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跟王天運當初伐小勃律一樣,高仙芝也組成了聯軍。這也是唐軍在西域征戰的慣例。此次聯軍中除兩萬唐朝騎、步兵外,還有一萬名來自葛邏祿和拔汗那的士兵。拔汗那是西域古國,漢朝時稱大宛,以出“汗血寶馬”著稱。葛邏祿則跟突騎施一樣,是西突厥的一支。但該部狡猾無常,天寶初年才降服于唐朝。 天寶十年(公元751年)四月,高仙芝帶著李嗣業、段秀實等大將,率兩萬精銳唐軍又一次從龜茲出發,開始了對大食的遠征。在向西的路上,陸續會合了葛邏祿和拔汗那的人馬。此時,大食帝國的四萬主力軍也在由西向東進行威力搜索。最高統帥是這個帝國呼羅珊地區(統轄今伊朗、阿富汗和土庫曼斯坦的一部分)的總督艾布,實際指揮官是一名叫齊雅德的將軍。 歷史上,大食帝國分白衣大食和黑衣大食兩個王朝。 最初建立的是白衣大食,又稱伍麥葉王朝。后來,強人阿拔斯以呼羅珊地區為基地,發起反對伍麥葉王朝的戰爭,在一年前也就是公元750年春攻陷大馬士革,建立阿拔斯王朝,即黑衣大食。這是一個更加強盛的帝國,當時絲綢之路上的很多王國都已臣服。 高仙芝的三萬聯軍和齊雅德的四萬軍隊,一個由東向西,一個由西向東行進,三個月后也就是七月時遭遇于怛羅斯(現哈薩克斯坦的塔拉茲,以前稱江布爾)。 這次遭遇是劃時代的。 此時怛羅斯城已被大食軍隊控制。對這個地方,久經陣仗的唐朝安西軍團的士兵并不陌生。 那是開元二十六年(公元738年),前面提到的突騎施發生內亂,叛軍盤踞兩個地方對抗唐軍,一個地方是我們熟悉的碎葉城(傳說中李白出生的地方,今俄羅斯托克馬克),另一個地方就是怛羅斯。唐軍攻克碎葉城后,時為大將的夫蒙靈察分遣一部兵力長途奔襲怛羅斯,克城擒王。隨后,突騎施在唐朝的支持下,一直跟大食帝國作戰。 當高仙芝的安西軍團抵達怛羅斯時,大食帝國也組建了一支聯軍,除四萬阿拉伯騎兵外,還糾集了六萬屬國的部隊,一共十萬人攔截唐軍。也就是說,在怛羅斯,是一場三萬打十萬的會戰。 在人數上,高仙芝不占優勢。但他手下的唐軍尤其是作為主力的兩萬漢家子弟,每個人都身經百戰(“漢兵大呼一當百,虜騎相看哭且愁”),他們以騎兵為主,輔以重步兵和弓弩兵。唐騎配備的武器是馬槊與橫刀。橫刀身狹直如劍,長柄,可雙手握,后為日本人所改造,成為日本刀;重步兵使用陌刀,這種刀兩面帶刃、雙手使用的長柄戰刀。陌刀的柄與刃的比例大約是二比三。刀刃的寬窄一如日本刀,但并不彎曲,而如長劍一般直,又稱“斷馬劍”,是專門對付騎兵的。盛唐軍隊在西域征戰,面對游牧民族的騎兵,陌刀發揮了巨大作用。 對陣時,唐軍的戰術是,陌刀兵在最前,后面是弓弩兵,再后面才是騎兵。第一波先是弓弩兵和陌刀兵決殺。第二波,則是雙方騎兵的對沖。此時,高仙芝每每仿效太宗李世民,身先士卒,必單騎沖在最前面,這也是他的軍團在西域無往不勝的原因之一。 在怛羅斯,這樣的場面再次出現: 高仙芝揮刀突擊,身后一左一右,是李嗣業和段秀實。悍將李嗣業最善使陌刀,勇猛到什么程度呢?“當嗣業刀者,人馬俱碎”。可以想象那血rou橫飛的場景。當初仙芝攻小勃律,在連云堡一戰,嗣業以一口陌刀殺敵無算,擋者立死。在他們身后,是烏云一般席卷而來的唐騎。 這場景多少年后依舊令人心神激蕩。 在怛羅斯,唐軍和大食軍整整廝殺了五晝夜。 