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張儼邁動雙腿,覺得身輕如燕,一如云中漫步,當然大為吃驚,問緣由,那人笑而不答。 這樣行路,當天中午即達汴州(河南開封)。在城外小店里,吃了點東西,那人對張儼說:“不必在鄭州投宿了,我們今晚可越過鄭州,直達陜州(河南三門峽)。” 張儼表示,陜州離汴州還很遠,即使凌空飛步,也不可能趕到。 那人說:“請允許我暫時把你的膝蓋骨卸下來,不會讓你覺得疼,這樣的話,即可日行八百里,日落前保證到達陜州。” 張儼這一回連忙擺手,無論怎么說,都不肯叫那人卸下自己的膝蓋骨。當然,主人公的擔心也可以理解。在這種情況下,那人不作勉強,說:“我有事在身,須在今天黃昏趕到陜州。既然如此,那只好先行告辭了。”說罷,奔出店去,步履如飛,頃刻間,他便消失在唐朝午后的世界里。 故事就這樣在張儼的愣神中結束了。 在這里,順便說一下,唐穆宗長慶年間(公元821~824年),長安昊天觀有道士符契元,身懷異術:“心欲有詣,身即輒至。”也就是說,想去哪兒,心一想,身子立刻就能到哪兒。又,鄂州道士朱翁悅會大地伸縮術,伸展后,百步距離,施法后,人走一天也走不到頭;縮小后,很快就能達到。我們這個故事里,在沒有縮地和騰云的前提下,主人公創造了唐朝最快的奔跑速度。 現在,回過頭來看一下: 按故事中的說法,可以推測:張儼是當日早上在宋州遇到那異人的。被“料理”后,中午即抵達汴州。從宋州到汴州,直線距離是一百五十公里左右。我們設定兩個人是在上午九點相遇,在中午十二點到達汴州,也就是說只用了三個小時,平均一個小時飛步五十公里。后來,那異人又要從汴州直接到陜州,這一段距離是三百二十公里。按異人的說法,他于午后出行,在黃昏即可到達,也就是五個小時左右,折合每小時走六十多公里,即假如張儼卸下膝蓋骨后的時速。如此算下來,故事中異人所言的日行八百里(古代一里在四百米至六百米之間,一般人步行,每小時最快走十里左右)還是保守的說法。 現在再說《水滸傳》里的戴宗,他神行靠的是甲馬。 兩個甲馬可以日行五百里,四個甲馬可以日行八百里。想象中,甲馬似乎是一種機械器具,甚至有人嚴肅地指出那只是一種帶有轱轆的輪滑而已;或者說,是一種可以不停地提供動力的裝置。還有人說,所謂甲馬,其實是一種看起來像駱駝的類似于“四不像”的神奇動物,它集中了十二生肖的特點。但按《水滸傳》的描述,顯然不是。 甲馬這東西,其實就起源于唐朝,最初叫紙馬,是一種祭神用的紙。祭祀完畢后,用火焚燒。因上面所繪神像大多騎馬,后來也就稱其為甲馬了,也有人認為,甲馬和紙馬是有區別的,前者只用于“追魂捉命”。也就是說,戴宗使用的甲馬,是紙馬而已。把繪有神像的紙馬捆在腿上,然后使用法術,便可以飛步天下。每次停歇時,要把甲馬解下來,雜合著金紙焚燒。轉天再上路,捆上新的甲馬。 當然,前提是你確實相信有這種法術。 《水滸傳》里,戴宗捆上四個甲馬后,經推斷和計算,時速能達到每小時三十公里,比張儼慢不少,更沒法跟那位消失在午后汴州的異人相比了。 不管相信與否,異人飛步凌空的模樣都會久久地閃耀在我們面前。 這種神行之人并非只是孤例。長安永安坊有永壽寺,德宗貞元年間,該寺有證智禪師,“或時在張櫝蘭若中治田,及夜歸寺,若在金山界,相去七百里”。