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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科幻小說 - 唐朝詭事錄(出書版)在線閱讀 - 第3節(jié)

第3節(jié)

    吳道子呆呆地望著滿頭大汗的玄縱,后者說:“不是我家?guī)煾钢保皇沁@《地獄變》的揭幕日期已向外公布,到時候如果完不成,我趙景公寺必遭重創(chuàng)!”

    吳道子盤腿而坐,沉吟片刻,道:“我心中自是有數(shù)。”

    玄縱說:“實不相瞞,由于這兩天找不到您,我家?guī)煾阜浅V保瑸楸Hf全,已有意邀請皇甫軫在寺院西壁另作《地獄變》了。”

    吳道子徐徐抬起頭:“皇甫軫?”他揪住玄縱的領(lǐng)子,像是自言自語,隨后又緩緩地放開。

    玄縱說:“正是畫壇新銳皇甫軫。據(jù)這小子說,他五日內(nèi)即可完成《地獄變》。不過,我家?guī)煾高€未最后答應(yīng),因為需要跟您作最后的確定。”

    吳道子說:“你回去吧,七月十五日前,我必然完成壁畫,否則當(dāng)投曲江而死!”

    玄縱嘿嘿一笑,說:“多謝大師。”

    打發(fā)走玄縱,吳道子長嘯一聲,引得尋花野步的仕女們紛紛轉(zhuǎn)頸回望。吳道子整了整衣冠,沖她們微微一笑。

    沒錯,皇甫軫就是那日在酒樓上看到的白衣秀士。

    關(guān)于皇甫軫,我們知之甚少。同樣,對吳道子來說,也不太了解此人的底細(xì),只曉得他出身寒微,但極具繪畫天分,是長安畫壇最近冒出的新星。此人不但技藝精湛,而且年輕英俊,已有人預(yù)言:不出三年,此子當(dāng)為領(lǐng)一代風(fēng)sao者。

    當(dāng)晚吳道子即返回趙景公寺,恭敬地拜訪了廣笑禪師。

    廣笑又一次爽朗地大笑,說:“吳生!我是相信你的,你是我華夏一千年才出一個的天才,《地獄變》固然不易,但又如何難得住你?”

    吳道子唯笑而已。

    但轉(zhuǎn)天畫壁時依舊沒感覺。吳道子怪叫一聲,跌坐于壁前,胸口如被人重?fù)簦[隱地作痛。王耐兒等諸弟子驚呼著擁上前,圍住他們的師父。吳道子望著手中的畫筆,那筆如枯枝一般。這叫他想到了自己。最近一段時間,他的年華也如手中的筆一樣枯萎了。這一年,吳道子已整整五十歲。所謂年過半百,大好青春跟他已經(jīng)沒什么關(guān)系了。不久前,在永安坊永壽寺和光宅坊光宅寺畫壁,他就已經(jīng)有些力不從心了。

    離中元節(jié)只有三天了。

    這天晚上,長安天空,明月高懸。吳道子打坐在禪房,陷入無法擺脫的迷思。但無論他想什么,皇甫軫那張俊秀的臉都盤旋不去。去年年底,一個令吳道子討厭的文藝評論家就斷言:皇甫軫取代吳道子而成為長安第一畫師已經(jīng)進(jìn)入倒計時。據(jù)說,一向以搜羅文藝名士為己任的寧王也有意把皇甫軫網(wǎng)羅門下。某座上客甚至提議寧王,叫吳道子和皇甫軫當(dāng)場比畫……

    說起那皇甫軫,成名作是一年前繪于宣陽坊凈域寺南壁上的《鬼神圖》。這個題材吳道子曾在洛陽天王寺畫過,這些年來被認(rèn)為是他第一代表作。所以,當(dāng)皇甫軫崛起后,人們便拿兩幅《鬼神圖》作對比。多數(shù)人還是認(rèn)為吳道子的更勝一籌,但也有人認(rèn)為皇甫軫的作品在神韻上超過了吳道子。寧王曾專門問到過這個問題,叫吳道子說一下這兩幅畫哪個更好。吳道子能說什么呢?皇甫軫的《鬼神圖》他是偷偷去看過的。雖然畫的是鬼神,但靈氣十足,飄逸灑脫,別有韻致。最后,吳道子說:“那后生叫我想起多年前的自己,正走在從洛陽到長安的大路上。”這不能不說是個巧妙的回答,所以當(dāng)時寧王仰天大笑。

