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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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輔國最后被任命為司空兼中書令。歷史上專權(quán)的宦官很多,但正式為中書令即宰相的,只有李輔國一人。與此同時,肅宗的妻子張皇后也不叫人省心,與李輔國爭權(quán)而欲另立太子。關(guān)于這個女人,為了麻痹肅宗,經(jīng)常叫丈夫喝“玄鴟腦酒”。這種酒有個特點,就是喝完令人健忘。 也就是說,軟弱的肅宗一面被李輔國欺負(fù),一面被張皇后玩弄。 玄宗作為太上皇,已經(jīng)沒一點權(quán)力。晚年的他倍感凄涼,只有高力士仍忠心地伺候在身邊。他們最初居住在長安城東南的興慶宮。有一次,玄宗蒞臨該宮的勤政樓,被長安市民發(fā)現(xiàn),人們看到這位從他們視野里消失已久的開元皇帝已蒼老如此,不僅歡呼萬歲,而且聲淚俱下。那一刻玄宗萬言難表。李輔國得知后,以游覽為由,將玄宗強制遷移到大明宮旁的太極宮,以便隨時監(jiān)視;又把高力士流放到遙遠(yuǎn)的南方。雖然太極宮緊鄰著肅宗所在的大明宮,但李輔國不允許皇帝父子見面。 寶應(yīng)元年(公元762年),太上皇玄宗李隆基,在無限的憂傷中去世了。 此時肅宗也是重病在身,張皇后欲滅李輔國,沒想到被后者逆襲。當(dāng)時,李輔國持劍入寢宮搜捕,從肅宗身邊把服軟求情的張皇后拖了出去,最后處死,創(chuàng)造宦官專橫的一個新紀(jì)錄。當(dāng)時肅宗臥床不起,看到這一幕后,驚嚇過度,沒幾天也死了。基本上可以認(rèn)為,他是被宦官嚇?biāo)赖摹8吡κ恳菜烙谶@一年,他是在聽到玄宗去世的消息后絕食而死。李輔國也死于這一年,他被新即位的代宗皇帝遣人刺死了。記住這一年是公元762年,寶應(yīng)元年。因為死的人還不止這些。這一年,李白也死了,據(jù)說是酒后撈月淹死的。 大唐以這樣方式徹底結(jié)束了自己的盛世時代。 肅宗李亨的一生是悲劇的一生。他一共做了六年的皇帝,這六年正是“安史之亂”中的六年,甚至他死時變亂還沒有結(jié)束。六年中,他一天也沒消停過。即位前,作為老太子的他感到不爽,真正做了皇帝后,似乎才知道管理這龐大帝國的艱辛。 那是即位之初。一日,掌管皇家府庫的年輕官員向他報告:“陛下,近日整理府庫,在庫房深處有異光射出,不知道是什么寶物。” 肅宗說:“難道是上清珠?” 官員:“上清珠?” 后來經(jīng)查驗,發(fā)光之寶正是上清珠,而且當(dāng)年包裹該珠的絳色輕紗還在。 肅宗突然很思念他那被強行奉為太上皇的老爹爹。雖然在父親的陰影下壓抑生活了很多年,但那一刻他還是潸然淚下。召集大臣后,肅宗親自捧著上清珠,從龍椅上走下來,向諸人展示:“看,這就是上清珠,乃我大唐開元年間(公元713年~741年)西域之國所進獻,當(dāng)年我為少年郎,父親撫我發(fā)髻,親賜于我……” 唐朝刺青文化 古代詩歌的審美向度到中晚唐已蔚為大觀,五言如“欲持一瓢酒,遠(yuǎn)慰風(fēng)雨夕”(韋應(yīng)物),再如“槲葉落山路,枳花明驛墻”(溫庭筠);七言如“寶馬鳴珂踏曉塵,魚文匕首犯車茵”(劉禹錫),又如“當(dāng)君白首同歸日,是我青山獨往時”(白居易)。尤其是白居易的詩,有著這個帝國最龐大的熱愛者。如果他開微博的話,粉絲必然是超過李白、杜甫的,李商隱也不在話下。 除奇聞怪談外,《酉陽雜俎》中還有大量的唐朝社會新聞,段成式以別樣的視角,記載了白居易受歡迎的程度:“荊州街子葛清,勇不膚撓,自頸已下遍刺白居易舍人詩。