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他不能明白,自己是在現實的世界里,還是在幻境之中。“長安”的字樣在黃昏中隱現。從成都到長安有多遠?在此處他并無親朋。最后,一路乞討,這才回到成都。雖然自家宅子還在,但家人都已經老去,并告訴他:“你,已失蹤多年?!?/br> 從佛像的胸乳中進入一個幻異世界,這本身就令人稱奇。那佛像所在寺院在成都郊野,但當公子出來時卻已置身長安。兩地相隔千山萬水。這一切如何解釋?從這個角度說,那佛像的肚子更像天文學上的“蟲洞”。“蟲洞”類似于時空隧道,比如從地球到一顆星星,如有若干光年的遙遠距離,乘坐人類的交通工具要花費上百年時間,而從“蟲洞”中穿行的話,沒幾天就可以到達了。 如果把佛像的肚子理解為“蟲洞”,那么這又是一尊什么佛? 故事中的張和有什么來頭?佛肚中的幻異世界又是個什么所在?里面紫衣主人的身份是什么?為什么稱少婦歌妓“壞其事”?又為什么怕白綾蒙頭?這些謎團永遠地被塵封在《酉陽雜俎》中:“成都有坊正張和。時蜀郡有豪家子,富擬卓、鄭,蜀之名姝,無不畢致,每按圖求麗,媒盈其門,常恨無可意者。或言:‘坊正張和,大俠也。幽房閨稚,無不知之,盍以誠投乎?’豪家子乃具金帛,夜詣其居,具告所欲,張欣然許之。異日,謁豪家子,偕出西郭一舍,入廢蘭若,有大像巋然,與豪家子升像之座。坊正引手捫拂乳,揭之,乳壞成xue如碗,即挺身入xue,因拽豪家子臂,不覺同在xue中。道行十數步,忽睹高門崇墉,狀如州縣……” 按少婦所言,被拐到紫衣人那里的,都是中了張和的幻術。由此可見,張和極有可能是一個披著小公務員外衣的從事靈異犯罪的幻術師。像公子那樣的人,張和拐賣了多少,我們不得而知。不過,有一點可以斷定:發現目標后,張和用幻術將其誘至紫衣人所在的佛肚,在那個幻異之境,人們的陽氣會迅速被攝去,再想逃出已不可能。此外,從見到張和后紫衣人的表現可以斷定,其身份低于張和。 幻的本義是虛幻、不真實,正因為如此,才詭譎莫測。 但在唐人看來,幻術并非完全是無稽之談?;眯g不同于魔術。魔術在本質上是視覺上的一種“不可思議”?;眯g雖然也有此特性,但更為深入、詭異和復雜。 在這里作一下區分: 關于魔術,可以看看荊州陟屺寺僧人惟肅講給段成式的一個故事:唐代宗大歷年間(公元766年~779年),有術士從南方來,閑居該寺,說:“我有一技,可為君助興?!彼鞂⒏鞣N顏色攪拌在一起,兌上水后,含在嘴里,噴于墻上,立成《維摩問疾變相圖》,五色皆宜,一如新繪。 乍看上去,這是一種幻術,但實際上是魔術而已。因為只要找到五倍子這種東西就行。 什么是五倍子呢?五倍子又叫百蟲倉,是角倍蚜在鹽膚木上寄生后形成的一種瘤狀物。把五倍子泡到水里,可以得到一種神奇的藥水,用這種藥水在墻壁上作畫,能隱藏圖像,但如果再用皂莢水噴之,圖像又可以在瞬間顯現出來。 上面故事中的南方術士,極有可能采用了這種技巧。 不過,并非所有類似的場面都是魔術。比如,當時有叫李叔詹的,其友范陽山人,客居李宅,山人善于占卜之法,又精通畫技,臨別前贈予李叔詹一幅“水畫”。作畫過程如下:掘地為池,在池中抹上麻灰,然后開始注水,等其不下滲后,取來丹青墨硯,用嘴含咬毛筆頭良久,便開始在水面上揮毫。兩日后,以四匹絹布覆在水上,一頓飯的工夫,取絹布觀看,上面有古松、怪石、人物、屋宇。