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十四章 兩相認
深秋之時,秋風蕭瑟,冷意襲來,叫人不免心生涼意,陡然覺得有種時移世易,且滄桑薄涼之感。 而如今,秋風朗月似乎映照著玉染此刻的心境,即使一片清明,卻又心感時間蹉跎。 她站在酒家的后院之中,而寂靜無人的院中此刻倒地了四五個黑衣之人,她單手持劍,劍上的鮮血一滴一滴地順著劍鋒滑落在地,為冰冷的青磚地面更添了幾分肅穆殘敗。 血腥味若有若無地在空氣中飄散開來,卻是一陣秋風掃過,將這些給抹得愈發淺淡了。可是當下的這般肅殺情境,卻是沒有任何事物可以抹滅的。 “既然來都來了,又何苦站不現身來看我一眼?”玉染眼簾輕垂,她提著劍輕笑道。 就在玉染話音落下的一刻,一個身影便從一頭的墻角處走出,那個人仍是穿著侍從的普通衣衫,卻是在這一刻渾身散發出一股逼人的氣勢,似乎高貴且不可攀,又鋒利且不可近。 來人——正是顓頊明。 顓頊明一步步走至玉染跟前,而玉染也是慢慢抬眸,望著他微笑,卻是笑意不進眼底。 顓頊明的神色猶如冰封般散發著寒意,同樣是一雙鳳眸,而他的眼中更多的卻是足以令人驚懼的陰惻。 “顓頊染,果然是你!”他用著異常肯定的語氣說道。 就算眼前的女子如今用的是一張普通至極的面龐,可他仍是能透過這張普通至極的臉,看到女子真正那副美艷且正帶著深笑的模樣。 “我叫玉染,或許——你也可以叫我一聲赫連玉?”玉染柳眉微揚,依舊平靜地笑著。 “玉染,赫連玉……你可真是個會把過去拋棄得一干二凈的人。”顓頊明冷冷一笑。 玉染聞言,垂眸微笑,“拋棄……談何拋棄啊?明明先將我拋棄的是明戌啊,是明戌的顓頊帝,也有明戌的你。” 顓頊明一怔,但下一刻,他的眉峰攏起,眼底又深暗了幾分,“我沒有,父皇也沒有。” “有一件事,我其實一直都沒有說過。”玉染的眸光輕閃。 “什么?”顓頊明問道。 玉染輕笑著開口“在父皇掛在議事殿的明戌山水卷背后藏著一道旨意,內容是若是在有必要時,可以將長公主顓頊染直接賜死,連同其駙馬慕容襲。而這幅畫卷到頭來,是被賜給了你,連同那一道旨意一起。” “不可能,父皇不可能這么做!”顓頊明眉頭一皺,立刻否認道。 玉染笑了笑,她沉靜地望著顓頊明,“看來你還未曾將那副畫卷展開過吧,只要展開一次,你就會發現畫卷之后的秘密。” 顓頊明頓了頓,“我……” 玉染不給顓頊明解釋的機會,她繼續笑著開口,而在此刻,她的神情里隱約多了幾分諷刺之色,“因為這副明戌山水卷——是我畫的。因為你知道是我畫的,是我獻給父皇的,所以自從父皇將此畫賞賜于你之后,你就從未有一次打開過這幅畫卷。因為從那時開始,你已經覺得我不再是你心目中那個可以依偎在你身側的皇妹了……你覺得我會同你爭,同你搶,同你意見不合,同你背道而馳,所以你放棄了我,放棄了你的皇妹,只為換一個皇位。” 顓頊明張了張口,最后卻只是皺眉說道“我沒有……” “說到底,我的皇妹里比我稍許年幼的兩位已是嫁了,她們大多身死緣由并不在我,而是在于家國,最年幼的五妹才只有兩歲,我已經提前將她送走了。只有二公主顓頊靈還留在皇宮,但是她活著。我的皇弟也皆是在那兒只知爭爭搶搶,每次喊著我長姐,卻是心頭恨不得將我除之剮之,因為我在父皇的眼前礙了他們的眼。二弟給我下毒酒,三弟想讓我在狩獵場身死,四弟私自篡改我要呈給父皇的奏報。他們如此待我,父王如此為我設下死局,你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你們這般——不正是想要將我逼入一場死局嗎?”玉染的雙眼深邃,她話音落下的一刻,只是靜靜地望著站在不遠處的顓頊明。她的唇角微勾,卻是笑得虛無,她在訴說著她這一生最悲哀的開始,“至于在皇后娘娘的喪期之中四國討伐明戌,這只是時期恰好罷了,我無意冒犯。畢竟,雖說她不是我的親生母后,而且又是你的生母,但說到底她也算是待我還不錯。” “不是這樣的……”顓頊明抿了抿唇,面上原本肅穆冷冽的神情被玉染的言語給有些影響,多了幾分猶豫之色。 “你們都說我孤傲狠辣,喜歡爭鋒,可你們從來都沒有想過我究竟是為什么才會走到今天。我走到今天,全部都是來自于你們。”玉染眉眼微揚,笑意清淺,可說出的話卻是相反的逼人至極,“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一直都覺得血緣不是維系情義的唯一存在,所以——哪怕傷害我的人是我的血緣‘親人’,我也一樣不會束手就縛。” 玉染天生傲骨,前世的一時仁慈讓她已經嘗到了失去一切的心灰意冷,當心冷了,就再也回不到過去了。這一世,當他們仍要一步步置她于死地,那她又何須假意仁慈? “你我身處的本就是皇家,在皇家,你苛求不了什么別的,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相安無事才是真的。”顓頊明皺眉道。 玉染似乎笑得更艷麗了幾分,“你知道嗎,有的時候,其實虛假的仁慈才是最大的惡意。父皇給我表面的榮華與寵愛,使得我成為了眾矢之的,你們在我死去之前,至少會減少互相之間的爭斗,而我卻成了那個注定被犧牲的人。不要用什么天下大義來說服我,人總是想要活著的,我也不例外。” “所以你就用他們的死來成就你的活?”顓頊明問道。 玉染輕笑著偏了偏頭,“不是你剛才說得嗎?這就是皇家啊!因為是皇家,所以爭鋒本就是現實,而我不過是那個推波助瀾的人。” “父皇利用你,而你卻反過來利用父皇,真不愧是明戌皇朝父皇之下最有權勢的定國嫡長公主啊!”顓頊明有些諷刺地說道。 之所以他以嫡長公主這個身份來諷刺玉染,是因為雖然他的親生母親也是皇后,可畢竟是繼后,而玉染不一樣,她是顓頊帝第一位深愛著的皇后的嫡長女,也是那位皇后唯一的子嗣。所以,從出生起,玉染就是那個尊貴無極之人,先皇后歿了,可玉染卻擁有滿身榮華。 玉染笑了笑,顯然,她沒有很在意,只是幽幽開口說道“多謝美譽。” 顓頊明眼神一暗,卻是沒有在這個話題上繼續說下去。因為他發現,每每遇見玉染,他都會因為玉染的話而動搖幾分。不是因為他對于玉染的做法已經妥協,而是他認為玉染的話里不是沒有道理。 不是沒有道理,卻不等同于能夠讓他接受。 顓頊明的神情復雜,因為自從明戌滅亡,他所站的位置就一定是在玉染的對立面上。因為他是明戌的太子,而玉染毀了他原本所擁有的一切,所以他們注定無法再以兄妹相稱。 已經……再也回不去了。 玉染忽然輕飄飄地笑了笑,她眉眼輕抬,在這一刻,出口的聲音放得極其的柔軟,可其中言語卻道“你要一直……一直都這么恨我才可以啊。” “恩?”顓頊明皺眉不解。 可是玉染卻仿佛沒有察覺到他的疑惑一般,而是兀自繼續說道“你要一直都這么恨我,這樣的話,我才可以永永遠遠地將你當成葉明軒。” 只有這樣,她才能毫不猶豫地徑直走下去,與他在這四國天下間盡心爭鋒。 或許是因為玉染剛才的一番言語,又或許是因為話題的轉變,顓頊明的臉上少了幾分冷冽,反倒是多了一絲復雜之色。他停頓了一下,忽然轉而道“這一次,你是為了什么而來的?你是寧國的攝政王,而這是華國同商國之間的事,若是華國與商國之間風云動亂,不正是你應該期望的嗎?”但是話到此處,他又猛然一滯,面上忽然浮現起了些許似笑非笑的神情,他突然想到了一個可能,“莫非——你是為了那位華國四皇子慕容襲嗎?” 玉染的眼神忽然浮起些許詭魅,她笑道“你這次若是成功陷華國于不義,那商國的實力與勢力便會大大提升,可華國就算被削弱,也不至于兵若至無法抵御他國。這么一看,似乎并沒有讓寧國刻意得利的地方,反而白白讓商國漲了勢氣。我出手阻止一下,既能阻止商國漲勢,又能博‘美人’一笑,何樂而不為呢?” “博‘美人’一笑?如果你說的‘美人’是慕容襲,那聽起來還真似乎是個昏君才會有的做法。”顓頊明不客氣地說道。 “只要我心自知便足以。”玉染眉眼微揚,淡然應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