也就是說,很多時候,他白天在外地“治田”,當晚就能回到長安寺院。兩次相隔多遠呢?七百里。 唐時還有奇僧萬回。萬回只有二十多歲,“貌癡不語。其兄戍遼陽,久絕音問,或傳其死,其家為作齋。萬回忽卷餅菇,大言曰:‘兄在,我將饋之。’出門如飛,馬馳不及。及暮而還,得其兄書,緘封猶濕。計往返,一日萬里,因號焉”。一日之間,從長安到東北的遼陽,他打了個來回。 看上去,萬回的故事似乎更離譜。但當千年后,某位老兄入睡還在河北睜眼卻到上海這種事發生時,我們就知道這世界上的事有多么不可思議了。是啊,在這個充滿未知的天地間,有多少事超出我們日常經驗的范圍,又有多少人生活在我們想象力能夠抵達的邊界之外,并在某個時間神奇地出現在我們面前? 重現的古董 早在唐朝時,就已經有很多人開始收藏古董了。 最初,收藏只限于皇家。從中唐開始,收藏之風向大臣們那里蔓延。從中唐到晚唐,著名的古董收藏家有:韓愈、張惟素、蕭祐、李方古、段文昌、裴度、李德裕等。 著名宰相李德裕在當時算首屈一指的收藏家,按史上記載,他“每好搜掇殊異,朝野歸附者,多求寶玩獻之”。 李德裕在長安的府邸位于安邑坊東南角。宅子雖然不甚宏大,但景致極為奇巧,庭院內“怪石古松,儼若圖畫”。一年盛夏,同僚在他家聚會,當時天氣悶熱,李德裕說不妨事,隨便把大家帶到一個屋子,屋中四壁上均是前人留下的名貴字畫。諸位入座后,頓感清涼無比,問其故,才知屋內還有一件稀世寶物白龍皮,為新羅人所獻,將其浸入水中,四周則清涼如秋。 像這樣的寶物,在李德裕那里只是九牛一毛。 德裕在洛陽城外三十里建有唐朝最著名的別墅平泉莊,里面不僅有歷代稀貴的古董文物,更有天下奇花異草、珍松怪石。那些文物,放到現在,隨便一件都會值幾千萬元。 跟李德裕同時的李章武(官至成都少尹)也是當時著名的收藏家。 他的鎮宅之寶,是三國時諸葛亮使用過的佩劍。這東西要傳到現在估計也價值上億了。此外,他還藏有一種東西:人臘。也就是干尸。當然不是一般人的,否則也沒什么意義,而是一種小人的干尸,通長只有三寸多,但眉眼明晰。據說,是僬僥國人。僬僥國,傳說中的小人國,《山海經·海外南經》中有記載。 下面要講的故事,跟一幅稀世名畫有關。 這幅畫出自盛唐第一流的畫家張萱之手。作為仕女畫雙星之一(另一位是周昉),人們談起他,首先想起的是那幅流傳后世的《虢國夫人游春圖》(現在看到的,傳為宋徽宗摹本)。這幅畫名氣太大了。 作為楊貴妃的jiejie,也是唐朝最風sao、最決絕的女人,虢國夫人之奢華不輸給此前的高陽公主、安樂公主,及至出行,金車寶馬,香飄十里,經久不散。當時,楊氏一門具得富貴,競相爭比,各起豪宅,虢國夫人就廣購地產,建了多所別墅。長安宣陽坊奉慈寺,就曾是虢國夫人之宅。后來,安祿山起兵,長安陷落,因虢國夫人之宅最奢華,于是將這里改為新政權的辦公場所。 在古人心目中,奢華不是一個帶有過多貶義色彩的詞語。對一個貴族婦人來說,有條件享受奢華,她是沒有理由拒絕的。至于風sao,對虢國夫人本人來說似乎也沒什么錯。人家是女的,還不允許風sao么?從對女性的終極審美而言,風sao是必需的。每個女人都應該具有一種健康的風sao。這是一種生活態度,是一種女性的特質。至于虢國夫人的風sao是否健康,不得而知,但我們知道她是個決絕的女人。 