李叔詹自然驚奇,問其原委,范陽山人說:“心中有道,方能將水中色彩聚于水面,不令其沉散,以待絹布拓下?!?/br> 乍一看,很多人都會認為范陽山人施展的不是魔術就是幻術,實際上是中國古典水墨畫技法中的“水拓法”而已。 還有一種奇技,介于幻術與魔術之間。 唐憲宗元和年間(公元806年~820年),江淮術士王瓊曾在一個叫段君秀的人的家中做了這樣的表演:他叫座上客取一瓦片,畫成龜甲樣,揣到了懷中。一頓飯的工夫后,再取出來,“乃一龜,放于庭中,循垣而行”。又,“取花含默,封于密器中,一夕開花”。 說到這兒,就不能不提中唐奇人費雞師。 費雞師是蜀人,相貌奇特,眼是紅的,沒黑瞳仁,段成式在唐穆宗長慶初年見到該人時,他已七十多歲。每次給人治病,總在庭院里放一只雞,又取雞蛋般的江石,叫病人握在手里,隨后踏步運氣,口中念念有詞,雞便旋轉而死,江石亦破碎,病人之疾遂愈。 據段成式說,他有家人叫永安,費雞師稱其有厄運,令其服下丸狀的道符,隨后給其發功,道符竟于永安的腳心展現。費雞師又曾給段成式的仆人滄海治療,令其脫光上身,背對著門。費雞師執筆站在門的另一側,在門上一邊書寫道符,一邊大聲喊:“過!過!”再看那墨跡,真的透過厚厚的門板而顯露在滄海的背上了。 當然,幻術更不同于技巧。 段成式回憶:“予未虧齒時,嘗聞親故說,張芬中丞在韋南康皋幕中,有一客于宴席上,以籌碗中綠豆擊蠅,十不失一,一坐驚笑。芬曰:‘無費吾豆。’遂指起蠅,拈其后腳,略無脫者。又能拳上倒碗,走十間地不落……” 段成式的父親段文昌,曾跟隨中唐重臣劍南節度使、南康郡王韋皋入蜀。段成式小時,曾聽親戚和父親的故舊談到過很多在四川時的趣聞軼事。 韋皋幕僚有叫張芬的,在一個夏天請客。西蜀之地,酷熱難當,有很多蒼蠅于席間飛來飛去。正在這時,有客人甲站起來,取來碗中的綠豆,彎指相彈,擊殺蒼蠅,百發百中,四座驚奇。張芬隨后慢悠悠地,說:“老兄,別浪費綠豆好么?”說著,他自己動起手來,用手指去捕捉蒼蠅,每次都能捉住后腿,沒有一個可以逃脫。 這叫絕技。 張芬是韋皋的得力助手,在當時為行軍司馬,后為一方將軍,又做了御史中丞。這哥們兒是頗有些奇怪的技藝的。能與之媲美的,大約只有唐德宗建中年間(公元780年~783年)河北的夏將軍了,此位也是個奇人,曾于馬球場中飛馳,地上摞著十幾枚銅錢,他奔馬而來,用馬球桿擊那銅錢,每次一擊,則有一枚銅錢飛起六七丈高。又曾在泥墻上插荊棘刺數十枝,取出煮熟的黃豆,相隔一丈,以豆擊之,能準確地貫穿于荊棘刺上。其妙如此。 再看一例: 于頔在唐德宗貞元年間(公元785年~805年)鎮守襄陽。此人為北朝名門之后,又負其才,為人跋扈,風格驕縱。所以,當一位遠道而來的無名小輩王山人拜訪他時,輕慢是必需的。王山人于是對于頔的幕僚說:“我聽說于公好奇術,故不遠而來,現在特別失望。不過,我不想就這樣走了,現有一小技,自古以來無人能會,今愿表演給您看?!?/br> 說著,王山人從懷中出竹筒一節、小鼓一面。去掉竹塞,折樹枝敲擊小鼓,只見竹筒里慢慢爬出蠅虎數十只。所謂蠅虎,是蜘蛛的一種,有一雙大眼,尤愛捉蒼蠅,行動敏捷,但不會結網。只見那群蠅虎分行而出,列為二隊,如兩軍對陣。每當王山人擊鼓時,蠅虎或三或五,隨鼓音而易陣形,進退左右,變化無窮。在王山人的指揮下,蠅虎變陣數十種,最后才回到竹筒。 繼續說幻術。唐朝崇佛信道,是幻術大盛的時代。 