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節
宋衍停了下來,他們站在一座小小的教堂門口。 “啊?好啊。”遲念回過神來,打量眼前的建筑。 小教堂建在街角,兩棟風格華麗隆重的歐式建筑之間,有糖果色的漂亮洋蔥頂和金色的十字架,典型的東正教堂形制。 遲立女士雖然很“西方化”,可她是個堅定的無神論者,至于于文泉,他就算看宗教的東西,估計也只看看禪宗公案。 遲念家里沒有任何宗教氣氛,遲念當年中二的時候喜歡過一段時間暗黑哥特風,那大概是她離基督教最近的時候了。 正巧路過,看看也好,就當增長見識了。 兩人正打算要進去,遲念手機鈴響了 是屠子肅的電話,遲念接了起來。 原來是談琰到了,想來找他們,遲念給屠子肅發了個定位,讓談琰自己過來。 發完定位,遲念跟著宋衍進了教堂。 這個時間段,教堂里沒什么人,很安靜。 跟其他基督教教派不同,東正教教堂里沒有靠背長椅,信徒們站立著,在圣像面前做禱告。 教堂里點著蠟燭,燭光在墻壁上搖曳。 宋衍對這個小教堂很熟悉,主持教堂的神父認識宋衍,很友善地跟他們致意,會說英語。 遲念看著裝飾繁復的墻壁,用非常低的音量小聲跟宋衍交談。 “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時候對宗教感興趣了?” 她可以百分百確定宋衍沒有宗教信仰。 “我只是想感受一下宗教氣氛,拍《如訴》的時候,總覺得很奇怪,有時候感覺劉導就是讓我扮演我自己,有時候又感覺他想我塑造的是另一個人,他想讓我表現對罪的懺悔,可我不覺得人生而有罪。 以前跟著老師學琴的時候,我就拉不好宗教題材的曲子。 倒是我大哥,他跟著我曾祖母信新教,可我覺得他也就是找個寄托。” “那你是怎么跟神父拉上關系的?” “周六有唱詩班唱贊美詩,我第一天來就碰上大提琴師有事,幫了個小忙。” “你不信教,他們也讓你拉啊?” “神父其實觀念很開放,他是個有意思的人。” …… 兩人小聲聊著,教堂的氣氛肅穆而溫暖。 宋衍突然跟遲念說道:“我覺得你有困擾。” “是啊,我有困擾,我不說是因為我必須自己想明白,我自己明白了,才是真的明白了。” “那你也應該講講,講出來也許得不到解答,但是對自己的思路是一種釋放。我跟你說完我對《如訴》的困擾,起碼心里好受了一些。” “我想不明白姜離為什么會選擇《鶴唳華亭》作為她的自由滑表演曲目,這首曲子,跟她離得太遠了,她如何去理解它呢?這讓我很費解。” 宋衍聞言,沒有說話,反而沉思起來。 遲念給他發過姜離的表演曲目原聲,為了尋求對樂曲的不同感受角度。 他也知道《鶴唳華亭》的背景,確實跟姜離不搭。 但是姜離憑借這首曲目拿了奧運冠軍,這說明她必然跟這首曲子有深刻共鳴。 共鳴? 宋衍覺得他抓住了什么?但是非常難以用語言表達。 只能試圖把自己抓到的一點東西傳遞給遲念,“也許,也許只是因為姜離跟這首曲子有共鳴。” 宋衍說的很含糊,但這是他能想到最好表述了。 音樂本身沒有那么復雜,語言的盡頭是音樂。 遲念敏銳地捕捉到了那個“只”字,姜離只是跟曲子有共鳴。 同一句話的理解是非常多樣的,宋衍也許只是想說姜離可能沒想那么多,她憑借她的藝術天分足以表達超出她人生的范圍的樂曲,她只是喜歡《鶴唳華亭》的樂曲本身。 也可能是想說,跟一首音樂的共鳴不需要考慮它背后的故事,只是旋律就足夠了。 但是遲念卻理解到了第三種意思,也許這不是理解,這是心里原本就有東西被擦亮,她揭掉障住她心上眼目的那片葉子,看見了泰山。 她被姜離之前的方法限制了,姜離對《鶴唳華亭》之外曲目的理解與表現,是跟《鶴唳華亭》不同的! 