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節
商業片受眾不需要她走得更遠,停在這個位置,剛剛好。 遲念也不想走下去了,就讓故事里的江遠音做個多少還算幸福的人。 離電影開拍還有一天,遲念在她的第二本表演手記上寫下: 要明白戲劇與人生終究不同,影像生活與現實生活的區別,我一生都無法成為姜離,能塑造的,只是獨屬于我的那個江遠音。 而在開拍前一夜,再次難得失眠的屠子肅給他的老師荀懋生發了一封字數很短的電子郵件。 【師傅,也許我在經歷一個傳奇的誕生。我的鏡頭足以呈顯她么?】 第81章、頓悟 ... 今年的冬天來的格外早,《刀尖上的舞蹈》劇組還在冰城的時候就已經經歷了一次自更北方而來的超強寒流。 寒流與順著渤海灣進入東北地區的水汽相撞,罕見地在十月中下旬制造了一場大雪。 太平機場大批航班延誤滯留,順帶也推遲了劇組的行程。 《刀尖上的舞蹈》會在俄羅斯呆二十天,圣彼得堡是劇組選定好的外景地。 離開了降溫劇烈的冰城,飛機在圣彼得堡國際機場降落,大家拖著行李呼吸到異國的空氣時,都覺得這里比冰城要暖和。 雖然緯度高于冰城,但是圣彼得堡的冬天其實并沒有冰城冷,每年最冷的一月份平均氣溫是零下八度左右,冰城最暖和的年份一月平均氣溫也在零下十五度。 這是因為圣彼得堡地處俄羅斯西北部,雖然是大陸性氣候占據上風,但是北大西洋暖濕氣流依然可以照撫到這座由彼得一世大帝下令建造的城市,比起冰城,圣彼得堡也離制造嚴寒的蒙古―西伯利亞高壓更遠。 但是這一年依然是冷冬,整個北半球都溫度都比往年要低。 往常年份十一月份才會封凍的圣彼得堡市內運河在十月下旬已經完成封凍,也許明年的運河通航時間也會跟著縮短。 圣彼得堡是座建立在入海口的沼澤地上的城市,為了防止海水倒灌淹沒城市,在女皇時代修建了貫穿城市的運河水道,也方便了交通。 遲念嫌羽絨服臃腫胖大,不好搭配,又有出機場造型的考慮,就穿了件駝色皮毛一體長大衣,里面配同色系的淺棕色低領羊絨衫,為了保暖,脖子上圍了條ada灰色大圍巾。 腿上是條內里加絨的深藍色牛仔褲,腳上蹬一雙黑色的切爾西靴。 宋衍來接機時,見到遲念的時候,她就是這副打扮,微卷的長發披著,頭上戴著頂焦糖色羊呢質地貝雷帽。 其實助理小韓隨身的小行李箱里還放了雙黑色中跟樂福鞋。 那是遲念在國內機場穿的,把牛仔褲卷邊成九分褲,露出光著的腳踝,配這種帶學生氣的鞋子,從審美角度比穿切爾西靴好看。 做明星不易,遲念既想要風度又想要溫度,所以她帶兩雙鞋上飛機。 也可能有人會問,為什么只帶兩雙鞋? 答案是,圣彼得堡是俄羅斯第二大城市,遲念不會缺購置衣服鞋子的地方,有錢就行。 有宋衍在,行程很順利,他從符拉迪沃斯托克出發,花了一個多月時間漫游在九千多公里的西伯利亞大鐵路沿線,然后在圣彼得堡住到現在。 在住處安頓下來,享用了一頓正宗俄餐,遲念是劇組里僅有的幾只“食草動物”,眼巴巴地看著其他人痛快吃rou,她只有蔬菜沙拉和俄式粥,最后實在沒忍住,吃了一只格魯吉亞奶酪餅。 淀粉、奶酪、糖、黃油的熱量讓遲念又恨又愛。 她扮演的是個花滑運動員,為了上冰好看,遲念執行比日常飲食更苛刻的熱量標準,她從開拍到現在,用兩個月時間又瘦了八斤,這個重量剛好能讓她在鏡頭里能展現出江遠音所處的不同人生階段。 