說她決絕,是因為她的死。 安史亂起,唐玄宗帶著楊貴妃從長安出逃,行至馬嵬坡發生軍士嘩變,宰相楊國忠被誅,楊貴妃自殺。與此同時,在另一個方向,縱馬出逃的虢國夫人也被地方武裝包圍了。夫人先是將兩個兒子刺死,后又揮劍自殺,頸部被切了個大口子,但人卻沒死掉。不是每個人都有勇氣用利刃切開自己的咽喉。多日后,虢國夫人死于傷口復發。其死如此暴烈,可見她的性格是復雜的。 唐朝時,具有鮮卑血統的皇家注意對貴族進行騎射訓練,虢國夫人當時就是諸貴族婦女中騎射的佼佼者。在一次盛大的春游曲江的出行中,被隨行的宮廷畫師張萱繪成《虢國夫人游春圖》。 畫面中,有個最大的特點,就是人物布局非常講究:游春人物共乘八匹駿馬,前三匹呈“一”字排開,第一匹馬和第三匹馬上,坐的是作為前導的內官,著男裝,但從面相上看,應為女子。這切合了盛唐時女子多著男裝的風尚。第二匹馬上,是一個模樣俊秀的丫環。隨后的兩匹馬并行,靠近觀眾視野即畫面中間的,正是虢國夫人。與她并行的,是其姊妹韓國夫人。再往后,三匹馬也是并行。中間騎馬者,是個抱著小孩的保姆,左右乘馬者分別是丫環和內官。 虢國夫人的裝扮和面容,集中體現了唐朝貴族婦女的特點:面龐圓潤,體態豐滿。不上濃妝,與游春主題貼切。烏發高挽,成流行的墜馬髻。著淡綠色窄袖襖,低胸的桃紅色拖裙,純白色綾紗披肩和束腰。微露的錦鞋,亦顯華貴。張萱畫仕女最善用色,尤其是用朱色暈染耳根,所以筆下的夫人嬌羞可愛,顧盼流波,呼之欲出,讓人仿佛一下子回到長安郊外的曲江春光里。 《虢國夫人游春圖》當然是一幅杰作。后世談到張萱時也首推其仕女畫。但你要以為張萱僅僅是一個仕女畫家就錯了。張萱雖善畫仕女,但在當時最著名的一幅作品,卻是不為后世所知的山水畫。這幅作品歷經坎坷,躲過了安史戰火,大亂初定后的一天,得以重現天日。 對此,《酉陽雜俎》作了獨家記載: 翊善坊保壽寺,本高力士宅,天寶九載,舍為寺。初,鑄鐘成,力士設齋慶之,舉朝畢至,一擊百千,有規其意,連擊二十杵。經藏閣規構危巧,二塔火珠受十余斛。河陽從事李涿,性好奇古,與僧智增善,嘗俱至此寺,觀庫中舊物。忽于破甕中得物如被,幅裂污坌,觸而塵起,涿徐視之,乃畫也。因以州縣圖三及縑三十獲之,令家人裝治,大十余幅。訪于常侍柳公權,方知張萱所畫《石橋圖》也。玄宗賜高,因留寺中,后為鬻畫人宗牧言于左軍,尋有小使領軍卒數十人至宅,宣敕取之,即日進入。先帝好古,見之大悅,命張于云韶院。 長安翊善坊保壽寺是玄宗時代紅人高力士的舊宅。 當時,官宦人家有一個習慣:把宅子施舍為寺。就算是積德吧。天寶九年(公元750年),高力士將自己在翊善坊的一處地產施舍為寺,即后來的保壽寺。據說,保壽寺建造之初,寺鐘鑄成,高力士在寺內設飯局慶賀,朝中大臣都來了,按潛規則,大臣們不管是誰,只要擊一下新鐘,就要現場施舍成百上千的銅錢。有大臣撞起鐘來沒完,過手癮,反正不管擊多少下,都得扔下一堆錢。 當年“安史之亂”爆發,長安迅速淪陷,很多大臣的府邸都遭叛軍打劫,唐朝宮廷所藏的珍寶古董,很多都流失了。 又過了幾十年,到了寶歷年間(公元825年~826年)。寶歷是后來被宦官謀殺的唐敬宗的年號。這位少年皇帝有些問題:性情任性而暴躁,喜歡打馬球、捉狐貍,夜宴yin樂,即位之初就不聽大臣勸告,執意帶著女人去驪山泡溫泉。