第一天激戰中,精神強悍、勇猛頑強且經驗豐富的唐軍,在力戰之后取得優勢,當日斬殺大食聯軍三千人。冷兵器時代的戰爭,尤其是在廣闊大草原上列陣對決,其殘酷性是后人難以想象的。 怛羅斯,成為八世紀中期的“血rou磨坊”。 對陣到第四天,唐軍已擊滅大食聯軍近兩萬人。當然,他們也付出巨大的代價。因為阿拉伯騎兵亦是當時最強悍的騎兵之一,盾牌之外,人手一把鋒利的大馬士革彎刀。四天下來,唐軍也有六千人戰死。 當兩軍廝殺到第五天,入夜后,一個天不佑唐的消息傳到高仙芝耳朵里。 軍中的葛邏祿籍士兵叛變了!數千人從唐軍身后兜殺過來。此時,正面的大食軍隊拿出全部騎兵,在大將齊雅德率領下發起反擊。瞬間,唐軍處于兩面夾擊中。古時作戰,不怕正面強攻,就怕兩面夾擊。因為這對士兵心理的沖擊是巨大的。 大唐安西軍團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于第五天遭到大食軍隊的翻盤,“士卒死亡略盡,所余才數千人”。但這并沒有摧毀高仙芝的意志,他想收拾殘部,向大唐屬國借兵再戰,一如唐太宗時代的外交官王玄策降服天竺那樣。 但終為李嗣業所勸阻。 高仙芝帶著殘余的五六千人馬退回了龜茲。大食軍隊畏于唐軍的勇武,也沒敢乘勝追擊,而是見好就收,至此停止了東進步伐。 在作為正史的新、舊《唐書》中,關于怛羅斯之役的記載非常零星,兩書的撰寫者似乎并不太關心這一戰,認為只是唐朝在西域若干次征戰中的一次而已。但這一戰對世界文明的發展卻產生了巨大影響:該戰中,大食軍隊俘虜了一些唐朝士兵和工匠,造紙術、指南針和火藥由此傳入阿拉伯,隨后又傳到歐洲。世界文明的進程,就這樣偶然地被改寫了。 高仙芝也從怛羅斯帶回來一些物件。比如,一種叫“訶黎勒”的東西。唐人的記載是:“高仙芝伐大食,得訶黎勒,長五六寸。初置抹肚中,便覺腹痛,因快痢十余行。初謂訶黎勒為祟,因欲棄之,以問大食長老,長老云:‘此物人帶,一切病消,痢者出惡物耳。’仙芝甚寶惜之,天寶末被誅,遂失所在。”這是一種可以去掉人體惡疾的寶物。 但在玄宗末年,唐朝之疾已無法根治了。 在高仙芝帶著“訶黎勒”和幾千名殘兵憂郁地回到大唐后,玄宗寬慰有加,征其入朝,封右羽林大將軍。在長安,高仙芝開始了難得的一段安閑的日子。但四年過后,天寶狂飆驟起,“安史之亂”爆發。玄宗以高仙芝為主將御敵。在此之前,高仙芝的老部下封常清已與叛軍接戰,但連戰連敗,在退逃途中,于陜州附近遇見高仙芝的人馬,極言安祿山軍勢之不可擋,又言此時潼關缺少兵力,一旦叛軍長途奔襲潼關,長安就危險了,所以建議高仙芝放棄陜州而退保潼關。 這時監軍宦官仍是邊令誠。當初他曾保舉高仙芝,后來高仙芝沒怎么買賬。因為他厭惡宦官干涉軍事。這一次,邊令誠扮演了落井下石的角色,上讒言,指責仙芝不戰而退,且克扣給士兵的軍需與賞賜。六神無主的玄宗在震怒中傳旨斬殺高仙芝。 被縛后,面對士兵們,高仙芝說:“我退不假,但引軍至此,為護衛長安,亦無克扣軍需與賞賜。如果我說的是真的,你們就為我呼冤枉。”營中士兵皆呼:“枉!”但亦被殺。 史上最陰森恐怖的壁畫《地獄變》 在唐朝,除武宗皇帝一度滅佛外,其他時期佛教盛行。這方面的繪畫也十分發達,閻立本、吳道子、盧楞伽、王維等人都是大家。至于周昉、張萱、韓幹、張璪等以畫仕女、駿馬、松石著稱的畫師,也經常畫點跟佛教有關的作品。