高宗時,趙州有名的幻術師祖珍儉。把水甕懸在梁上,用刀砍,繩斷而甕不落。又于空房里,把門密封,放一甕水,橫刀其上。良久后,進去觀看,只見祖珍儉肢解成五段,水甕皆是血。人去之后,又恢復如初。 幻術師們不但游走于民間,而且還出入于宮廷。唐朝很多皇帝都好幻術,經常在宮廷觀看表演,甚至在長安舉辦幻術大會。每到這時候,各地的幻術師都云集長安。其中很多來自遙遠的地方,比如西域的龜茲,中亞的撒馬爾罕,西亞的波斯和大食,南亞的天竺……他們有的成了宮廷御用的幻術師,專門為皇帝表演。還有一些幻術師被朝廷加封,比如一名叫翟磐陀的法師,就因在皇帝面前表演了長劍穿腹的幻術而技驚四座,當場封為游擊將軍。 中外皆有幻術師,有些時候,來自域外的更邪門。 唐代宗時,有天竺僧人難陀漫游巴蜀。此人精通幻術,據說身可入水火,能穿金石。有一次,難陀跟三名尼姑同行,醉酒狂歌,一名路過的將軍以為不雅,高聲呵斥,欲將其與尼姑分開。 難陀說:“我自幼出家,得些道術。”隨后,又指著三尼姑,告訴那將軍,說她們皆善歌舞。 將軍大喜,請四人同行,到一驛站,設夜宴。此前,難陀不知從哪兒取了胭粉,妝扮后的三尼姑更顯動人。 席間,難陀對尼姑說:“何不為將軍跳舞?” 說罷,他也起身,與三尼姑并舞,姿態酷美,讓將軍看得入迷。后難陀開始打坐,那三尼姑則如上滿的發條,狂舞不已。 難陀說:“難道她們瘋了嗎?”突然起身,抽出將軍的佩刀,奔向三尼姑。眾人驚。難陀揮刀,三尼姑鮮血飛濺。將軍瞠目結舌,呼人捉那難陀,后者笑:“莫驚慌,你們看——”說罷,將三尼姑舉起來,竟是三支竹杖,其血為酒。 還有一次,難陀與人飲酒,興趣所來,叫人砍下他的腦袋,釘耳朵于柱上,頸間無血。此時,身體仍坐于席間不倒。酒上來,灌入脖中,釘在柱子上的腦袋,竟微微泛出紅暈,面赤而歌。無頭的難陀,則在一旁打著拍子。吃喝完畢,無頭之身走至柱前,取下腦袋安在自己的脖子上,沒有一點疤痕。 《西游記》中車遲國斗法,比的不正是此術么? 難陀曾在成都被一人供養,數日后欲離去,主人不想叫他走,就鎖上了院門。難陀微笑,來到院墻前,走著走著,竟走進墻里,很快壁上就只有難陀袈裟的一角了。主人上前去拽,衣角頃刻間消失。轉天,墻壁上出現一幅難陀的人像,后來色彩漸漸淡去,七日后空留下墨跡。第八日,痕跡也沒了,而此時難陀已至遠離成都的彭州地界。 以杖變人、砍頭復原、隱跡穿墻,如此幻術,難陀皆精。 在唐時,跟幻術相近的,除了魔術外,還有妖術:“韓佽在桂州,有妖賊封盈,能為數里霧。先是常行野外,見黃蛺蝶數十,因逐之,至一大樹下忽滅。掘之,得石函,素書大如臂,遂成左道……” 如果非要定義的話,幻術的本質是以意念為手段,使人在精神上產生迷幻,從而看到眼前發生的不可思議的事。有些幻術也并非完全沒有科學依據,比如荊州有醫師名張七政,善“戲術”,曾取馬草一掬,再三揉之,悉成燈蛾一般飛去。在這里,用了摩擦起電的原理,令帶電體互相排斥而飄飛。但是,他的另一種幻術,人們就不得其妙了:“畫一婦人于壁,酌酒滿杯飲之,酒無遺滴。逡巡,畫婦人面赤……其術終不肯傳人。” 我們以下面這個美麗的故事結束有關幻術的一切。 穆宗長慶年間(公元821年~824年),有楊山人,名隱之,寓居湖南郴州。 唐時多見“山人”“居士”“上人”“處士”這樣的詞?!吧先恕眮碜苑鸾?,專指僧人;“居士”和“處士”,與現在所理解的多有不同,在當時專指不做官的修行之人,既包括向佛的,也包括向道的。