成式嘗與荊客陳至呼觀之,令其自解,背上亦能暗記。反手指其札處,至‘不是此花偏愛菊’,則有一人持杯臨菊叢。又‘黃夾纈林寒有葉’,則指一樹,樹上掛纈,纈窠鎖勝絕細(xì)。凡刻三十余處,首體無完膚,陳至呼為‘白舍人行詩圖’也。” 晚唐時,荊州有市民叫葛清,是白居易的狂熱粉絲。狂熱到什么地步?在他身上,自脖子以下刺了三十多首白居易的詩,同時還配有插圖,最終促成“體無完膚”這個成語的誕生。如在“不是此花偏愛菊”一句旁刺了幅畫,畫上有人手持酒杯,站在菊叢前;又刺有詩句“黃夾纈林寒有葉”,所配插圖是棵古樹,葉如彩色絲帛,繪工精繁,令人叫絕。類似的詩畫,在全身上有三十多處。段成式居荊州,與朋友夜宴,曾親自找來此人,現(xiàn)場觀看了身上那些詩畫刺青,大家稱之為“白舍人行詩圖”。 這則來自唐朝的新聞神奇如此。放到現(xiàn)在,必然是報紙社會新聞版的頭條。 新聞中除道出葛清如此迷戀白居易的詩歌外,還傳達出另一個信息:作為唐朝城市里的流行時尚,刺青在生活中是多么普及。 刺青,或稱文身,作為一種民間習(xí)俗,古來有之。司馬遷在《史記》中記載:古越國,其民“斷發(fā)文身”。作為一種圖騰文化,刺青最初跟自然崇拜有關(guān),被認(rèn)為具有避邪的功能。再后來,功能漸漸具體,成為一種刑罰,即“黥刑”。直到西晉時,法律還規(guī)定:“奴始亡,加銅青若墨,黥兩眼;從再亡,黥兩頰上;三亡,橫黥目下,皆長一寸五分。”段成式的三從兄,唐德宗貞元年間出行,隨從在地上拾了數(shù)片顱骨,欲以其為藥引,其中一片上就寫有“逃走奴”三字,“痕如淡墨,方知黥蹤入骨也”。 刺青的民間化開始于唐朝,不但流氓喜歡,而且文人也喜歡,技術(shù)水平也越來越高,成為被欣賞的藝術(shù)妝飾。所刺內(nèi)容,主要為動物、人物、花樹、佛像、文字。到北宋,作為刑罰的刺青依舊存在,宋江哥哥和殺人狂武松,犯案后臉上不就被刺了字嗎?雖然是文學(xué)作品中的角色,但并不影響對所處時代風(fēng)尚的反映。同時,妝飾功能更加突出了。史進、燕青、魯智深身上莫不有精美的刺青。李師師看完燕青背上的刺青后愛慕不已,當(dāng)時就有了私奔的念頭,由此可見刺青之魅力。南宋后,刺青漸漸淡出生活的視野。再到后來,刺青者被習(xí)慣性地認(rèn)為是黑道人物的標(biāo)志,成為審美文化中的禁忌。當(dāng)然,現(xiàn)在又當(dāng)別論了。 《酉陽雜俎》中,不僅僅記載了葛清的故事,還有其他令人叫絕的,不妨摘引如下:上都街肆惡少,率髡而膚札,備眾物形狀,持諸軍張拳強劫,至有以蛇集酒家,捉羊脾擊人者。今京兆薛公上言白,令里長潛部,三千余人,悉杖煞,尸于市。市人有點青者,皆炙滅之。時太寧坊力者張斡,札左膊曰“生不怕京兆尹”,右膊曰“死不畏閻羅王”。又有王力奴,以錢五千,召劄工可胸腹為山亭院,池榭、草木、鳥獸,無不悉具,細(xì)若設(shè)色。公悉杖殺之。 長安市井多惡少,喜歡刺青,一人名叫張斡,左右胳膊所刺的字樣確實酷。 蜀小將韋少卿,韋表微堂兄也,少不喜書,嗜好札青。其季父嘗令解衣視之,胸上刺一樹,樹杪集鳥數(shù)十,其下懸鏡,鏡鼻系索,有人止側(cè)牽之。叔不解,問焉。少卿笑曰:“叔不曾讀張燕公詩否?挽鏡寒鴉集耳。” 成都小將韋少卿,不愛讀書愛刺青,胸前刺一棵大樹,枝上落著數(shù)十只鳥;樹上垂下一面鏡子,鏡鼻上系有一根繩子,其繩引至一側(cè)為人所牽。人問其意,答:沒讀過玄宗時宰相、燕國公張說的詩么?其中一句叫“挽鏡寒鴉集”!宰相張若天上有知,當(dāng)感動得再死一次了。 崔承寵,少從軍,善驢鞠,豆脫杖捷如膠焉,后為黔南觀察使。少,遍身刺一蛇,始自右手,口張臂食兩指,繞腕匝頸,齟齬在腹,拖股而尾及骭焉,對賓侶常衣覆其手,然酒酣輒袒而努臂戟手,捉優(yōu)伶輩曰:“蛇咬爾。”