他只享有了兩年的帝國,隨后死于非命。 敬宗在位的兩年里,帝國倒也沒發生什么大事:白居易到蘇州赴任; 在徐州,又有驕縱的軍士嘩變,但很快被撲殺;后來“牛李黨爭”的主角、《玄怪錄》的作者牛僧孺擔心喜怒無常的皇帝收拾自己,于是請求出任武昌軍節度使;牛后來的對手李德裕則從鎮江任上獻《丹扆六箴》給皇帝,規勸他別太任性,要有個做皇帝的樣子。 總之,寶歷年間,人們各有各的活法,本故事的主人公李涿也是這樣,他正在搜集各種字畫。 李涿在河陽郡做文書工作,業余收藏古玩。 這一天,李涿因公干來到長安。 他跟保壽寺僧人智增是舊相識,游覽該寺時,無意間在倉庫的破甕里發現一卷東西。上面滿是塵土。李涿仔細觀看,竟是一幅畫。他一眼就看出此畫不俗,是定有來歷的,就拿別的東西跟看守倉庫的僧人宗牧作了交換。雖然他對字畫有些研究,但卻沒能識得這幅畫。 裝裱后,李涿帶著畫慕名去拜訪大臣、書法家、字畫鑒賞家柳公權。后者大驚,因為他一眼就看出此畫是失蹤幾十年的張萱的名作《石橋圖》:“你何以有此畫?” 李涿也吃驚不小:“是在保壽寺意外得到的。” 柳公權定了下心神:“如此說來就對了。張萱作此畫時,還未進入宮廷,而是在做信安郡王的幕僚。當時曾隨郡王游石橋,繪成此畫。開元年間(公元713年~741年),郡王將其獻于玄宗。到天寶年間(公元742年~755年),玄宗又將其畫賜予高力士。而保壽寺,正是高力士的舊宅。” 這幅畫在開元年間誕生,到“安史之亂”失蹤,再到寶歷年間被發現,首尾不過百年。但由于該畫極盡天工之美,所以在當時就已經價值連城。 李涿當然很愉快,但高興了沒多長時間,就有皇家禁軍神策軍將領找上門。 將領:“聽說你最近在保壽寺得到了一幅畫?” 李涿:“你們是……” 將領:“把畫交出來吧。” 李涿:“為啥?” 將領:“我們是帶著圣旨來的。” 原來,那叫宗牧的僧人后來覺得不對勁,于是將事情報了官,說被換走的有可能是一幅皇家名畫,于是敬宗皇帝派神策軍將領來查,發生了上面的一幕。 這是令人憤怒的一幕。但可憐的李涿,除了把心愛的畫交出來還有什么辦法嗎? 敬宗在史上以任性貪玩著稱,有三個愛好:打馬球、捉狐貍、看百戲。其實,還遺落了他一個非常正經的愛好,就是喜歡字畫古董。但你也不要認為他就多高尚。皇家收藏字畫的傳統始于太宗李世民。世民酷愛字畫,尤喜王羲之舉世皆知,在貞觀年間(公元627年~649年),他專門下詔,派人到民間搜羅字畫。此后,成為唐朝歷代皇帝的傳統。 所以,在成為傳統后,一旦有人意外收藏了名畫,就有可能被皇家“征”了去。 在當時,甚至發生過打著皇家或權貴的名號進行欺詐的案例。 東晉畫圣顧愷之作有著名的《清夜游西園圖》,這幅畫一直流傳到中唐時代,為大臣張惟素(曾任禮部郎中、工部侍郎、左散騎常侍)收藏。元和年間(公元806年~820年),憲宗召張惟素進宮書寫《道德經》,張給皇帝帶去一件禮物,就是這幅價值連城的名畫。 不承想,這幅名畫后來被一個叫崔譚峻的宦官從宮中又偷了出來,低價賣到了民間。 張惟素之子叫張周封,著有《華陽風俗錄》,是段成式、李商隱的好友。《酉陽雜俎》中的很多故事線索都是他提供的。 段成式幾乎就是唐朝最博學的人了,他有句名言:“以君子恥一物而不知。”但是,很有些時候,在遇到無解的異事或不認識的器物時,他都要請教張周封。