    但吳道子明白,皇甫軫異軍突起已然是個事實。因為自給凈域寺畫《鬼神圖》后,該寺香客大增。在此前,因有蛇妖作祟的傳聞,該寺的香火已是很冷清了。隨后,皇甫軫又在吳道子的地盤平康坊菩提寺畫了《凈土變》,引起巨大轟動,被認(rèn)為是年度最佳壁畫。壁畫完成之日,平康坊的歌妓紛紛停業(yè)而涌向菩提寺,為的是一睹這絕佳的作品和帥氣的皇甫才子。

    在趙景公寺,白衣皇甫仿佛一堵風(fēng)動的墻壁,壓得吳道子喘不過氣來。當(dāng)然,身后的弟子們對此一無所知。他們只知道,三年前,師父在崇仁坊資圣寺秉燭醉畫《維摩變》,震驚了長安。

    可是現(xiàn)在呢?

    在午后寂靜的禪房里,一個想法的輪廓終于慢慢清晰起來。它的出現(xiàn),是一個偶然的遭遇,還是在內(nèi)心深處蓄積已久?吳道子睜開眼,一時不能明白。隨后,他溜出趙景公寺,一個人往各色人等會集的東市溜達(dá)而去。

    明天就是七月十五中元節(jié)了。

    玄縱大罵吳道子。廣笑禪師則不動聲色,似乎已死心,又像是在等待什么。

    傍晚時分,弟子王耐兒闖進(jìn)吳道子所在的禪房,說皇甫軫在跟人打架斗毆時,被人失手打死,現(xiàn)兇手在逃。

    吳道子緊閉著眼,說:“知道了。”

    王耐兒說:“這真是天佑師父啊!”

    吳道子睜開眼,說:“你什么意思?”

    王耐兒說:“如果那皇甫小子不死,定是師父最強(qiáng)大的對手!”

    吳道子大吼道:“一派胡言!”

    王耐兒嚇得連連說是,在轉(zhuǎn)身退出時,又被吳道子叫住,問:“你也覺得皇甫軫以后會超過為師么?如果你要覺得不是的話,就開口告訴我吧。”吳道子喜歡王耐兒的鬼馬聰明,不久前曾破例叫他在菩提寺內(nèi)雕塑了一尊神像。他的這些弟子,往往是繪畫和雕塑全能的。

    王耐兒一陣沉默后,笑道:“當(dāng)然是師父最厲害。”

    吳道子擺了擺手,說:“你下去吧。”

    中元節(jié)俗稱鬼節(jié),又稱盂蘭盆會日。這一天的下午,長安萬眾都奔向了趙景公寺,吳道子一夜之間畫成工程巨大的《地獄變》的傳奇僅僅在半天的時間里就傳遍了整個京城。

    作為一幅沒上色的白描作品,《地獄變》所展現(xiàn)出的陰森恐怖震驚了長安士民。

    壁畫中,吳道子并沒有刻意地去描繪厲鬼的猙獰,更無刀林、沸鑊、牛頭、阿房,而是以新死之人復(fù)雜傳神的表情傳達(dá)所受的煎熬和各種地獄的陰慘,“使觀者腋汗毛聳,不寒而栗”。多少年后,玄縱已變成老僧,有訪問者看到這面壁畫,問當(dāng)時的情景,玄縱說:“吳生畫此《地獄變》成之后,都人咸觀,皆懼罪修善,兩市屠沽,魚rou不售。”(朱景玄,《唐朝名畫錄》)也就是說,很多整日殺生的屠夫漁戶,看到那畫后也嚇得為之改行了。

    正因為這面《地獄變》,趙景公寺一下子成為長安最火爆的寺院,前來上香施舍的平民、權(quán)貴絡(luò)繹不絕。他們在吳道子的畫面中領(lǐng)略到地獄之可怕,施舍金錢為的是死后不墜入這恐怖的幽冥。