當時,這類畫作已呈現出世俗化的傾向,比如長安道政坊寶應寺中的釋梵天女,就是唐代宗時宰相王縉家的歌妓小小的寫真。 佛教繪畫在當時主要包括卷畫和壁畫,這就不能不提到我們所熟知的盛唐畫家吳道子。 道子又名道玄,河南禹州人,幼年喪父,生活貧寒,少為民間畫工,曾跟書法家張旭、賀知章學狂草,半途而廢。學書法不成,改學繪畫,習張僧繇。后在山東一個小縣做了幾天縣尉,不耐俗事,拂衣而去,流浪東都。在洛陽,幾年過去了,畫技已精,但仍無名聲,前途渺茫。正在這時,有個人給他出主意:何不去長安碰碰運氣? 長安? 從東都到西京的路有多遠?那的確是吳道子的人生轉折。 到長安后沒兩年,吳道子便名滿京師,成為當紅的皇家畫師,與仕女畫第一高手張萱并稱畫壇雙星。 任何時代,偉大的藝術家都有其作為開創者的一面。吳道子也不例外。盛唐畫壇雖然隆盛,但在人物畫方面,沿襲的依舊是東晉顧愷之的“游絲線描法”,吳道子天縱其能,首創“蘭葉描”,用狀如蘭葉的筆法表現人物的衣褶,畫面遒勁有力,凝神觀之,有飄動之勢,人贊之曰“吳帶當風”。 吳道子能畫人物,亦能畫山水。跟卷畫比起來,他更愛作壁畫。這跟性格有關。道子原本就是無拘無束、天馬行空的人,畫壁需要的就是這個。他曾在皇宮大同殿畫《嘉陵江山水三百里圖》,洶涌激蕩,叫玄宗皇帝也沒法不在身后扯著嗓子喊好。 作為皇家畫師,吳道子經常跟隨玄宗出游。有一年,他們去了洛陽。道子故地重游,當然感慨萬千。一日,與舊相識聚會,座上有將軍裴旻、書法家張旭。張旭自不必說,乃當時第一狂草大師,裴旻則是劍術高手。所以,在那個局上,裴旻舞劍,張旭揮毫,眾人撫掌。喝到痛快處,吳道子振衣而起,當眾畫壁,一筆而就,有若神助,觀者嘆道:一日中獲睹三絕,真人生之幸事! 說到這里,插一句——中晚唐之際,文宗皇帝以朝廷名義下了道詔書,內容很有意思:封張旭的草書、李白的詩歌、裴旻的劍術為“唐三絕”。也就是說,通過政府公文的形式,明告全國和域外——記住了,這三樣是我們大唐的驕傲。不過,這只是一個版本,“唐三絕”還有另一份名單:吳道子的繪畫、裴旻的劍術、張旭的草書。在這個名單上,吳道子取代了李白。 吳道子的壁畫多是佛教題材。裴旻喪母,在洛陽守孝期間,請吳道子為其在天王寺畫《鬼神圖》。吳道子前段時間一直在休假,所以對裴旻說:“將軍!我很長時間沒作畫了,若你有意,在我畫壁前,為我舞劍一曲,以助靈感,不知可否?” 裴旻劍術,大唐無雙,李白曾跟其學劍,其人亦豪爽,脫去孝服,叫人奏樂,隨后飛身上馬,長劍在手,奔馳往返,所舞之處,青光閃寒,又拋劍入云,高達數十丈,凌空飛旋,一如電光下射。一曲既罷,裴旻手持劍鞘,當空接承。此時天王寺外觀者如云,見此情景,無不驚悚。而那劍,卻直插入鞘,一時間掌聲雷動。吳道子隨即起身,凌身畫壁,俄頃之際,鬼神森然現于壁上,時有風吹來,諸像生動,勢若脫壁,一面杰作由此誕生。 吳道子好酒,每欲揮毫,必須酣飲。有一次,在長安興善寺畫《天王圖》,士民圍了個水泄不通。道子半醉,“立筆揮掃,勢若旋風”,人們驚訝未平之際,壁上已是佛光閃耀。對很多畫師來說,畫佛頂上的圓光時,必須使用規尺,但道子卻一揮而就。很多時候,與其說吳道子是在畫壁,不如說他打了一趟拳,一氣呵成的精妙即在于此,以致每次畫壁時都觀者如云,稱為京都盛事。 