由此可見此人也著實是很厲害的。 唐文宗開成年間(公元836年~840年)的一天,他閑逛長安東市,有人拿著《清夜游西園圖》想賣給他。可以想象張周封當時驚訝的表情。他馬上付給那個人幾匹絹,把父親曾收藏的這幅畫又買了回來。 過了一年,有人大聲敲門,開門后,張周封看到幾個人,他們異口同聲地說:“仇中尉(權宦左神策軍護軍中尉仇士良)愿意用三百匹白絹換你的《清夜游西園圖》。” 此時的仇士良,上欺天子,下凌宰相,誰人敢惹?張周封沒辦法,只好把那畫取出來,交了出去。第二天,果然有人如數運來了白絹。故事還沒完。后來,有一天,張周封見到仇士良,稍帶諷刺地問:“中尉可喜歡那幅畫?” 仇士良一頭霧水。最后一交流,張周封才知道冤枉了仇,而是中了他人的欺詐。 事情的原委是這樣的:當時在揚州負責鹽鐵的官員叫王淮,私下里也是個收藏家。有一天,當地有人求其辦事,王推脫不過,便隨便說了一句:“如果你能把顧愷之的《清夜游西園圖》給我弄來,你所說的事便不在話下。”就這樣,那人冒充最有權威的仇士良,把《清夜游西園圖》從張周封那里詐取。當然,這一切在王淮出事后才真相大白。但此時,該畫又已輾轉至別人之手。 張周封面對的是假神策軍,而李涿面對的則是真的。 得到《石橋圖》后,敬宗皇帝喜歡得不得了,每日把玩,叫人將其張掛于云韶院(唐宮設有練習流行歌舞的教坊,稱宜春院、云韶院),被定為大唐之寶。在名畫家輩出的唐朝,一幅山水畫何以受到如此大的重視? 現在,我們看看這幅畫到底畫了什么。畫名為《石橋圖》,所繪石橋在哪里? 石橋在唐時名勝爛柯山。爛柯山有很多座:河南新安、廣東肇慶、四川西昌和達州、福建延平、陜西洛川、江蘇吳縣、山西沁縣都有爛柯山。但有石橋的,唯浙江衢州西安縣城南二十里的爛柯山。此山“黛峰翠嶂,景極幽邃”,在道教“三十六洞天,七十二天福地”(唐杜光庭《洞天福地記》)中屬于“青霞洞天(第八洞天),爛柯福地(第三十福地)”。爛柯山的名字是唐憲宗元和年間才有的,此前一直叫石橋山或石室山。 關于爛柯之名,道教秘籍《云笈七簽》中說:“爛柯山在衢州信安王質隱處,為天下洞山第三十。”這里有一個典故:南北朝任昉作有志怪《述異記》,里面記載西晉樵夫王質入山伐木,見童子弈棋,因而置斧觀棋。當王質拾斧欲歸時,斧柄已朽爛。回到家,發現已滄桑變化幾十年。有一年,劉禹錫在揚州碰到白居易,席上寫下了那首著名的《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就曾用過這個典故:“巴山楚水凄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懷舊空吟聞笛賦,到鄉翻似爛柯人。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今日聽君歌一曲,暫憑杯酒長精神!” 爛柯山上,有寺叫石橋寺,有觀名集仙觀,有洞稱青霞洞,從寺觀踏石階而上約千尺,達到峰頂,可以看到有長條巨石在云霧間橫跨如虹,這就是唐時非常有名的石橋仙境,也就是傳說中王質所到之處。詩人孟郊曾專門寫有《爛柯山石橋》一詩:“樵客返歸路,斧柯爛從風,唯余石橋在,猶自凌丹紅。” 玄宗開元年間,張萱為信安郡王李祎的幕僚。李祎是吳王李恪之孫。