優(yōu)伶等即大叫毀而為痛狀,以此為戲樂。 崔承寵官至黔南觀察使,少年時曾在身上刺蟒蛇,蛇頭在右手,經(jīng)胳膊,在脖子上纏了一圈,往下盤桓于小腹,再向下直至小腿方止。平時會見賓客,往往用衣袖將手上的刺青蓋住,但喝醉后就顧不了那么多了,常舉手伸腕,抓住表演節(jié)目的優(yōu)伶取樂:“讓我身上的蟒蛇咬你,信不信?”做到黔南觀察使官已是不小了,但身上仍保持刺青,可見唐時這一時尚多么流行。 賊趙武建,札一百六處,番印盤鵲等,左右膊刺言:“野鴨灘頭宿,朝朝被鶻梢。忽驚飛入水,留命到今朝。”又高陵縣捉得鏤身者宋元素,刺七十一處,左臂曰:“昔日已前家未貧,苦將錢物結(jié)交親。如今失路尋知己,行盡關(guān)山無一人。”右臂上刺葫蘆,上出人首,如傀儡戲郭公者。縣吏不解,問之,言葫蘆精也。 奇異的是,二盜賊于臂膀所刺之詩,都被收入《全唐詩》。 李夷簡,元和末在蜀。蜀市人趙高好斗,嘗入獄,滿背鏤毗沙門天王,吏欲杖背,見之輒止,恃此轉(zhuǎn)為坊市患害。左右言于李,李大怒,擒就廳前,索新造筋棒,頭徑三寸,叱杖子打天王,盡則已,數(shù)三十余不絕。經(jīng)旬日,袒衣而歷門叫呼,乞修理功德錢。 成都無賴趙高性好斗,曾入獄,因其后背刺有佛教毗沙門天王的畫像,官吏不敢杖打其背。這倒不失為一種躲避杖刑法。不過最后還是挨棍子了。 蜀將尹偃營有卒,晚點后數(shù)刻,偃將責(zé)之。卒被酒自理聲高,偃怒,杖數(shù)十,幾至死。卒弟為營典,性友愛,不平偃,乃以刀嫠肌作“殺尹”兩字,以墨涅之。偃陰知,乃他事杖殺典。及大和中,南蠻入寇,偃領(lǐng)眾數(shù)萬保邛峽關(guān)。偃膂力絕人,常戲左右以棗節(jié)杖擊其脛,隨擊筋漲擁腫,初無痕撻。恃其力,悉眾出關(guān),逐蠻數(shù)里。蠻伏發(fā),夾攻之,大敗,馬倒,中數(shù)十槍而死。初出關(guān)日,忽見所殺典擁黃案,大如轂,在前引,心惡之。問左右,咸無見者。竟死于陣。 將仇人的名字紋于身上。 房孺復(fù)妻崔氏,性忌,左右婢不得濃妝高髻,月給燕脂一豆,粉一錢。有一婢新買,妝稍佳,崔怒曰:“汝好妝耶?我為汝妝!”乃令刻其眉,以青填之,燒鎖梁,灼其兩眼角,皮隨手焦卷,以朱傅之。及痂脫,瘢如妝焉。 一個生性嫉妒的女人,不叫身邊的女婢梳高髻,化濃妝,有一新來的婢女不知規(guī)矩,化妝稍濃,引得該婦大怒:“你不是好化妝嗎?我給你化!”于是叫人刻其眉,用青顏料填上,又將鎖柱燙熱,用其烤婢女的眼角,后于傷口處敷上朱粉,及至rou痂脫落,傷處一如所化的濃妝。 近代妝尚靨如射月,曰黃星靨。靨鈿之名,蓋自吳孫和鄭夫人也。和寵夫人,嘗醉舞如意,誤傷鄧頰,血流,嬌婉彌苦。命太醫(yī)合藥,醫(yī)言得白獺髓,雜玉與虎珀屑,當(dāng)滅痕。和以百金購得白獺,乃合膏。虎珀太多,及差,痕不滅。左頰有赤點如意,視之更益甚妍也。諸婢欲要寵者,皆以丹青點頰而進幸焉。今婦人面飾用花子,起自昭容上官氏,所制以掩點跡。大歷已前,士大夫妻多妒悍者,婢妾小不如意輒印面,故有月點、錢點。 唐朝女孩喜歡化一種叫“黃星靨”的妝,即以丹粉點面頰,形似酒窩。此外,女孩還喜歡作“花子”即梅花妝,起自上官婉兒。當(dāng)時,婉兒因傷及額頭,留下傷疤,乃于傷疤處刺了一朵梅花作掩飾,誰知該妝竟風(fēng)靡宮廷,傳至民間,中唐時已成女孩化妝的首選。另外,唐代宗大歷年間之前,嫉婦們在家庭生活中一不如意,便喜歡在丫環(huán)或小妾臉上作月亮或銅錢狀的刺青,時稱“月點”“錢點”。 唐朝時,長安、成都、荊州是三大刺青地。 這三個地方,段成式都長時間生活過。長安為首都,刺青風(fēng)尚自然立于潮頭,但工藝最精妙的卻是成都和荊州。