作為皇家畫師,吳道子的官方身份是“內教博士”,又為“寧王友”。寧王是玄宗的哥哥。這是個“從五品”的官。按規矩,皇家畫師是不能接私活的。但無論是玄宗還是寧王,都比較寵愛吳道子,所以在這方面比較放得開。只要吳道子想去寺院畫壁,他們并不阻攔。幾年下來,吳道子在長安、洛陽的名寺畫壁三百面,不但廣播了聲名,還收入了不少銀子。 吳道子在著名的慈恩寺所繪文殊、普賢像以及降魔盤龍圖曾轟動一時。尤其是龍須蒼勁如鐵,臨近后頓覺刺感。此外,很多人還驚奇地發現:壁畫上菩薩的目光隨著參觀者的移動而轉動,流波欲語。這太不可思議了。后來人們才知道,畫菩薩眼睛時,吳道子使用了曾青和壁魚。 曾青呈藍色,用現在的說法,主要成分是堿式碳酸銅,在當時是一種丹藥原料;壁魚就是書蟲了。將這兩種東西搗碎混入顏料,繪出的菩薩目光明亮閃爍,仿佛在放光,極其生動。曾青產于蔚州、鄂州兩地,吳道子為獲取這種材料,不惜出重金叫人去采;至于書蟲,雖然不難找,但由于太微小,故而需要的數量非常龐大。不過,這些對吳道子來說都不是問題,因為他有錢而且肯出錢。 吳道子怎么研究得曾青、壁魚可入畫增光,我們不得而知。我們知道的是,這個秘密最終被走漏風聲,于是很多畫師都紛紛效仿,一時間捕捉書蟲成了很多人的新職業。 在長安,吳道子畫壁最多的寺院集中在平康坊。比如,在坊內菩提寺就留下多面壁畫:食堂前東壁上畫有《色偈變》,破例題字,“筆跡遒勁,如磔鬼神毛發”,又畫有《禮骨仙人圖》,畫技精湛,天衣飛揚,漫壁風動;佛殿后壁上畫有《消災經》,樹石古險,令人稱奇;佛殿東壁上,畫的則是《維摩變》,亦不落俗套。 吳道子之所以喜歡在菩提寺畫壁,一是因為它位于作為娛樂區的平康坊,又緊挨著熱鬧的東市,即使夜里長安城宵禁時,這里的酒樓歌館依舊營業。還有一個原因,出現在《酉陽雜俎》里,就是寺里的會覺上人自“釀酒百石,列瓶甕于兩廡下,引吳道玄觀之。因謂曰:‘檀越為我畫,以是賞之。’吳生嗜酒,且利其多,欣然而許”。 不過,吳道子一生最杰出的壁畫,跟上面提到的那些沒什么關系,而是出現在常樂坊趙景公寺南中三門東壁上的一幅白描作品。 趙景公寺為隋文帝皇后獨孤伽羅所建,為的是紀念其父也就是南北朝時西魏大將獨孤信(封趙國公,謚號景)。所以,有相當一段時間,這座寺院在長安是排前幾名的。寺院西廊下,有知名畫師范長壽畫的《西方變》,畫面中的寶池尤其妙絕,凝神視之,感覺水入浮壁;院門上白描樹、石,頗似更知名的畫師閻立德的風格(段成式曾攜帶自己收藏的閻立德的繪畫稿本當場對照)。寺內華嚴院中的盧舍那大佛像,用金石雕成,高六尺,風格古樸,其樣精巧,為鎮寺之寶。據說下面有盧舍那大佛的真身舍利三斗四升。此外,寺中還有小銀像六百余座,大銀像和大金像各一座,均高六尺多;又有鑲有各種寶珠的佛經屏風一架,以及黃金鑄成的經書一部。 按理說,這個寺院的實力夠強大了。但到了盛唐時代,很多寺院迅猛崛起,比如慈恩寺、青龍寺、薦福寺、西明寺、禪定寺、菩提寺、大興善寺。這些寺院,不少都是李唐的皇家寺院,而具有隋朝皇家背景的趙景公寺,自然被冷落了不少。尤其是進入玄宗時代后,這家寺院每況愈下,在長安只能勉強排在中游的位置了。一段時間以來,關于該寺最有名的新聞居然帶有八卦色彩:其寺前街有一古井,俗稱八角井,水特別的甜。