遲念興奮地看向宋衍,說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宋衍不清楚遲念究竟明白了什么,但是他為她感到高興。 “哪里有滑冰場?”,遲念抓住宋衍問道。 她要去驗證她的想法,她感覺到了自己的迫不及待。 “沿河道走,有人在運河河面上出租滑冰鞋。” 遲念聽完話,轉身就跑。 宋衍原本跟在她身后,在走出教堂前,想到了一件事,又折了回去。 他和神父借了教堂的大提琴。 神父看著這個英俊的亞洲人,欣然允諾。 背起琴,宋衍大步跑出去。 他不怕遲念跑丟了,運河會讓他們匯集在同一個地方。 宋衍找到遲念的時候,她已經用先前換好的盧布付了租冰鞋的錢,并換好冰鞋,站到了冰面上。 遲念滑了兩步覺得不爽利,看見宋衍到了,把大衣解開,扔給他。 宋衍跑的有些急,此刻微微喘氣,喉嚨因為高冷空氣進入有些難受,問遲念道:“要伴樂么?” 說著,他把琴從肩膀上拿下來。 遲念點頭,“要!可是你會拉《鶴唳華亭》么?” “只聽過幾遍,拉的不好,我盡力。” “好。” 遲念說完,滑到遠離人群的冰面上做好起手式。 姜離的一切外在舉動看起來是那樣的一往無前,毫無留戀。 可她終究還年輕,她在俄羅斯的時候,她是害怕的,她的傷也許讓她再也無法站在世界一流選手之列。 她為了新的愛情拋棄了鄭濟生,而更在這之前,她就拋棄了自己的過去。 婚外戀的刺激過后,是滿地荒蕪。 愛情的感覺總是不能長久,她現在又只有滑冰了。 可是她可能再也無法滑好,只有這種時候,姜離才能從功成名就,光鮮亮麗的幻夢里清醒過來。 她把自己的情感獻祭給滑冰,她自己難道不能察覺到這其中的病態? 為什么奪冠以后要選擇退役? 在她人生中的至暗時刻,她也會害怕,也會后悔。 花滑讓她走向成功,也死死地捆綁住她。 天賦是她的倚仗,也是她的鎖鏈。 姜離也許從來沒有考慮過什么陸機,什么仕途 對啊,這首曲子只是讓她共鳴。 陸機的鶴唳華亭是對仕途的醒悟,可姜離也有她自己的鶴唳華亭。 她在一場夢境中醒了,有個女作家說過,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子,上面爬滿了虱子。 姜離醒了,但是她回不去了,從跟教練走進室內冰場那一刻起,她就回不去了。 她把一切獻給花滑,所以有了《望春風》、《卡門》、《骷髏之舞》…… 而《鶴唳華亭》不一樣,這是她與花滑的對話。 她與這門技藝的對話,她決定不再拿自己的人生喂養它。 有些人會在很年輕的時候就變得蒼老。 姜離燃燒地太久,在骨傷這種職業生涯的低潮期,她發覺她累了,生命的火焰變得微弱。 所以那個站在冰場上的二十歲女孩,能打動那些已經中年甚至老年的裁判們。 因為她有了一副滄桑的老靈魂。 小年輕的激情讓他們懷念,讓他們覺得有趣,而姜離那疲憊的眼神和沉郁的表達,讓他們產生共鳴。 《末代皇帝》里是看清人生的終結和絕望,《鶴唳華亭》是那絕望前的那輕輕地一撒手,這何嘗不也是一次解脫? 最快樂的時候,是什么時候呢? 是松花江江面上的那個小女孩,她自由自在,沒有任何目的地滑著。 她在冰面上飛。 像鶴飛過傍晚的天空,看到鶴的人,只能看見美麗的鶴影,跟尚有余音的幾聲鶴唳。 大提琴哀婉溫柔的聲音伴隨著遲念的步伐。 原本空曠無人的午后冰面上聚集著越來越多的人。 有的人是被樂聲吸引,有的人是看見了那道在冰上起舞的身影。 遲念頭上帶著貝雷帽在她做仰身鮑步的時候跌落,長發來不及束起,在她肩上飛揚。 談琰聽從神父的指引找到地方的時候,遲念已經滑到了第三遍。 遲念在河面上不知疲倦地滑著。 直到力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