成都的刺青在色澤上冠蓋天下,鮮亮明艷得猶如卷畫,段成式曾問其秘訣,有小工答:只不過是用質(zhì)量最上乘的好墨罷了。從中唐開始,由于市場需要的增加,產(chǎn)生了一個新職業(yè)場所:刺青作坊。在荊州,貞元年間,從事刺青的手藝人就研發(fā)了一種萬能印,上面有一排排刺針,可隨著魔方般的轉(zhuǎn)動,任意使用所需要的。 從中唐時代起,一些貴族女孩也開始在肩膀上刺花朵與水果了,比如芍藥,再如牡丹,又如小巧的櫻桃與爆裂的石榴。 關(guān)于刺青的故事,該說的都說了。 現(xiàn)在,還是回到開篇的葛清身上,順著所刺的那一首首詩,追尋一下白居易的人生路程吧。為什么從市井上的葛清,到大明宮里的皇帝,從日本的留學(xué)生,到夜宴的座上賓都狂熱地喜歡著他的詩?如果一個人的作品被高端人士喜歡,那么很正常;如果一個人的作品被大眾喜歡,更沒什么奇怪的。但是,假如一個人寫的東西,同時受到高端和大眾的迷戀,那么這個人就值得研究了。 白居易,字樂天,祖籍山西,唐代宗大歷七年(公元772年)正月二十生于河南新鄭,也就是陽歷的2月28日,李白、王維的陽歷生日也是這一天。雙魚座的白居易聰慧而刻苦,細(xì)膩而敏感,又有剛直一面。跟成長在“安史之亂”后的唐朝青年一樣,他還有家國的情懷,希望通過努力,重現(xiàn)大唐盛世。不滿二十歲時,白居易去長安漫游過一次,拜見了老詩人顧況,留下那個著名的典故。顧:“長安米貴,居大不易。”看完白詩后,又言:“有才如此,居又何難!” 唐德宗貞元十六年(公元800年),白居易二十八歲,入長安參加科舉考試,因詩賦才華橫溢,一考即中。他被授予的第一個官職是秘書省校書郎,負(fù)責(zé)在皇家圖書館校對訂正典籍。按仕途慣例,進士在朝廷干過一段時間后要到基層鍛煉,白居易隨后做了長安附近的周至縣縣尉。在周至的日子,白居易筆耕不輟,寫出人生第一首杰作《長恨歌》,一夜之間名滿長安。接下來,陸續(xù)做了翰林學(xué)士、左拾遺(諫官)、京兆府戶曹參軍(長安財政局長)、太子左善贊大夫(東宮太子的屬官)。做左拾遺時,剛直方正,贏得了名聲,也得罪了人。隨后,就到了對詩人來說極為重要的元和十年(公元815年)。 這一年夏六月,藩鎮(zhèn)李師道派遣刺客潛入長安,在力主削藩的鐵腕宰相武元衡入朝途中將其刺殺。這是自古以來未有的事件。白居易怒發(fā)沖冠,第一個站出來向皇帝上疏,要求全力捕捉刺客。 在我們看來,不但沒錯,且忠烈可嘉。但官場的規(guī)則,白居易忘了;他做諫官時得罪過的人,白居易忘了。所以,有大臣站出來指責(zé)白居易:白擔(dān)任太子左善贊大夫,是東宮太子屬官,而宰相被刺后,上疏言事的應(yīng)是朝廷諫官,白居易先于朝廷諫官上疏,破壞了朝廷規(guī)矩,也就是說越位了。就在這時候,還有人向白居易砸去更重的石頭,這就是“不孝”的罪名,稱白居易之母因看花落井而死,白在守孝時卻寫下與花、井有關(guān)的詩歌…… 各種看著白居易別扭的人暫時團結(jié)在一起。這樣一來,憲宗皇帝也騎虎難下,于是貶白居易為江州刺史。江州是今天的江西九江,在唐時非常重要,屬中上等州,可以看作皇帝的照顧。但白居易剛出長安,時任中書舍人的王涯(死于“甘露之變”的那位宰相)落井下石,對皇帝說,不孝的人怎么能做一州刺史?憲宗只好追加了一道命令,再貶白居易為江州司馬。 命運仿佛跟白居易開了個玩笑。他不明白自己錯在哪里,即使先于諫官上疏,不合朝廷規(guī)矩,也罪不至此吧?后來我們看《唐律疏議》發(fā)現(xiàn):這確實不構(gòu)成罪名,何況上疏的背景是宰相被刺這樣的特殊事件。他更不明白為什么有人落井下石。一路行船,白居易陷入巨大的迷惘。還好,途中收到摯友元稹的書信,山水間孤立無援的白居易一時間熱淚盈眶。 此時白居易詩名天下皆知,江州刺史對他非常照顧,所以白居易雖官為司馬,但實際上是非常閑的。