唐中宗時,yin逸驕奢的安樂公主路過,叫侍女用金碗在該井取水,結果碗墜而不出,一個多月后,現于長安城外的渭河。 以上傳聞是真是假不好說。 因為玄宗時,長安各個寺院間的競爭已趨白熱化。為了招攬香客,諸寺使出渾身解數。比如,京西的持國寺為吸引香火,聲稱他們砍伐寺前槐樹時發現奇事:每片木頭上都有一名天王的形象。盡管人們指責是假新聞,但該寺還是火了一把。 任何寺院都希望香火旺盛。在唐朝時,香客多也就意味著施舍的銀子多,進而能翻蓋更宏偉的寺院。如此一來就會受到權貴乃至皇家的關注,僧人在長安佛界的地位也就越高。住持們為了叫自己的寺院上水平而冥思苦想。 一向以修行高深著稱的趙景公寺的住持廣笑禪師也未能免俗,欲花重金請吳道子為其畫壁。給廣笑出主意的是其貼身弟子玄縱。玄縱的原話是:“師父,據我所知,您與那吳道子在洛陽時就認識,何不拉一下關系?否則,我趙景公寺就越來越冷清啦。” 對弟子的建議,廣笑是有些遲疑的。他確實跟吳道子是舊相識。當年吳道子落魄洛陽,正是廣笑給他出的主意:何不去長安碰碰運氣?那時候,廣笑剛在白馬寺出家。有一次,吳道子沒飯吃了,到白馬寺混飯,閑聊時點了吳道子那么一下。這條道兒是如此重要。但就兩個人來說,卻沒什么深入的交往。 面對師父的遲疑,玄縱說:“何必顧慮?該多少錢,我們給吳道子多少錢,一筆買賣而已。據弟子所知,吳道子的官價,是每面壁畫三千兩銀子,這點錢我們寺院還是出得起的。當然,如果他念舊情,打點折,我們也樂于接受。” 廣笑道:“為師擔心的不是這個。那吳生雖為皇家畫師,但卻喜歡在寺中畫壁,從東都到西京,很多寺院都請過他了,據我掌握的信息,他已畫壁至少三百面,這長安城里就有二百多面,我們再請他畫壁,跟其他寺院相比,又如何有獨特的優勢?” 玄縱是個聰明小子,想了想,說:“弟子以為那些寺院只是追風而已,他們僅僅停留在擁有吳道子的壁畫,而沒有深究其中的奧秘。” 廣笑一皺眉。 玄縱繼續說:“香客們入寺朝拜,施舍錢財,大約分兩類:一是真心向我佛門;二僅僅是為求今生平安富貴,志得意滿,死后不墮入地獄。后一類占了大多數,而且多是達官顯貴。所以,畫壁的內容非常關鍵。而那些寺院,往往只請吳道子畫些平常的題材,如菩薩、天王、鬼神,不能最大限度地震懾凡夫俗子。如果我們能獨辟蹊徑,請吳道子畫一面特別的作品,一方面既可勸人行善,另一方面又可使我寺重現輝煌,何樂而不為?師父博聞廣知,深諳佛法故事,所以……” 廣笑點了點頭,閉目思忖,突然睜開眼,道:“《地獄變》?” 按佛教說法,生靈分六道輪回:天道、人道、鬼道、畜道、阿修羅道(阿修羅即界于人、鬼、神之間的精靈)和地獄道。作為六道之一的地獄,是最苦的。在佛教中,地獄是用來勸誡別人的。佛教典籍通過對地獄的黑暗與恐怖的描述警告人們:活著時,不可作惡,否則死后當下地獄,受盡折磨。 就在玄縱要請吳道子的時候,廣笑一把拉住他,說:“《地獄變》規模宏大,人物繁復,耗時必長,僅憑我和他的一點交情以及三千兩銀子是不夠的,要想叫那吳生全身心地創作此畫,還需要一樣東西……” 廣笑在玄縱耳邊低語幾聲,后者聽完后,說:“師父畢竟是師父啊。” 廣笑清朗的笑聲響徹趙景公寺。 玄縱聯系吳道子時,后者剛剛在永安坊永壽寺完成《變形三魔女》的創作。 對吳道子來說,不是隨便哪個寺院請他就去的,一是看他的心情,二是看他對該寺的感覺。