李恪即李世民第三子。李祎少有令名,又長于軍事,曾任兵部尚書,西敗吐蕃,北攻契丹,戰績非凡,但后因事受牽連,在開元二十二年(公元734年)左遷衢州刺史。就是這期間,他游覽了境內名勝爛柯山,張萱亦跟隨前往。 張萱本是關中人,初到江南,激賞于明山秀水,而爛柯山不但有王質的傳說,也是神話中炎帝的雨師赤松子跟其小女少姜修煉的地方。最重要的是,這眼前的山川確實極為秀異:群山之上,滿目蔥翠,石橋凌云,花木叢生,燦若云霞,又有飛瀑清流,松盤鳥鳴,令人神飛杳杳。張萱為之陶醉,回去后一氣呵成作下《石橋圖》。爛柯山景色深幽,一如仙境,該畫的模樣,也就可以想象了。 李祎非常喜歡這幅畫,把它獻給了玄宗,玄宗又賜予寵臣高力士。但高力士不識貨,得畫后隨便塞在了一個地方。后來,他的宅子舍為寺院。再后來,“安史之亂”開始,這幅名畫被塞進了破甕中。 不過還好,在上面的故事里,人們都是識寶的,沒有把這稀世作品糟蹋了。 但是,你也得承認,任何時代和任何領域都有菜鳥。比如《酉陽雜俎》中記載的另一個故事:平康坊菩提寺在宰相李林甫宅西,李每年過生日,都請寺僧為之設齋。有一僧人曾為李誦經,被賞了一副名貴的馬鞍,后來賣了七萬錢;又有一僧,也奔著賞物也去了,但李只給了他一顆長數寸的朽釘般的物件,僧人大失所望。 僧人把那東西拿到西市去賣,一來自域外的胡商發現后驚道:“這是從哪得到的?我一定得買下,不劃價!” 僧人想了半天,說:“你就給我一千錢吧?當然,如果你覺得高,我們還可以商量。” 胡商笑:“這樣吧,我給你五千錢。” 僧人大喜,把那東西交給胡商,后者拿到手后,說:“此為佛之寶骨,價值連城。” 那自以為得了便宜的僧人,想必只有愣神兒的份兒了。有人說,李林甫怎么會拿佛祖的舍利隨便送人?或者說,他也不識貨? 佛祖圓寂后,真身化作五彩舍利,分三種:rou舍利、骨舍利、發舍利,一共有八萬四千份,被印度阿育王遣使分贈各地。而玄宗時代,長安作為世界的中心,云集了天下至寶,所以作為皇帝寵臣的宰相李林甫,擁有一段佛祖的舍利也不是稀罕事。 回過頭來再說張萱。張萱雖然名盛,但正史上并無傳記,唐朝張懷瑾所著《畫斷》中有零星記載:“張萱,京兆人。嘗畫貴公子鞍馬屏帷宮苑子女等,名冠于時。善起草,點簇位置。亭臺竹樹,花鳥仆使,皆極其態。畫《長門怨》,約詞慮思,曲盡其旨。即金井梧桐秋葉黃也。粉本畫《貴公子夜游圖》《宮中七夕乞巧圖》《望月圖》,皆綃上幽閑多思,意逾于象。其畫子女,周昉之難倫也。貴公子鞍馬等,妙品上。” 唐人重石橋風景,張萱又是畫中大師,所以《石橋圖》才如此受時人青睞,一如畫中之《蘭亭集序》。當然,沒有人知道這幅名畫最終的結局。四十多年后,黃巢亂起,帝國風雨飄搖,兵荒連接日月,士民死傷無算,長安時代畫了最后的句號。在連命都朝不保夕的日子,在拿銀子都沒地方買干糧的時代,又有誰會留意和想到一幅畫的命運?那《石橋圖》就帶著張萱的夢想和所有熱愛它的人的目光,沉進了歷史深處…… 第三卷 鬼跡: 夜幕下的魅影 姜皎望著那張臉。 那是一張多么美艷而白皙的臉。 望著望著,姜皎竟下意識地出了身冷汗。這時,女子一路舞動著,捧得美酒獻于案前,姜皎干笑了一下,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