉底。 “即便劃槳辛苦,即便游泳疲累,但坐船就舒服嗎?一個浪來,風雨飄搖,船翻人墜,也不過是死得痛快一些。” “沒有一條河永遠風平浪靜,端看你怎么走。” “就我看來,你已經走得很好了。” 小小的孩子,一個人在深宮掙扎,能順利出宮開府,殊為不易。 看看那些還未出生便已死去的亡靈,看看依舊纏綿病榻的宜妃,看看被關在詔獄的九皇子,他已是現在的勝利者。 “沒有人說,英雄就該器宇軒昂,亦無人說,只有頂天立地才能笑到最后。” “你心堅韌,就能渡河。” 李宿一語畢,端起茶杯,沖李宴遙遙一敬。 李宴的眼神漸漸變了。 他坐直身體,也端起茶杯,回敬這個唯一會教導他的兄長。 同敬渡河人。 兩人一拱手,一杯茶飲下,莫名相視一笑。 李宿最后說:“李宴,為兄不希望你心慈手軟,慈悲為懷,只要你能渡好自己那條河,便是最好的。” 李宴似懂非懂點頭:“是,臣弟明白。” 待到用過午膳,路程再起,這一行便是半個多時辰。 李宿看李宴實在有些支撐不住,便下令暫歇。 然他話音剛落,只聽一陣密集腳步聲響起,一隊刺客突然出現,直奔李宿而來。 禁衛迅速上前,團團圍住李宿。 李宿面色不改,抽出長劍,頗有些感嘆:“這時候來刺殺,不會太過兒戲。” 他此番行程是李錦昶特地安排,只派了一隊九城兵馬司的精銳,若是李宿此刻被刺殺而亡,那便實在是賊喊捉賊,太過明顯。 李宴也并非沒見過世面的真書生,他雖武藝不精,卻也還是會些騎射功夫,此刻便也捏著長劍,跟在李宿身邊。 禁衛及九城兵馬司的精銳大多都圍在兩位皇孫身邊,便是刺客真能刺殺突圍,大抵也討不到什么好。 就在眾人屏氣凝神,準備迎戰時,那隊刺客突然調轉方向,一路往后面的馬車行去。 李宿臉色微變:“不好,保護祭品。” 士兵們迅速集結,往前方奔去,而此刻,右手邊卻又沖殺而來一隊人馬,直奔李宿而來。 李宿面沉如水。 他仿佛終于明白幕后之人的真正用意,他只是沒想到,那人猶猶豫豫半輩子,優柔寡斷,含糊不絕,這一次竟果斷如此。 李宿長劍一揮:“誓死保護祭品。” 此番祭品之中,不僅有洪恩帝的貼身翠玉扳指,還有孝慈皇后的遺物,一柄云卷玉如意。 李錦昶準備這樣的祭品,無非便是想給洪恩帝祈福,祈求大褚列祖列宗庇佑,可讓洪恩帝身體康健,從昏睡復蘇。 李宿此刻顧不上許多,他匆匆吩咐禁衛保護好李宴,便直接策馬迎上。 李宿飛身而下,長劍如同劃破暗夜的驚雷,沖刺客劈去。 一刀,又一刀,鮮血噴濺,如白日落雨,落在李宿原本干凈整潔的銀灰長衫上。 滴答,滴答。 天都跟著紅了。 李宿現在已不會被鮮血刺激,亦不會瘋魔,但他依舊殺紅了眼。 亂兵之中,他渾身浴血,身上漸漸落下一個又一個傷口。 或深,或淺,或痛,或麻。 在他身后,是李宴聲嘶力竭地呼喚:“皇兄,小心!” 李宿閉了閉眼,手上長劍不停,如龍在云間翻飛穿行。 在他身邊,是苦戰不退的將士。 但他們依舊阻攔不了被推倒的馬車和那些破碎一地的寶玉。 扳指碎了,玉如意也碎了。 淅淅瀝瀝的春雨卻悄然而至。 看到祭品損毀嚴重,再無復原之可能,那隊刺客毫不戀戰,迅速撤退。 一晃神的工夫,便只留一地破碎。 李宿立在血泊之中,任由雨水打在臉頰上,洗清了他身上的血跡。 他緊緊捏著長劍,回頭遙遙看了一眼李宴。 李宴已經雙目通紅,若非被禁衛死死攔著,就要沖上前來跟李宿一起廝殺。 李宿右手一甩長劍,把混著血跡的雨水甩掉,重新插回劍鞘里。 他翻身上馬,一步步回到李宴面前。 “二弟,沒事吧。” 李宴此刻已經回過神來,他很明白都發生了什么,看著李宿的目光帶著萬分焦急。 “皇兄!” 祭品毀了,他們無法繼續前行,也無法完成祭祖之差。 最重要的是,祭品中有孝慈皇后的遺物,也有洪恩帝的貼身之玉。 可如今,玉碎了。 雨越下越大,遮天蔽日,遮擋了李宴的目光。 他看不清李宿的神情,卻聽到他的話:“冷靜,咱們回宮。” 他的聲音比這三月的春雨還要冰冷。 “咱們且回宮看看,他的后手到底為何。” —— 此時,長信宮東宮后殿。 太子妃躺在床榻上,正面色蒼白地飲藥。 苦澀的湯藥從她喉嚨里滑過,滑過她冰冷的心。 鄭姑姑跪在地上,砰砰磕頭。 “娘娘,是臣辦事不力,還請娘娘責罰。” 太子妃一碗湯藥下肚,好半天才緩過來:“與你何干?” 鄭姑姑再起身時,已是淚流滿面。 “若是臣早先便多尋幾家藥鋪,仔細嚴查安神香是否有異,娘娘的身子也不會是今日這模樣。” 陳輕稚苦笑出聲:“你八年前才跟了我,前頭那些年大錯已成,我不怪你。” “我不怪你啊。” 她長長地,仿若做夢一般嘆了口氣。 “是我分不清對錯,看不清好壞,白白做了一回劊子手,全為他人做嫁衣。” “要怪的是我自己。” ———— 陳輕稚的淚,順著她蒼白消瘦的臉頰滑落。 她哭的是過去還有真心的自己。 鄭姑姑跪在床榻邊,也跟著她一起流淚。 “娘娘,臣這就讓人去傳信給陳大人,讓陳大人在坊間尋訪名醫,一定能給娘娘解毒。” 太子妃緩緩閉了閉眼,讓鄭姑姑給她擦干眼淚,這才睜開。 她那雙已經失去光華的眼眸,里里外外卻透著一股冰冷。 “治不好了,不用費心了,”陳輕稚道,“若是早些年頭,說不得還有希望,如今端兒都十八了,十幾年侵染,我又如何能好?” 鄭姑姑低聲道:“可娘娘,坊間的幾名藥師都說那安神香中所含雷公藤并不算多,量少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便是日夜點燃,也并非劇毒。” 陳輕稚常年睡不好覺,整日頭疼眩暈,因此需要日常點燃安神香,才能靜氣凝神。 可經年累月,她吃了那么多藥,無論如何調養身體都沒好,待到今歲,已是有些油燈枯竭。 早年的時候,她以為是自己良心不安,愧疚和恐懼啃噬她的心,所以才會寢食難安,會徹夜難寐。 現在才知道,這世間哪里有那么多魑魅魍魎,鬼只在人心里。 只有人才會愧疚。 太子妃長嘆一聲:“沒用的,我原以為只有藥里加了烏頭,所以才會越吃越孱弱,這些時候偷偷倒了藥,卻依舊沒有任何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