前面說了,玄宗和寧王給了他很大的自由度,所以吳道子也很知趣,在外面通常只接三五天內完成的活兒,超過這個天數的題材根本不畫。 此日,當玄縱小和尚出現在吳道子面前時,道子正帶著王耐兒、釋思道、李生、翟琰、張藏、韓虬等眾弟子在平康坊的一個酒樓喝酒。道子帶徒苛刻,經常揍徒弟。出師前,這些弟子跟隨吳道子只干兩件事,一是臨摹他的作品,二是在吳道子畫完后負責填染色彩。也就是說,只有真正出師后才可以自己創作。 見到吳道子,玄縱的第一句話是,我是趙景公寺廣笑禪師的弟子;第二句是,我家師父有好酒。 最近一段時間,吳道子心情不佳,苦悶難以向人表白。所以當看到又有僧人找到他時,就顯得很煩躁。不過,聽到是廣笑的弟子,且有好酒時,便道:“莫非那廣笑也庸俗了,要請我畫壁?” 這時候,王耐兒等眾弟子齊聲道:“我家師父最近不接活兒!” 玄縱嘿嘿一笑,拉了把椅子坐下,說:“這次大師是必去不可的,我家師父為您準備的是一大壇昆侖觴,而且請您畫的是《地獄變》……” 吳道子一愣:“《地獄變》?‘昆侖觴’?” 當年在洛陽時,吳道子一度追隨被稱為“醉中八仙”的書法家張旭學狂草,雖然沒學成,但卻在張那里學到不少美酒的知識,其中就包括玄縱說的“昆侖觴”。 關于此酒,《酉陽雜俎》中有記載,北魏時,有重臣賈鏘,他家有一仆人,尤善辨別好水,“常令乘小艇于黃河中,以瓠匏接河源水,一日不過七八升。經宿,器中色赤如絳,以釀酒,名昆侖觴。酒之芳味,世中所絕”。也就是說,造酒的水,取自于黃河源頭,極為珍稀。 “昆侖觴”在北魏時誕生后,即被認為是酒中的絕品,由于量小而極為珍貴。到唐朝時,其造酒秘術仍不外傳,而被賈家的后人獨享,按照開元元年的記錄,在整個帝國范圍內,只供應長安、洛陽、成都、揚州四大城市。其中,長安只供應九十壇而已。這里面有一半會被皇家買斷,其余的流落市面,亦多為權貴所搶。一年前,這種酒,一壇子已炒到紋銀八百兩。當然,對長安的很多人來說不缺這點銀子。但問題在于,由于數量極少,有錢也沒處買。在一次寧王的夜宴上,吳道子曾品得一杯“昆侖觴”,味道至今叫他難忘。這種酒市面上很少見,那廣笑老和尚又怎么會弄來?吳道子打了個問號。 玄縱說:“大師不要生疑,作為酒中仙人,您自知這‘昆侖觴’非常人所有,這壇酒乃家師十年前意外所得,一直藏于寺中,看來倒是與大師有緣了。緣,不可失,亦不可拒啊。” 吳道子大笑:“你果然是廣笑的徒弟,他愛酒,多年前在洛陽白馬寺我即知。” 玄縱說:“大師答應了?那三千兩銀子……” 吳道子湊近玄縱,壓低聲音說:“《地獄變》場景盛大繁復,三五日內如何完成?三千兩銀子遠遠打不住吧?” 玄縱說:“您與家師畢竟是故人啊!” 正在這時,幾名美女簇擁著一位白衣秀士上得酒樓。見到吳道子,秀士上前相拜,但并不說話。道子亦不語,只是擺了擺手,隨后繼續跟玄縱說話:“可我并非為廣笑私人畫壁,而是為你家趙景公寺啊。” 說罷,吳道子放聲大笑,帶著王耐兒等眾弟子呼嘯而去。 走到樓下時,吳道子突然止步,回頭大聲道:“告訴我那故人,我三日內即入寺去畫《地獄變》!” 吳道子本不是愛財之輩。雖然他要價很高,那只是彰顯身份而已。這些年,皇家贈予加上私活兒所得,吳道子收入頗豐,但也只是在長安、洛陽買了兩處房子,在終南山修了處別墅而已。其他所得,除了用在喝酒上外,全部接濟了窮人。有一次,在長安東市,吳道子一次發放給貧民十萬兩銀子。