他常一人獨上廬山,那里有著名的東林寺。白居易在山上建立了一個小小的別墅。幽谷花樹間,白居易訪僧問道,流連忘返,“面上滅除憂喜色,胸中消盡是非心”。但實際上,詩人仍意氣難平,在與妻兄《與楊虞卿書》中,他這樣寫道:“(武元衡被刺后)皆曰:丞郎、給舍、諫官、御史尚未論請,而贊善大夫反憂國之甚也?仆聞此語,退而思之:贊善大夫誠賤冗耳!” 轉(zhuǎn)年秋天的一個傍晚,白居易于江邊送客,蕭瑟秋風(fēng)撫過,詩人感到一絲人生的寒冷。然后他就看到那傳來凄美琵琶聲的小船,《長恨歌》之外的另一首杰作《琵琶行》由此誕生。在這里,不想去說詩歌本身的藝術(shù)價值,而只想靠近詩人那一夜的心境。對他來說,那一夜即一生。而那一夜的心境,又可以用《琵琶行》中的兩句說清:“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在這個夜晚,他這樣的士人,與一個流浪的琵琶女,有什么不同?詩人另一種人生的大幕,似乎已經(jīng)在江州悄悄拉開一角。 貶官前,白居易剛直激切,勇于言事,深得東漢士風(fēng);貶官后,趨向于獨善其身,“世事從今口不言”。后來的白居易,在長安與外地的仕途間輾轉(zhuǎn),最終在東都洛陽做了閑官,跟裴度、劉禹錫詩酒相酬,野游夜宴,一心一意地實踐著自己的“中隱”哲學(xué)。大隱隱于長安的朝廷,小隱于這個國家的山野,中隱則指的是做京城之外的閑官。 文宗開成二年(公元837年)的三月初三,在洛陽,白居易、裴度、劉禹錫等十五位名士,模仿東晉的蘭亭雅會,舉行了一個盛大的春宴。“河南尹李待價將禊于洛濱,前一日啟留守裴令公(裴度)。公明日召太子少傅白居易,太子賓客蕭籍、李仍叔、劉禹錫,中書舍人鄭居等十五人合宴于舟中。自晨及暮,前水嬉而后妓樂,左筆硯而右壺觴,望之若仙,觀者如堵……” 盛唐造就了李白,“安史之亂”成全了杜甫。但從士人心靈史的角度看,給后世影響最大的唐朝士人是白居易。他既是“中隱”概念的最初闡釋者和實踐者,又是儒、佛、道三教合一的先驅(qū)。他按自己的意愿和方式度過了后半生。 但白居易仍有自己的底線,堅持著自己的人生意志。在中晚唐綿延四十年的“牛李黨爭”中,白居易沒有投入哪一方陣營,哪怕他是“牛黨”主力楊虞卿的妹夫,哪怕他常與牛僧孺唱和,哪怕他最親密的朋友元稹站在了“李黨”一邊,哪怕始終厭惡他的李德裕把他的詩篇扔掉。當(dāng)兩黨成員為扳倒對方而紛紛親近專權(quán)的宦官時,白居易依舊不為所動地堅持著自己獨立的人格。《新唐書》對他的最終評價是“完節(jié)自高”,這非常準(zhǔn)確。 唐武宗會昌二年(公元842年),白居易七十歲,以刑部尚書致仕,正式退休。白居易退休那一年,摯友劉禹錫離開了這個世界,密友元稹多年前就不在了。前幾年,同居洛陽的老上級裴度也去世了。看不上自己的李德裕還在,唐武宗即位后深得信賴,回長安做了宰相。在他的鐵腕治理下,不敢說回到盛唐時代,但跟憲宗時的“元和中興”有些相似了。白居易在失落中有些欣慰,那些都是他曾經(jīng)的夢啊。 朋友們一個個地離開這紛繁險惡的人間,是什么支撐白居易繼續(xù)走下去?“棲心釋梵,浪跡老莊”。 始于儒,中于道,終于釋。 晚年的白居易,經(jīng)常流連在洛陽的群山中。 看一下唐人康駢筆下晚年的白居易:“白尚書為少傅,分務(wù)洛師,情興高逸,每有云泉勝境,靡不追游。常以詩酒為娛。因著《醉吟先生傳》以敘。盧尚書簡辭有別墅,近枕伊水,亭榭清峻。方冬,與群從子侄同游,倚欄眺玩嵩洛。俄而霰雪微下,情興益高,因話廉察金陵,常記江南煙水,每見居人以葉舟浮泛,就食菰米鱸魚。近來思之,如在心目。良久,忽見二人衣蓑笠,循岸而來,牽引水鄉(xiāng)篷艇,船頭覆青幕,中有白衣人,與衲僧偶坐。