    一百多年后的晚唐時代,深諳佛法的段成式亦曾參觀趙景公寺,在南中三門東壁上親睹《地獄變》。在壁畫面前,見多識廣的段成式也豎起了寒毛,《酉陽雜俎》里作了這樣記載:“常樂坊趙景公寺,隋開皇三年(公元583年)置。本曰弘善寺,十八年(公元598年)改焉。南中三門里東壁上,吳道玄白畫地獄變,筆力勁怒,變狀陰怪,睹之不覺毛戴……”又詩如下:“慘淡十堵內(nèi),吳生縱狂跡。風(fēng)云將逼人,鬼神如脫壁。”當(dāng)時段成式的摯友張希復(fù)亦在,張則稱:“冥獄不可視,毛戴腋流液……”

    由于段成式本人信奉佛教,跟長安各寺院的高僧關(guān)系又頗佳,所以《酉陽雜俎》“寺塔記”中的吉光片羽,甚是可讀,其中不乏珍聞:“崇義坊招福寺。本曰正覺,國初毀之,以其地立第賜諸王,睿宗在藩居之,乾封二年(公元667年),移長寧公主錦堂于此,重建此寺……景龍二年(公元708年),又賜真容坐像,詔寺中別建圣容院,是玄宗在春宮真容也。”

    唐玄宗真容的塑像,如果能流傳到現(xiàn)在就好了。

    宣陽坊靜域寺。本太穆皇后宅。寺僧云:三階院門外,是神堯皇帝射孔雀處……東廊,樹石險怪,高僧亦怪。佛殿東廊有古佛堂,其地本雍村。堂中像設(shè)悉是石作。相傳云隋恭帝終此堂。三門外畫,亦皇甫軫跡也。金剛舊有靈,天寶初,駙馬獨(dú)孤明宅與寺相近,獨(dú)孤有婢名懷香,稚齒俊俏,常悅西鄰一士人,因宵期于寺門,有巨蛇束之俱卒。

    太穆皇后,即唐高祖李淵的皇后,北周大將竇毅之女。當(dāng)時比武招親。竇毅在宅門上畫孔雀兩只,兩箭皆射中孔雀眼的,即招為女婿。李淵射術(shù)精湛,兩箭全中,傳為一時的佳話。后面的巨蛇纏吞戀愛男女,故事亦恐怖。

    宣陽坊奉慈寺。開元中,虢國夫人宅。安祿山偽署百官,以田乾真為京兆尹,取此宅為府,后為郭曖駙馬宅。今上即位之初,太皇太后為升平公主追福,奏置奉慈寺,賜錢二十萬,繡幀三車,抽左街十寺僧四十人居之。今有僧惟則,以七寶木摹阿育王舍利塔,自明州負(fù)來。此寺先后是虢國夫人、安祿山、郭子儀之子郭曖和升平公主的宅子,可謂多位名人故居。而僧人自浙江明州負(fù)塔到長安,也算得上是奇聞了。

    招國坊崇濟(jì)寺。寺內(nèi)有天后織成蛟龍被襖子及繡衣六事。曼殊堂有松數(shù)株,甚奇。說的是武則天親手織的衣服和長安最怪的松樹。

    晉昌坊楚國寺。寺內(nèi)有楚哀王李智云等身金銅像,哀王繡襖半袖猶在。長慶中,賜織成雙鳳夾黃襖子,鎮(zhèn)在寺。中門內(nèi)有放生池。太和中,賜白氈黃胯衫。寺墻西,朱泚宅。李淵第五子在起兵反隋時被害,后追封為楚哀王。寺內(nèi)猶留存他的繡襖半袖。朱泚,中唐叛臣,在后面要提到的“涇原兵變”中自立稱帝。

    靖善坊大興善寺。不空三藏塔前多老松,歲旱,則官伐其枝為龍骨以祈雨。蓋三藏役龍,意其樹必有靈也……于闐玉像,高一尺七寸,闊寸余,一佛、四菩薩、一飛仙,一段玉成,截肪無玷,膩彩若滴。著名梵僧不空居住并圓寂于此。不空,經(jīng)書翻譯家,中國密宗創(chuàng)始人之一,傳說中深具法力。

