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云文設計害鐘生刁虎通謀差季德
詞曰: 世事危如覆卵,人心險似江湖。平空風浪實堪虞,教你暗中難御。禍福分于傾刻,吉兇判在須臾。看來機變只絲須,不可不為早慮。 ——右調《西江月》 話說那鐘公子,只因過于悲苦,坐不穩鞍鞒,一交跌下馬來,忙得那蒼頭鐘安連忙來救。雙手抱住公子,叫道:“相公,醒來,醒來。”連叫數聲,那鐘山玉嘆一口怨氣,二目悲淚,哭道:“苦殺我也。”老家人道:“相公少要悲苦,出門之人,倘若苦出事來,怎生是好?不如乘此離家不遠,老實回去罷。一來免得太太在家懸望;二來免得在路上千山萬水,受那風霜之苦;三來免得老奴在路途受怕。不知相公意下如何?”鐘山玉道:“豈有此理!我上天下地,一定要救父還鄉,方才了愿。恨只恨刁發天除地滅,害得我父子分離,拋家失業,好不凄慘。此仇不共戴天,何時能報!”老家人道:“只求皇天開眼,愿相公進京,早早金榜題名,這仇就報得成了,有何難處?只是相公在路上要保重身子,少要悲苦,方好行路。”主仆二人說了幾句閑話,日已西山,主仆二人投了宿店。次日又走。每日夜宿,蒼頭扶相公上馬,從新又走。走了四十里路。看晚行。饑餐渴飲,渡水登山,也非止一日的光景。那一日午后,到了京都地界。那公子雖是自小生在京中,只因他的年紀小,不曾出過門,又離了四年,卻認不得路。蒼頭鐘安又是一向在武進縣,看守家園的老家人,不曾進過京,也認不得路。主仆二人一頭走,一頭說:“還是奔那里好?”蒼頭道:“太太在家曾吩咐道,先到云太師爺那里去的。”公子道:“云太師如今不知可在落賢莊了。”蒼頭道:“即不在,自然到那里便知明白。”公子道:“也說得有理。只是我卻忘記了那落賢莊桃花店的去路了,這便如何?”蒼頭道:“自古說的好,鼻子底下就是路,走兩步向人問聲就是了。”主仆二人又走了二三里路,到了三叉路口。二人抬頭一望,只見右邊隔有一里遠近,隱隱的見一帶瓦樓房高聳聳的,四面多是大樹圍繞,十分齊正。公子道:“是了,那里一定是落賢莊云府上了。”蒼頭道:“引路。”公子帶轉馬頭,向右首轉彎,奔大路而走。走了半念,到了面前,抬頭見一帶黃墻,四圍樓閣,當中一座五彩雕龍篆鳳和牌樓上,寫“行宮”二字。公子一看,吃了一驚道:“不好了。” 正是:冤家偏路窄,狹路兩相逢。 話說那鐘公子一見行宮,連忙叫聲:“不好了。”回馬就走。蒼頭忙問:“相公,為何這等失驚?”公子道:“錯了,錯了。這正是那太平侯刁賊的莊院,快走,快走。恐他盤出,不大穩便。”蒼頭聽了此言,打馬就跑,跑有一里多路,方才放心,縱馬緩緩而行。行了數步,只見一株大桑樹上,掛了一張榜文,上面字跡猶存。公子近前一看:敕受太子太保、加三級、刑部大堂張,為懸賞緝盜以正欽犯事。實因某年月日三更時分,欽授太平侯莊宅突遭大盜放火劫人,失去財物若干,盜已逃脫。今著各地方官嚴加捕獲外,仍懸賞圖形,令一應軍民知悉。如捕到者賞銀一千兩,報信者賞銀三百兩,隱藏同罪。特示。后寫年貌、身形、衣服,又畫圖像。 那鐘山玉不知是雁羽二鬧太平莊,闖下來的禍,便道:“好大膽的強盜,卻也打劫他的好。”正在看完,只見來了十數騎馬,三五十人,乃是刁虎打獵回來,從此經過。兩下不知,那蒼頭便問道:“諸位請了。借問一聲,這里有個落賢莊云太師府上在那里?”不防刁虎聽見問出個云字,忙來問道:“你是那里來的?”蒼頭正要回答,鐘公子見有些不尷尬,忙接口道:“山東來的。”刁虎道:“還是親還是友?”鐘相公道:“非親非友,是太師的門生,因到京會試,順來一拜,故來一問,求尊公指引。”刁虎見是門生來拜云太師的,便用手一指道:“過了石橋二里路,便是落賢莊了。”公子謝道:“多蒙指引,請了。”一拱而別,自走路不表。老家人便問公子道:“相公問路,因何不說真說?”公子道:“你有所不知。你方才見此人模樣,必是太平莊刁賊家里的人。若說出真話,反惹是非,故爾如此回答就罷了。” 不表主仆二人在路閑話,再講那云府之事。那趙氏太夫人,自從送小姐去后,時時悲苦,云太師又不曾回來。家中逆子云文,每日嫖賭,不理家務,只有刁虎來往,到轉相好。太太時常訛著刁虎、云文,要女兒看,所以他二人凡事不敢違拗,太太也不頂真,到也罷了。那一日云文在家無事,在莊門口閑耍,或見遠遠兩騎馬奔莊上而來。云文只認做是刁虎,便迎上前去,拱拱手道:“刁兄連日因何不見?”那鐘公子聽見口音,便道:“不是刁兄,卻是個老實人,難道連舊同窗多不認得了?”云文聽這聲口,不是本處人,到想不起來了,忙道:“呀!