船后有小灶,安桐甑而炊,卯角仆烹魚煮茗。溯流過于檻前,聞舟中吟嘯方甚。盧撫掌驚嘆,莫知誰氏。使人從而問之,乃曰:‘白傅與僧佛光,同自建春門往香山精舍。’其后每遇親友,無不話之,以為高逸之情,莫能及矣。” 說的是,工部尚書盧簡辭,在洛陽伊水邊有別墅,此年冬天落雪之際,與家人登亭遠(yuǎn)眺,忽見清寒的水上,有小舟一艘,上有一人著白衣,與高僧閑坐,神姿高逸,或烹魚煮茗,或吟詩長嘯,舟過盧家別墅時,簡辭叫人打問是誰,回稟道:是白居易先生,正往香山寺去。 盧簡辭追羨良久,以后逢人就說所見的這一幕。這是現(xiàn)場目擊者眼里晚年白居易的最真實寫照。 作為一個佛教的接受者,白居易喜佛而不妄佛,只是把佛禪(包括老莊之道)作為自己心靈的補充,在這個過程中去獲得莊、禪悠然自得之樂,從而開辟了兩宋士大夫的心靈之路。中國士人的心靈步伐止于白居易。因為白之后的士人在心靈上沒拿出更新的東西。至于被我們認(rèn)為的士之完人蘇軾,在內(nèi)心軌跡上所追尋的也正是白居易之路。 白居易雖閑居洛陽,但在詩壇上的影響力卻越來越大,全面超過了同時代的其他詩人。無論帝國哪個階層的人,出口都能背誦白居易的詩。作為一個詩人,還有什么比這更叫人高興的呢?會昌六年(公元846年,此時武宗死,宣宗即位,還沒改年號),七十五歲的白居易病逝于洛陽。朝廷贈尚書右仆射。詩人一去,唐朝詩壇空了半邊。白居易作何想法?還好,為他寫墓志銘的人叫李商隱。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這是白居易的《問劉十九》,一首小令。可是,也許就在這短短的行間,包含了他一生的夢想、痛苦、歡愉和嘆息。唐宣宗即位之初,有意起用閑居洛陽的白居易為宰相。但詔書還沒發(fā)出去,白居易去世的消息就傳來了。宣宗傷感不已,提筆寫下《吊白居易》:“綴玉聯(lián)珠六十年!誰教冥路作詩仙?浮云不系名居易,造化無為字樂天。童子解吟長恨曲,胡兒能唱琵琶篇。文章已滿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愴然!” 雙魚座李白,水瓶座杜甫 古代文人成名何其難!在沒現(xiàn)代傳媒的情況下,靠著毛筆在紙上寫詩文的他們,通過口口相傳,仍能“名播海內(nèi)”,可見優(yōu)秀到什么地步。李白就是這樣的人物。當(dāng)然,杜甫也是。但在生前,跟李白比,他的名氣差多了。 唐玄宗天寶三年(公元744年),李白和杜甫相遇于東都洛陽。 后來人們對此有至高的評價,認(rèn)為這是中國文學(xué)史上最令人心跳的相遇。一個被稱為詩仙,一個馬上稱為詩圣,一仙一圣的碰撞,太激動人心了。于是就說,李白和杜甫惺惺相惜,從此結(jié)下深厚的友誼。 真的是這樣嗎? 年歲小的杜甫對李白的無限景仰是真的,他一生中寫了很多詩獻給李白,比如《飲中八仙歌》《贈李白》《寄李十二白二十韻》《與李十二白同尋范十隱居》《春日憶李白》《冬日有懷李白》《夢李白》《天末懷李白》等等。 李白呢? 似心不在焉,寫給杜甫的詩寥寥可數(shù):《戲贈杜甫》《沙丘城下寄杜甫》《魯郡東石門送杜二甫》。《戲贈杜甫》中還把杜甫輕嘲一番:“飯顆山頭逢杜甫,頭戴笠子日卓午。借問別來太瘦生?總為從前作詩苦。” 不過,《酉陽雜俎》獨家披露了李白寫給杜甫的第四首詩:李白名播海內(nèi),玄宗于便殿召見,神氣高朗,軒軒然若霞舉。上不覺亡萬乘之尊,因命納屨,白遂展足與高力士曰:“去靴。”力士失勢,遽為脫之。及出,上指白謂力士曰:“此人固窮相。”白前后三擬詞選,不如意,悉焚之,唯留《恨賦》《別賦》。及祿山反,制《胡無人》,言:“太白入月敵可摧。”及祿山死,太白蝕月。眾言李白唯戲杜考功“飯顆山頭”之句,成式偶見李白祠亭上《宴別杜考功》詩,今錄首尾曰:“我覺秋興逸,誰言秋興悲?