隅田川兩岸一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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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種嗜好。說到嗜好平常總沒有什么好意思,最普通的便是抽雅片煙,或很風流地稱之曰“與芙蓉城主結不解緣”。這種風流我是沒有。此外有酒,以及茶,也都算是嗜好。我從前曾經寫過一兩篇關于酒的文章,仿佛是懂得酒味道似的,其實也未必。民十以后醫生叫我喝酒,就每天用量杯喝一點,講到我的量那是只有紹興半斤,曾同故王品青君比賽過,三和居的一斤黃酒兩人分喝,便醺醺大醉了。今年又因醫生的話而停止喝酒,到了停止之后我乃恍然大悟自己本來不是喝酒的人,因為不喝也就算了,見了酒并不覺得饞。由是可知我是不知道酒的,以前喜歡談喝酒還有點近于偽惡。至于茶,當然是每日都喝的,正如別人一樣。不過這在我也當然不全一樣,因為我不合有苦茶庵的別號,更不合在打油詩里有了一句“且到寒齋吃苦茶”,以至為普天下志士所指目,公認為中國茶人的魁首。這是我自己招來的筆禍,現在也不必呼冤叫屈,但如要就事實來說,卻亦有可以說明的地方。我從小學上了紹興貧家的習慣,不知道喝“撮泡茶”,只從茶缸里倒了一點“茶汁”,再羼上溫的或冷的白開水,骨都骨都地咽下去。這大約不是喝茶法的正宗吧?夏天常喝青蒿湯,并不感覺什么不滿意,我想柳芽茶大抵也是可以喝的。實在我雖然知道茶肆的香片與龍井之別,恐怕柳葉茶葉的味道我不見得辨得出,大約只是從習慣上要求一點苦味就算數了。現在每天總吃一壺綠茶,用一角錢一兩的龍井或本山,約須葉二錢五分,計值銀二分五厘,在北平核作銅元七大枚,說奢侈固然夠不上,說嗜好也似乎有點可笑,蓋如投八大枚買四個燒餅吃是極尋常事,用不著什么考究者也。 以上所說都是吃的,還有看的或聽的呢?一九〇六年以后我就沒有看過舊戲,電影也有十年不看了。中西音樂都不懂,不敢說有所好惡。書畫古董隨便看看,但是跑到陳列所去既怕麻煩,自己買又少這筆錢,也就沒有可看,所有的幾張字畫都只是二三師友的墨跡,古董雖號稱有“一架”,實亦不過幾個六朝明器的小土偶和好些耍貨而已。據尤西堂在《艮齋雜說》卷四說: “古人癖好有極可笑者。蔡君謨嗜茶,老病不能飲,則烹而玩之。呂行甫好墨而不能書,則時磨而小啜之。東坡亦云,吾有佳墨七十丸,而猶求取不已,不近愚耶。近時周櫟園藏墨千鋌,作祭墨詩,不知身后竟歸誰何。子不磨墨,墨當磨子,此阮孚有一生幾兩屐之嘆也。”這種風致唯古人能有,我們凡夫豈可并論,那么自以為有癖好其實亦是僭妄虛無的事,即使對于某事物稍有偏向,正如行人見路上少婦或要多看一眼,亦本是人情之自然,未必便可自比于好色之君子也。 說到這里,上文所云我有一種嗜好的話幾乎須得取消了,但既是寫下了也就不好那么一筆勾消,所以還只得接著講下去。所謂嗜好到底是什么呢?這是極平常的一件事,便是喜歡找點書看罷了。看書真是平常小事,不過我又有點小小不同,因為架上所有的舊書固然也拿出來翻閱或檢查,我所喜歡的是能夠得到新書,不論古今中外新刊舊印,凡是我覺得值得一看的,拿到手時很有一種愉快,古人詩云,老見異書猶眼明,或者可以說明這個意思。天下異書多矣,只要有錢本來無妨“每天一種”,然而這又不可能,讓步到每周每旬,還是不能一定辦到,結果是愈久等愈希罕,好像吃銅槌飯者(銅槌者銅鑼的槌也,鄉間稱一日兩餐曰扁擔飯,一餐則云銅槌飯)捏起飯碗自然更顯出加倍的饞癆,雖然知道有旁人笑話也都管不得了。 我近來得到的一部書,共三大冊,每冊八大頁,不過一刻鐘可以都看完了,但是我卻很喜歡。