“山人”也是如此,該詞最早出現在南北朝,到唐朝時特別流行,成為一個階層,指未入官場而隱居終身的人,比如詩人孟浩然,在當時被稱為“孟山人”,如此等等。 楊隱之平素喜尋訪修行之士。時有居士姓唐名道可,已上百歲。 這一天,楊隱之去拜見唐道可,肯定是談得投機,后者留楊住下。到晚上,幽室昏暗,唐道可喊來自己八十歲的女兒,說:“可剪月一枚?!?/br> 楊隱之大驚,卻見那老閨女取了剪刀和紙張,很快剪出一彎月亮,隨后貼在墻壁上。 接下來,唐老起身對月亮道:“今晚有客,可賜光明。” 話音落,紙月亮驟然生輝,映照滿屋。 唐道可并非虛妄的人物,史上有記載,其人生于唐玄宗開元二十三年(公元735年),一直在郴州陵谷隱居,與女兒相依為命,逝于唐僖宗乾符二年(公元875年),活了一百四十歲。 楊隱之告辭時,唐道可送客,順便在庭院中施展了一下拿手的幻術:他以拐杖擊地,掀起灰塵,一時天地間盡暗。慢慢地,塵埃落定,定睛再看,庭院里懸崖陡峭,山谷重疊,亂石穿空,楊隱之汗透衣裳。 唐道可笑道:“莫怕,此為娛目之術而已?!?/br> 說罷,掃其庭院,又有塵起,落定之后,庭院景象如舊。 幻術是神秘主義者的通靈術。那些詭異的幻術師,是一個又一個的夢幻制造者。但遺憾的是,在唐朝之后它們永遠地失傳了。 養尸術 《酉陽雜俎》中記道術的故事,被歸在“壺史”“玉格”兩門。 北魏酈道元《水經注》記載:“昔費長房為市吏,見王壺公懸壺于市,長房從之,因而自遠,同入此壺,陷淪仙路?!痹诠艜r,壺是作為道家的一個象征而存在的。至于“玉格”,這倆字是道教用語,最初指玉制筆架,又指書架,后泛指道教之書。在這兩門中,講到了不少道家的秘密,比如尸解,比如太陰煉形:“人死形如生,足皮不青惡,目光不毀,頭發盡脫,皆尸解也。白日去曰上解,夜半去曰下解,向曉、向暮謂之地下主者。太一守尸,三魂營骨,七魄衛rou,胎靈錄氣,所謂太陰練形也?!?/br> 先說這里提到的尸解。 尸解是成仙的一種形式。最高境界是白天尸解,被稱為上解;傍晚尸解,則屬下解。上解的特點是尸骸消失,真身已經成仙;下解的特點是,成仙后,尸骸轉化為一件物體。但也有一種說法,即無論上解和下解,修煉到一定程度后,要想成仙,都必須假借一物。 按《云笈七簽》的說法,可假借水、火、杖……比如,成仙之前,抱木而臥,如此等等。 據傳武則天的侄子武攸緒就是尸解成仙的:“武攸緒,天后從子,年十四,潛于長安市中賣卜,一處不過五六日。因徙升中岳,遂隱居,服赤箭、茯苓。貴人王公所遺鹿裘、藤器,上積塵蘿,棄而不用。晚年肌rou始盡,目有紫光,晝見星月,又能辨數里外語。安樂公主出降,上遣璽書召,令勉受國命,暫屈高標。至京,親貴候謁,寒溫之外,不交一言。封國公,及還山,敕學士賦詩送之?!?/br> 史上的武攸緒是唐朝著名隱士,少年時即好學道,身懷奇術,曾于長安擺攤為人占卜,每每靈驗。找他算命的人趨之若鶩。則天掌權,攸緒被封為王,但不為所動,最后隱居嵩山。武則天死,武承嗣、武三思等武姓親屬皆遭不測,唯武攸緒高蹈避禍,躲過劫難。在中岳隱居的日子,武攸緒除登山采藥外,就是在石室里修煉形神。 唐中宗復位,李家皇帝對武姓諸人頗恨,但唯獨對武攸緒尊敬有加;后及安樂公主出嫁,朝廷召他入朝參加婚禮,攸緒勉強從命。嵩山修煉多年的他,仙風道骨,須發皆白,身著寬大的道服,入長安城時,人們都以為是仙人下凡。