山將落日去,水共晴空宜。”“煙歸碧海夕,雁度青天時。相失各萬里,茫然空爾思。” 故事有兩個看點:一是放曠不羈的李白叫高力士為他脫靴子;二是李白與杜甫的關(guān)系問題。關(guān)于高力士為李白脫靴子這件軼聞,只見于《酉陽雜俎》,后被人廣泛引用。但最令人關(guān)心的還是李杜的關(guān)系。 按段成式自述,他偶然在李白祠亭上見到一首《宴別杜考功》,首尾句如下:“我覺秋興逸,誰言秋興悲?山將落日去,水共晴空宜。”“煙歸碧海夕,雁度青天時。相失各萬里,茫然空爾思。”但即使加上這一首詩,也不過四首而已。何況,南宋學(xué)者洪邁認(rèn)為《戲贈杜甫》一詩并非李白所寫,而是好事者為之。他甚至認(rèn)為《宴別杜考功》中的“杜考功”也不是杜甫。那么,按洪邁的判斷,李白只給杜甫寫過兩首詩。 但無論是四首,還是兩首,區(qū)別是不大的,都可以說明,李白對杜甫也就那么回事兒,而并非像后世研究者意yin的那樣兩個人到了摯友的地步。李白很少給杜甫寫詩,而且詩中看不出太多的真情,或者說不怎么愿意搭理杜甫,大約有幾個原因:一跟杜甫還沒有成名有直接關(guān)系。但這跟見人下菜碟沒什么關(guān)系;二跟李白的性格有關(guān)。孤傲灑脫如李白,總是不會嘰嘰歪歪地給一個人寫詩玩;三是二人關(guān)系真的很一般。在李白心中杜甫也就是個一般人兒,他們的友情遠(yuǎn)比不上李白和王昌齡。當(dāng)王昌齡被貶西南時,李白飽含真情地寫下“我寄愁心與明月,隨君直到夜郎西”。當(dāng)然,也有人說,李白還是給杜甫寫了不少詩的,但“安史之亂”中遺失了。但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 關(guān)于李白和杜甫關(guān)系的真相,不能因為杜甫在《與李十二白同尋范十隱居》中寫有“余亦東蒙客,憐君如弟兄。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這樣的句子,就認(rèn)定二人情同手足。在很大程度上,這只是杜甫的一廂情愿。 李白和杜甫的關(guān)系,說到底是明星和粉絲的關(guān)系。 以李白的性格,會真正喜歡上無論是性情還是詩情都比較悶的杜甫嗎?可能性不大。也有人說,兩個人的性格正好互補啊。我告訴你,無論在友情上,還是在愛情上,這種所謂互補都是貌似有理的扯淡話。對李白來說,他所傾心交往的,更多是王昌齡那樣的詩情豪邁之人。 如果稍微八卦一點,可以從星座的角度考察一下兩個人的關(guān)系。 李白是雙魚座,陽歷2月28日生日(公元701年陰歷正月十六生于四川江油,所謂出生于中亞碎葉城不實),和白居易、王維是同一天。三個桂冠詩人同一天出生,這本身就是個奇跡。接著說杜甫。老杜生日是唐玄宗先天元年(公元712年)陰歷正月初一,也就是當(dāng)年春節(jié),對照萬年歷換算,公元712年春節(jié),是陽歷的2月12日,也就是水瓶座。 很多人會說,李白像雙魚座,但杜甫實在不像水瓶座啊。按史上記載,綜合分析老杜的性格,只能是個土象星座,比如摩羯、處女、金牛啥的,怎么可能是風(fēng)象的水瓶呢?但別忘了,我們說的星座指太陽星座,但真正決定一個人性格的,往往是上升星座(一個人潛意識里想成為的那種人)。 查上升星座就需要動用星盤。但這也不是很難,知道出生地點和時間就可以了。杜甫原籍湖北襄陽,出生在河南鞏縣,今天的鞏義市。按《本事詩》記載,杜甫出生在午時之初,即臨近中午的十一點多。由此去查,會發(fā)現(xiàn)杜甫的上升星座恰恰是土象的金牛座。李白呢,不但太陽星座是雙魚,上升星座也是雙魚——當(dāng)日卯末出生,即早上臨近七點。 從詩風(fēng)上分析一下。 