這書名為“繪本隅田川兩岸一覽”,葛飾北齋畫,每頁題有狂歌兩首或三首,前面有狂歌師壺十樓成安序,原本據說在文化三年(一八〇六)出版,去今才百三十年,可是現在十分珍貴難得,我所有的大正六年(一九一七)風俗繪卷圖畫刊行會重刻本,木板著色和紙,如不去和原本比較可以說是印得夠精工的了,舊書店的賣價是日金五圓也。北齋畫譜的重刻本也曾買了幾種,大抵是墨印或單彩,這一種要算最好。卷末有刊行會的跋語,大約是久保田米齋的手筆,有云: “此書不單是描寫蘸影于隅田川的橋梁樹林堂塔等物,并仔細描畫人間四時的行樂,所以亦可當作一種江戶年中行事繪卷看,當時風習躍然現于紙上。且其圖畫中并無如散見于北齋晚年作品上的那些夸張與奇癖,故即在北齋所揮灑的許多繪本之中亦可算作優秀的佳作之一。”永井荷風著《江戶藝術論》第三篇論“浮世繪之山水畫與江戶名所”,以北齋廣重二家為主,講到北齋的這種繪本也有同樣的批評: “看此類繪本中最佳勝的《隅田川兩岸一覽》,可以窺知北齋夙長于寫生之技,又其戲作者的觀察亦甚為銳敏。而且在此時的北齋畫中,后來大成時代所常使我們感到不滿之支那畫的感化未甚顯著,是很可喜的事。如《富岳三十六景》及《諸國瀑布巡覽》,其設色與布局均極佳妙,是足使北齋不朽的杰作,但其船舶其人物樹木家屋屋瓦等不知怎地都令人感到支那風的情趣。例如東都駿河臺之圖,佃島之圖,或武州多摩川之圖,一見覺得不像日本的樣子。《隅田川兩岸一覽》卻正相反,雖然其筆力有未能完全自在處,但其對于文化初年江戶之忠實的寫生頗能使我們如所期望地感觸到都會的情調。”又說明其圖畫的內容云: “書共三卷,其畫面恰如展開繪卷似地從上卷至下卷連續地將四時的隅田川兩岸的風光收入一覽。開卷第一出現的光景乃是高輪的天亮。孤寂地將斗篷裹身的馬上旅人的后邊,跟著戴了同樣的笠的幾個行人,互相前后地走過站著斟茶女郎的茶店門口。茶店的蘆簾不知道有多少家地沿著海岸接連下去,成為半圓形,一望不斷,遠遠地在港口的波上有一只帶著正月的松枝裝飾的大漁船,巍然地與晴空中的富士一同豎著他的帆檣。第二圖里有戴頭巾穿禮服的武士,市民,工頭,帶著小孩的婦女,穿花衫的姑娘,挑擔的仆夫,都趁在一只渡船里,兩個舟子腰間掛著大煙管袋,立在船的頭尾用竹篙刺船,這就是佃之渡。”要把二十幾圖的說明都抄過來,不但太長,也很不容易,現在就此截止,也總可以略見一斑了。 我看了日本的浮世繪的復印本,總不免發生一種感慨,這回所見的是比較近于原本的木刻,所以更不禁有此感。為什么中國沒有這種畫的呢?去年我在東京文求堂主人田中君的家里見到原刻《十竹齋箋譜》,這是十分珍重的書,刻印確是精工,是木刻史上的好資料,但事實上總只是士大夫的玩意兒罷了。我不想說玩物喪志,只覺得這是少數人玩的。黑田源次編的《支那古板畫圖錄》里的好些“姑蘇板”的圖畫那確是民間的了,其位置與日本的浮世繪正相等,我們看這些雍正乾隆時代的作品覺得比近來的自然要好一點,可是內容還是不高明。這大都是吉語的畫,如五子登科之類,或是戲文,其描畫風俗景色的絕少。這一點與浮世繪很不相同。我們可以說姑蘇板是十竹齋的通俗化,但壓根兒同是士大夫思想,窮則畫五子登科,達則畫歲寒三友,其雅俗之分只是樓上與樓下耳。還有一件事,日本畫家受了紅毛的影響,北齋與廣重便能那么應用,畫出自己的畫來,姑蘇板畫中也不少油畫的痕跡,可是后來卻并沒有好結果,至今畫臺階的大半還是往下歪斜的。此外關于古文拳法湯藥大刀等事的興廢變遷,日本與中國都有很大的差異,說起來話長,所以現在暫且不來多說了。十月十九日,在北平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