在長安,無論是面對皇帝,還是昔日的同事,除客氣一下外,絕不廢什么話,所謂“寒溫之外,不交一言”。 在長安,武攸緒又被封為國公,不就而還嵩山,繼續修煉。在晚年,其外形令人恐怖:“肌rou始盡,目有紫光,晝見星月”。人們在好幾里地外說話,他都能聽得見。最后,他尸解成仙而去。 上面提到的太陰煉形,就是促使達到尸解的手段。說白了,煉形就是一種養尸術,通過內在修煉,控制體內諸神,實現尸解成仙的目的。道家煉形法共有六類:太陽煉形、太陰煉形、金液煉形、玉液煉形、內視煉形、真定煉形。太陰煉形是其中之一。古時月亮別稱太陰,又為女性代名詞,在道家里,太陰煉形指根據女性特點進行修煉,“先煉形,而后煉神”,特點是“以血化氣”,不同于太陽煉形的“煉精化氣”。 通過太陰煉形,可保持尸骸面容不改,頭發和指甲照常生長。 道士周隱遙,自稱是西漢初年著名隱士甪里先生之后,隱于鎮江焦山,專門學太陰煉形之道,最后逝于崖窟中。死前,囑其弟子:“檢視我尸,勿令他物所犯。六年后,若再生,當以衣裳衣我?!绷旰?,打開崖窟,發現其尸潤澤,須發如生。十六年后,其人又死,七年后再復生。如此三回,近八十歲,貌如三十。 李世民曾召見過此人,專門詢問煉形之術,周有個很好的回答:“臣所修者,匹夫之志,功不及物,利唯一身。帝王修道,一言之利,萬國蒙福。得道之效,速于人臣。區區所學,非九重萬乘之所修也?!币馑颊f得很明白了。 修太陰煉形術的,多在山川曠野,因為可吸收日月精華:“朱道士曾游青城山丈人觀,至龍橋,見巖下有枯骨,背石平坐,按手膝上,狀如鉤鎖,附苔絡蔓,色白如雪。云祖父已嘗見,不知年代,其或煉形濯魄之士乎?” 這具枯骨顯然正在修煉形術。 再看一個更具體的故事:陜西岐州人于凝,生性愛酒,往來于邠州、涇原間。一次去訪老友,在莊上住了十多日,每日都喝酒,人已昏昏然。這一天,童仆提醒于凝:該回家了。于寧叫童仆先行,自己又睡了會兒,才告別主人,踏上歸途。 當時,正是孟夏時節,田野中麥色青潤,于凝信馬而行。走了一段路,酒勁還沒全散的他,見前面有“嘉木美蔭”,于是想休息一下。下馬后,他藉草而坐,剛坐下,就發現所乘之馬,不時往南張望,并打著響鼻,像看到什么可怕的景象,所謂“鼻息恐駭,若有睹焉”。 于凝慢慢轉過頭去:“百步外,有枯骨如雪,箕踞于荒冢之上,五體百骸,無有不具,眼鼻皆通明,背肋玲瓏,枝節可數,凝即跨馬稍前,枯骨乃開口吹噓,槁葉輕塵,紛然自出。上有烏鳶紛飛……” 于凝借著酒勁,翻身上馬,欲上前細看。就在快走近時,那枯骸突然張開嘴,朝他吹了口氣,一時間,枯葉灰塵彌漫開來,天空中鴉梟紛飛。于凝竟又靠近了些。就在這時候,枯骸突然從墳墓上“悚然挺立”而起。再后來,那枯骸站起身,孤獨地慢慢走去。 這是一個有驚無險的故事。 主人公目擊的枯骸,已完全脫去皮rou。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正在修太陰煉形之術,只是不承想被于凝打攪了。 類似的故事在江西也發生過:“洪州樵人,入西山巖石之下。藤蘿甚密,中有一女冠,姿色絕世,閉目端坐,衣帔皆如新。眾觀之不能測,或為整其冠髻,即應手腐壞。眾懼散去。復尋之,不能得?!闭f的是,巖石藤蘿間坐著一個女道士,閉著眼,貌色美,被樵夫看到,呼之不應,上前一摸,摸哪哪腐爛。按秘籍所載,太陰煉形時,皮rou也可腐去,但五臟保持不壞,所以女道士仍有可能正在煉此術。