雙魚當(dāng)然以浪漫為主打,想象力在十二星座里最發(fā)達,這也確實是李白的詩風(fēng)。水瓶以冷靜犀利著稱,慣于剖析現(xiàn)實,跟杜甫切合。在性格方面,水瓶看似新潮,實則保守。金牛更是如此。 這時候,可以看一下雙魚和水瓶(金牛)的關(guān)系了。 友誼上,水瓶對雙魚來說是可有可無的,好比飯后甜點;而雙魚對水瓶來說,更多如主食,認(rèn)定了會交往一輩子。在某些時候,雙魚也許是欣賞水瓶的,但總的來說在內(nèi)心并不認(rèn)同。至于雙魚和金牛就更合不來了。金牛會被雙魚特有的浪漫飄逸的氣質(zhì)所吸引,但接觸后雙魚卻會厭倦金牛身上的沉悶,從而逐漸地將之疏遠(yuǎn)。此時的金牛,往往沒有察覺,而繼續(xù)按自己的節(jié)奏追尋這段友情。怎么可能呢?對雙魚的疏遠(yuǎn),金牛即使發(fā)覺后,通常也不知道為什么。他不懂得雙魚需要的是新奇,而這是金牛給不了的。因此,這必然是一對貌合神離的朋友。 而這,正是杜甫和李白關(guān)系的真相所在。 當(dāng)然,后來杜甫玩大了。而李白,雖然在多數(shù)情況下被推為古代第一詩人,但真正考察他的詩歌,會發(fā)現(xiàn):真正透入骨髓的佳作并不是很多。當(dāng)然,這些對李白來說無所謂。因為他即使一首詩都不寫,也是個詩人。這是天生的詩人和后天的詩人的區(qū)別。這也是李白和杜甫的區(qū)別。但不要以為這兩類詩人有高下之分。作為后天的詩人,杜甫屬于透過時光的利箭而歷久彌堅的老家伙。看吧,縱觀唐朝乃至整個古代,誰能寫出《登高》:“風(fēng)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這樣的詩歌一出,曾經(jīng)的粉絲也就最終從文本上超過了那個時代的偶像和桂冠詩人。 文學(xué)青年王勃 有唐一代,詩人們把詩歌推向高潮,每個人都那么出色。所有的感情,被那個年代的人用盡了;所有的好詩,被那個年代的人寫盡了。 本故事的主人公王勃,是開大唐風(fēng)氣之人。他力壓楊炯、盧照鄰和駱賓王,而為“初唐四杰”之首。盡管“烽火照西京”的楊炯不服,說恥在王勃之后,但無論如何,王是唐朝的第一個天才詩人。王勃的詩篇當(dāng)然很好,但文章更好。早年,還不到二十歲,王勃曾為沛王李賢的侍讀。其間,因一篇才華初露的戲作《檄英王雞》而觸怒了沒有幽默感的高宗皇帝,隨后將其逐出王府。 幾年后,一篇即席而作的《滕王閣序》,充分展示了青年的無比才華。此賦一出,華蓋古今,無出其右者。可以說,幾乎到了句句珠璣的地步。 那是唐高宗上元二年(公元675年)秋,王勃去探望身為交趾縣令的父親。 他孤身一人南下:淮陰、楚州、江寧、潯陽,路過洪州也就是南昌時,正趕上重修的滕王閣落成,都督閻伯嶼于重陽日大宴賓朋。王勃有幸受邀。開宴前,閻伯嶼為向眾人推出女婿吳子章,而叫吳提前寫了一篇重修滕王閣的序,并叫他反復(fù)背誦,為的是在宴會上露一手。 宴會開始,酒過三巡,閻伯嶼按事先設(shè)計的,請在座諸人現(xiàn)場作序。與會賓朋毫無準(zhǔn)備,亦不曉得領(lǐng)導(dǎo)用意,故而皆推辭了。就在閻伯嶼準(zhǔn)備叫女婿現(xiàn)場“作序”時,看到正在獨自飲酒的王勃,一個二十六七歲的后生。于是,閻伯嶼無意地問了一句:“王子安,可否現(xiàn)場作一序?” 他以為小伙子會像其他人那樣推辭,但沒想到王勃振衣而起,叉手施禮:“敢不從命?!” 閻伯嶼一愣。 王勃要過紙筆,沉思片刻,揮筆疾書。閻伯嶼很郁悶,確切地說很氣惱,但已經(jīng)如此,又不好發(fā)作。就在王勃疾書時,離席去了偏室。但對王勃所寫之序又感好奇,故而叫人出去觀看,順便進來稟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