但是熱量高的食物真的能讓人有幸福感,遲念吃完奶酪餅,整個人都散發著愉悅,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現在心情很好。 唯一不那么愉快的地方,是今天的健身時間又要加強度了t_t 她得把吃下去的熱量消耗出去。 用完午餐,胃部的飽足讓眾人都有些昏昏欲睡,大家紛紛回房間睡午覺。 遲念是有系統加持的精力超常分子,難得放縱吃一餐,更是精神抖擻。 于是跟宋衍去逛圣彼得堡,她在這次拍攝以前,從未來過俄羅斯。 小時候跟遲立女士去國外旅行,多是去溫暖的海島度假,或者是西歐南歐的幾個國家,美國都去的少,遲立女士覺得美國很乏味,但是為了時裝周和生意,她還是得去。 長大了,能一個人亂跑了,遲念反而不愛動了。 世界很大,她卻不想去看看。 在遲念的印象里,俄羅斯是個屬于文學的國度,是由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契科夫、普希金、萊蒙托夫、曼杰斯塔姆、茨維塔耶娃、阿赫瑪托娃們組成的。 小說家們厚重巍峨的山脈,詩人們是高緯度地區格外璀璨的群星。 哦,遲念還知道點柴可夫斯基和肖斯塔科維奇,遲立女士致力于培養女兒的音樂品味。 遲立女士自從跟于文泉離婚,就說過不知道多少次,古琴有什么好彈的? 遲念懂,這不是古琴有問題,是一聽琴聲就會讓她媽想起于文泉,想起來就覺得咬牙切齒。 遲立女士特別后悔讓遲念學傳統樂器,彈鋼琴不也挺好? 思路跑遠了,還有叫康定斯基的現代派大師好像也是俄國人,她媽收藏有這位大師的作品。 對于俄羅斯,遲念屬于知道一點,但是絕對不能說有多了解。 漫步在午后的圣彼得堡街頭,遲念覺得俄羅斯對她來說確實是個陌生國度。 對姜離來說應該也是如此吧,所以她會有家國之思? 在跟家鄉同樣漫長的冬天里,艱難無比地復健,改刃,收拾起自己張揚華麗的表演風格,變得沉郁,厚重起來,于是有了更深的人生底色? 不不不,遲念否定這個想法,這太輕易了。 只是出個國而已,不算什么大事。 宋衍和遲念兩個人待在的一起的時候,他倆話都不多,各想各的事,誰也不打擾誰。 有的人相處,需要持續不斷的交流,而有的人,只會覺得說話聲有些吵鬧。 安靜是很好的。 他倆沿著一條市內運河的河道散步,因為是冷凍,運河已經封凍,船舶停航。 宋衍走在人行道外側,他比遲念腿長,有意降低步幅頻率,跟遲念的正常步速保持同速。 遲念把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半張臉埋進被太陽曬得有了暖意的大圍巾里。 因為心里在想事情,出門時輕快的步伐也變得有心事起來。 她之前告訴談琰,她滑不出姜離的《鶴唳華亭》,是因為她想不通。 談琰會震驚于遲念對姜離節目的重演,遲念和姜離確實不像,但是她就是能重現姜離的表演,那種不可言說的感覺。 屠子肅問過遲念,問她是怎么做到的? 遲念的答案非常簡潔:理解她,并且模仿她。 一句話背后暗藏的是巨大的工作量。 姜離的花滑視頻,遲念用比編劇拉片子還要慢的速度看過很多遍。 視頻的年代有些久了,全部被送去修復,然后用最好的投影設備看,放大到整面墻上看。 不會放過每一個表情,每一處轉折,情緒和技術動作都被捕捉,在每晚的睡前時刻,遲念會在系統虛擬出來的意識冰場上反復練習。 系統的無法讓遲念理解姜離,但是能幫助遲念最大程度上在外在方面模仿姜離。 