當然,也有另一個可能:她煉形失敗了。 那么煉成功了之后場面什么樣子? 《酉陽雜俎》:“上都務本坊,貞元中有一家,因打墻掘地,遇一石函,發之,見物如絲滿函,飛出于外。驚視之次,忽有一人起于函,被白發,長丈余,振衣而起,出門失所在。其家亦無他。前記之中多言此事,蓋道門太陰煉形,日將滿,人必露之?!?/br> 既然為修煉,自然是有難度的,所以飛仙仍是幸運者的事情。 唐代宗永泰年間,有王生家住揚州孝感寺北,一個夏天的月圓之夜,王生喝多了,倒在床上,手垂床下。妻子擔心他受風,剛想將王生的手拉上來,突然間,一只干枯的巨手從幽暗的地下鉆出,攥住王生的胳膊,猛地往地里拉。 王生掉下床,在巨手拉拽下,身體竟陷入地里。 其妻與奴婢大恐,合力拽住王生的大腿。但最終,還是沒能抵過那巨手之力,王生的最后一點衣帶也消失在地縫里。 妻子召集全家人傾力挖掘,在二丈多深處,挖出枯骸一具,看樣子已有數百年了。或許太陰煉形不成,而遷怒于床上的王生,也不是沒有可能。但無論如何,倒霉的王生從人間蒸發了。 煉金術 元和中,江淮中唐山人者,涉獵史傳,好道,常游名山,自言善縮錫,頗有師之者,后于楚州逆旅遇一盧生,氣相合。盧亦語及爐火,稱唐族乃外氏,遂呼唐為舅,唐不能相舍,因邀同之南岳。盧亦言親故在陽羨,將訪之,今且貪舅山林之程也。中途止一蘭若,夜半語笑方酣,盧曰:“知舅善縮錫,可以梗概語之?”唐笑曰:“某數十年重趼從師,只得此術,豈可輕道耶?”盧復祈之不已,唐辭以師授有時,可達岳中相傳。盧因作色:“舅今夕須傳,勿等閑也。”唐責之:“某與公風馬牛耳,不意盱眙相遇。實慕君子,何至騶卒不若也?!北R攘臂瞋目,眄之良久曰:“某刺客也。舅不得,將死于此。”因懷中探烏韋囊,出匕首,刃勢如偃月,執火前熨斗削之如扎。唐恐懼,具述。盧乃笑語唐:“幾誤殺舅?!贝诵g十得五六,方謝曰:“某師,仙也,令某等十人索天下妄傳黃白術者殺之。至添金縮錫,傳者亦死。某久得乘蹺之道者?!币蚬耙咎?,忽失所在。唐自后遇道流,輒陳此事戒之。 唐憲宗元和年間,江淮有一山人姓唐,平時好修道,曾遍游名山,自言會縮錫術。所謂縮錫術,也就是煉錫為銀之術??梢韵胂螅敃r有很多人想跟他學這個本領。當然,都被他拒絕了。 這一天薄暮,唐山人行至楚州客棧,遇一青年自稱盧生,說自己也懂些冶煉之術,二人聊得不錯。盧生自言母親那邊也姓唐,遂喊唐山人為舅舅,言辭懇切。唐山人說他此行去南岳衡山訪友,問盧生可否同行,后者說自己去陽羨親戚家,其中一段可以搭伴。 轉天早上,兩人踏上路途。 天高水長,前路杳渺。走了一天,又到太陽落山,見一廢棄寺院,二人投宿其中。 入夜后,兩個人坐在草堆里,聊至了半夜。這時候,盧生突然說:“我知舅舅善于縮錫術,可將土錫鍛化為白銀,不知道能不能把技巧告訴我一些?” 唐山人一愣,隨即笑道:“我數十年鉆研此道,哪可輕傳?我們還是睡覺吧?!彼斎黄婀钟谘矍暗哪吧耸窃趺粗浪牡准毜摹?/br> 盧生懇求不已。 唐山人想了想,說:“此藝不是三語兩言可講得清楚的,若真想學,到衡山后可相傳。” 盧生頓時怒道:“舅舅!你今天晚上必須傳授給我,其他莫廢話!” 唐山人自然也惱了:“我與你風馬牛不相及,只是路途偶遇,以為你是個君子,才搭伴同行,沒想到你是如此粗野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