此事在朝中引起紛紛議論。但吳道子依舊我行我素。因而,銀子不是一個問題,何況與廣笑還是舊相識。如此說,是那壇“昆侖觴”起了作用?但這不是全部秘密所在。 吳道子愛酒,可不是個渾人。從這個角度說,真正吸引他的還是《地獄變》這個題材。關于地獄,《酉陽雜俎》“貝編”一門中專門作過介紹:地獄分生地獄、黑繩地獄、八寒地獄、八熱地獄等十八層。其中,生地獄即活地獄,又分三種:在人間罪過輕的,入活地獄后依舊為人形;罪過稍重的,則化為畜生;更重的,既不成人形,也不成畜形,而為一個個rou塊,預示將遭受無邊的痛苦。八寒地獄也非常恐怖。墜入八寒地獄,將會遭遇極度深寒的折磨,皮膚、唇舌、骨頭將盡被凍裂,痛苦無比。與八寒地獄相對的是八熱地獄。而最深一層,則為阿鼻地獄,即無間地獄,也就是我們說的無間道。凡入無間道的人,將受盡一切苦難,永世無有間歇,永世接受煎熬,永世不得輪回。 作為佛教壁畫中最宏大最具挑戰性的題材,《地獄變》的內容就是這厲鬼諸魔、刀山火海、冷熱煎熬,以及最殘酷的刑罰,為的是警告人們生前必須向善,否則死后即有慘烈的場面在前頭等待。《地獄變》不僅涉及鬼怪眾多,而且地獄類型也非常繁復,整個場景陰森恐怖,是常人所難畫出的。在當時,即使經驗豐富的老畫師碰這個題材,也只是試探著作作卷畫而已,在廣闊的壁上作大規模描繪,整個帝國范圍內還沒有人敢于嘗試。而且,想畫成這個題材,從構思、起稿、勾描,再到上色、完工,黑天白日連軸轉,最保守的估算,也需要半個月的時間。 吳道子已決定向皇家請假,破除萬難帶著弟子們入住趙景公寺,畫這《地獄變》。他急需要這樣一面盛大的新作。其中的因由只有他自己知道。 這天午后,在看到廣笑禪師時,吳道子說的第一句話是:“故人!‘昆侖觴’何在?” 廣笑再次爽朗地大笑:“果然是吳生啊!” 廣笑問吳道子何日可完成那《地獄變》,后者答:“多則半月,少則十日。” 廣笑說:“半月后是七月十五中元節,那老衲就向外界宣布此日揭幕偉大的《地獄變》?” 吳道子說:“這有何難?拿酒來吧,先喝上兩天再說。” “昆侖觴”確是美酒,兩天過后,吳道子已把一大壇子喝光,而意猶未盡。雖然酒喝得不錯,但作畫時出了些問題。具體地說,喝了兩天酒,當第三天畫壁時,吳道子居然手足無措,靈感全無。這種情況在以前是沒有過的。王耐兒等眾弟子在道子身后竊竊私語,站在一旁的廣笑禪師和玄縱亦交頭接耳,最后老廣笑笑道:“吳生啊,酒喝得還不到位么?” 吳道子搖搖頭,擲筆于廊下,疾步走出趙景公寺。 如果說開始時廣笑禪師還笑得出來,那么幾天過后他就有點揪心了。因為這樣的擲筆而去在隨后幾天又發生多次,他不免深深地憂慮起來:如果吳道子的《地獄變》在七月十五中元節不能按時出現在香客面前,那么喪失信譽的趙景公寺就真的一敗涂地了。 一轉眼,時間過去了一半,離中元節只有短短七天了。而趙景公寺南中三門東壁上仍空空如也。開始,擲筆后,吳道子出去轉悠一圈兒就回來,一頭扎進禪房里。但自上一次出去后,已連續兩天沒露面了。而弟子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兒。最后,找了幾圈兒,玄縱才在長安郊外曲江別墅旁發現昏睡于花樹間的吳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