是那個硯兄,小子失迎了。”鐘山玉便下馬道:“豈敢,豈敢。請問尊兄可是云文么?”云文道:“正是。不知尊兄卻是那個?”鐘山玉道:“是常州武進一個姓鐘的,特來奉拜的。”云文一想,大笑道:“原來舊同窗鐘林兄大駕,失迎,失迎!真是遠客不知甚風吹來的,請里邊坐。”二人入內,見禮已畢,分賓坐下,左右獻茶。茶罷,山玉便問道:“太師曾老伯在府好么?”云文道:“今二年未回。”山玉聽得太師不在家,吃了一驚,想道:“我命好苦也!實指望千山萬水奔到京都,求太師想法,好救父回朝,誰知又走了一場空。” 正是:風吹荷葉分兩下,一片東來一片西。 山玉心中悶悶,又問道:“老伯母太夫人好么?”云文道:“不敢托福,也還康健。”山玉道:“求兄引見。”云文道:“不敢,不敢。” 遂起身引山玉來到后堂。先命丫環通報,然后進了三堂,太太傳:“請。”掛起金鉤,卷起珠簾,太太起身。山玉一見了太太,便道:“老伯母大人請上,待小侄叩見。”太太道:“賢侄一路上風塵勞苦,免禮罷。”山玉道:“豈敢。”遂推金山,倒玉柱,朝上拜了四拜,太太還禮,命坐。山玉打躬告坐,左右丫環俸上香茶。茶罷,太太問道:“令堂太夫人在府衲福么?”山玉道:“豈敢。家母在舍托庇,也還康健,只因家父久不回家,又無音信,時時悲苦,所以也就老了。”云老夫人一聽此言,叫做見鞍思馬,想起丈夫也在南嶺封王不曾回來,一般的悲苦,不覺的眼中流淚道:“也怪不得令堂在家掛念。老身也只為太師不曾回來,時時掛念,老身放心不下,也是悲傷,惟有自改自嘆而已。”山玉道:“正是。適才小侄聽知,云老伯出外,卻也掛念。”二人談了幾句寒溫,不覺晚了,太太吩咐家人治酒接風,一面叫安童收拾外邊書房,一邊擺設床帳伺候。家人答應去了。不一時上席來款待公子,十分齊整。 正是:云中飛鳥山中獸,陸地豬羊海底珍。 左右丫環擺上席,太太就命云文道:“在后堂,待老身也陪一杯。”云文領命,就在后堂,敘坐已畢,坐下。酒過三巡,肴進幾味,彼此敘了些別后的心事,早已更深。太太道:“賢侄辛苦了,早些睡罷。”遂命云文送鐘山玉到書房去安寢。 次日起來,梳洗已畢,便入內謝謝太太。早膳已罷,要進城去見文翰林,商議救父之策。太太道:“我兒不要性急,城中耳目頗多,倘刁發那廝知你進京,暗算于你,反為不美。等過幾天,老身請他來念你便了。”公子只得從命。那太太見山玉為人溫柔長厚,瀟灑風流,自幸女兒終身有托,十分親愛,比嫡親的兒子還不同些,把那不肖云文越法比下來了。那云府中上下云府人等見太太如此待他,個個奉承,人人服侍,比云文更加一倍。 那文翰林一日來到云府,也念了山玉,細言衷曲,一見云文來時,便不言了。那云文在旁冷眼看出,口內不言,心中暗暗恨道:“可笑母親甚是不通,看待鐘家的小畜生還勝我一倍,連家中一切人等,都去奉承他了。久后爹爹回來見他如此,連我這現成的萬貫家財,還要被這小畜生騙了去呢。自古道:‘打人不過先下手。’想個法撮吊了他才好,也免得后來淘氣。” 正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世事渾如螂捕蟬。 那云文想了一會,道:“有了。待我到刁府去商議,有何不可!”遂推他故,入內辭了太太,別了山玉,出門入太平莊而來。 這云文是來慣了的。到了莊,也不通報,向內就走。刁虎正無事與包成在那里下棋,一見了云文,便起身道:“云兄連日發財,我這里都不到了,發了多少財?快快告訴我。”云文道:“沒有發財,轉發了些氣。”刁虎道:“還耍賴嘴。我那日打獵回來,見一個少年舉子問路,口稱山東進京會試的,是云太師的門生,特來拜老師的,豈沒有厚禮?太師不在家,只禮自然是你笑納了,還說沒有發財。”云文聽了道:“不要說起。正是這小畜生,進了門,代起我發了多少氣。”刁虎道:“為何有氣?想是銀子送少了些了,不然是太太收進去了。”云文道:“不是,不是。”刁虎道:“這又作怪了,卻是為何呢?”云文道:“他那里是么山東應試的舉子!他就是鐘鐘御史的兒子鐘山玉,他到京來打聽他父親的消息的。不想我母親十分過留他在家,十分款待,連我反不如他了。只是一件,我家舍妹曾許過他的,倘有他知道是我逼嫁與你,被強人搶去又無人了,倘他不奮(憤),串同老文告到官司,如何是好?不可不慮。”刁虎吃了一驚,道:“怎么處?”包成便道:“何必著急?只須如此如此,就送他的命了,有何難哉!” 正是:計就月中擒玉免,謀成日里捉金烏。 不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