姜離的花滑技巧以標準著稱,而系統在這點上,無疑可以勝任。 遲念當初沒有舞蹈基礎,可她硬是被系統練出來了,人體機能的精確分析與使用,本來就是系統的強項。 遲念確實不覺得學滑冰有多辛苦,她當初被系統搞了,從零開始學舞蹈的時候才慘,系統能判定她所能承受的極限,這破系統日常賣萌,訓練時候卻是最嚴格的老師。 她飽受稱贊和羨慕的柔韌度,浸泡著她當初的血給淚,現在想起來都覺得疼:d 在只能自己努力的理解方面上,遲念隨著對姜離完整人格認識的加深,她也做到了給曲目注入姜離的靈魂。 《望春風》花信少女的懷春與期待、《卡門》中卡門的輕佻與熱烈、《骷髏之舞》死神的陰森與瘋狂、《傾國之戀》辛普森夫人的虛榮與沉重、甚至是《末代皇帝》婉容的墮落與絕望,遲念都能明白。 姜離這種異化的表演型人格放在生活里不容易快樂,但是很適合表演。 她把她的情感放大,在花滑比賽里肆意揮灑。 她把她的私人情感放在冰場上向全世界宣揚,不管她做的對不對,裁判和觀眾都會接收到這股劇烈的原始情感沖擊力,然后為她鼓掌,覺得這是最好的表演。 因為她演出來的東西是她親身經歷的,真實的情感永遠會打動人心,天才理所當然地把自己獻為燔祭,然后也同時自私地把愛她的人一同拉上祭壇。 愛她的人會恐懼于這樣的情感,凡俗男子沒有跟姜離長久交手的心力,他們要么因為姜離感到無趣而被拋棄,要么察覺到姜離的危險而選擇退出。 姜離的生命力會讓人自慚形穢,她燃燒自己的時候,陪著她的人會先她一步心力憔悴,覺得難以招架。 但是《鶴唳華亭》遲念理解不了,這首曲子太特別了。 鶴唳華亭出自一個典故,一般人都是從南朝劉義慶編著的《世說新語》中知道典故來由。 《世說新語·尤悔》記載:“陸平原河橋敗,為盧志所讒,被誅。臨刑嘆曰:‘欲聞華亭鶴唳,可復得乎!’” 陸平原是指西晉注定的文學家,書法家陸機,他出身吳郡高門,少年時與兄弟在華亭悠游十余年,后出仕,八王之亂中,因追隨成都王,兵伐長沙王司馬乂,卻大敗于七里澗,最終遭讒遇害,被夷三族。 臨死之時,嘆惋家鄉的鶴唳之聲不可復聞,是對過去時光的懷戀,也有悔入仕途之感。 《鶴唳華亭》的原始曲譜作于八十多年前,是一個兵敗后寓居滬上的小軍閥所作,他家世富貴,想在亂世里擁兵自保,最終兵敗,全族被戮一百余口,小軍閥帶著剩下的家人逃亡租界,再也回不去家鄉,譜完《鶴唳華亭》之后,郁郁而終。 這曲子跟姜離那是八竿子的關系都打不著,也不符合她的風格。 姜離拿奧運冠軍的那個賽季,是她自骨裂后復出的第一個賽季,姜離傷病休養好后,風格變得徹徹底底,只滑兩首曲子,短節目曲目《末代皇帝》與自由滑曲目《鶴唳華亭》。 她之前雖然也風格多變,但是一以貫之的是那種外放的表演風格,這很對歐美裁判胃口。 可是在她最巔峰的賽季,姜離學會了什么叫“收”,她把自己“收”起來了。 表演上的“放”是一種天賦,“收”不是。 “收”需要對人生的理解,沒有理解,就沒有“收”的表現。 強行拗深沉,只會顯得呆板,是為賦新詞強說愁,裁判又不是看不出來。 姜離到底怎么實現這個跨越的,她表演這首曲子的時候,究竟在想什么? 她這樣一心要拋棄過去的人,也會懷念故鄉么? 又不是回不去冰城了,才二十歲,也不到懷念青春的時候啊? 二十歲,分明是正青春呢! “這個小教堂我很喜歡,要不要進去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