    道政坊寶應(yīng)寺。今寺中釋梵天女,悉齊公妓小小等寫真也。寺有韓幹畫下生幀彌勒,衣紫袈裟,右邊仰面菩薩及二獅子,猶入神。有王家舊鐵石及齊公所喪一歲子,漆之如羅幹羅,每盆供日,出之寺中。彌勒殿,齊公寢堂也。東廊北面,楊岫之畫鬼神。齊公嫌其筆跡不工,故止一堵。寺中天女為歌妓的寫真,由此看出當(dāng)時佛教繪畫的世俗化。這里的齊公,指代宗時宰相王縉。后一句記載則頗為詭異:王縉夭折的一歲的兒子,似被漆成某種人偶……

    安邑坊玄法寺。鑄金銅像十萬軀,金石龕中皆滿,猶有數(shù)萬軀。東廊南觀音院,盧舍那堂內(nèi)槽北面壁畫《維摩變》。屏風(fēng)上,相傳有虞世南書。西北角院內(nèi)有懷素書,顏魯公序。十萬金銅佛銅遍及寺內(nèi)。此外,更有書法大師虞世南的真跡。

    段成式游此寺院時,開始不相信屏風(fēng)上的書法是虞世南的。后與友人撤障登榻讀之,才知道不誤。這還不算,另兩位書法大師懷素和顏真卿的作品,這座寺院里也有。

    平康坊菩提寺。寺之制度,鐘樓在東,唯此寺緣李右座林甫宅在東,故建鐘樓于西。寺內(nèi)有郭令玳瑁鞭及郭令王夫人七寶帳。該寺在宰相李林甫宅旁邊,內(nèi)藏郭子儀平息“安史之亂”使用過的玳瑁鞭及其婦人的七寶帳。

    長樂坊安國寺。紅樓,睿宗在藩時舞榭。東禪院,亦曰水塔院,院門北西廊五壁,吳道玄弟子釋思道畫釋梵八部,不施彩色,尚有典刑。禪師法空影堂,佛殿,開元初,玄宗拆寢室施之。

    這里是唐睿宗為藩王時的故居,后兒子玄宗拆寢室取木修繕佛殿。此外,這里還有吳道子弟子的作品。

    懷遠(yuǎn)坊光明寺。鬼子母及文惠太子塑像,舉止態(tài)度如生。工名李岫。山庭院,古木崇阜,幽若山谷,當(dāng)時輦土營之。上座璘公院,有穗柏一株,衢柯偃覆,下坐十余人。成式與友人張希復(fù)聯(lián)句成《穗柏》詩:“一院暑難侵,莓苔可影深。標(biāo)枝爭息鳥,余吹正開衿。宿雨香添色,殘陽石在陰。乘閑動詩思,助靜入禪心。”

    這是長安植被最茂密、環(huán)境最幽深的寺院。無名雕塑師李岫的名字,也因段成式的記載而流傳后世。

    但最后叫吳道子郁悶的是,段成式筆鋒一轉(zhuǎn),又記載了這樣一段:“又,宣陽坊凈域寺……院門里面南壁,皇甫軫畫鬼神及雕形,勢若脫。軫與吳道玄同時,吳以其藝逼己,募人殺之。”

    就在萬眾拜向《地獄變》的時候,吳道子正在廣笑禪師的房中。一旁侍立的玄縱嘴角似乎露出一絲難以察覺的笑。廣笑終于睜開眼,說:“吳生!我知道,沒有在心中下過地獄的人,是不會畫出這樣的杰作的,對嗎?”

    吳道子心如刀絞,無法抬頭。

    禪師繼續(xù)道:“大千世界,萬眾蕓蕓,唯心最靈,心中有道,則必有義,有義者,必向善。此次我請你畫《地獄變》,盡展地獄之恐怖圖景,就是勸惡靈向善。人活著,需崇道、尚義、重善,只有這樣,死后才不會下地獄,遭受那無盡的煎熬與痛苦。也只有這樣,才不枉費(fèi)這一世人生啊!”

    吳道子沖出趙景公寺。

    他浸泡在郊外的曲江池。清澈的水流沖過他身上的每個角落。在這并無變化的世界里,吳道子的恐懼之情一點(diǎn)點(diǎn)緊縮,是想到了那后生英俊的面容,還是年輕時向長安進(jìn)軍的自己?是啊,正如廣笑禪師所言,他所要畫的《地獄變》不正是要勸人向善以免死后墮入地獄幽冥嗎?抑或正因為深深的悔恨,才靈感突來而在一夜間畫出這曠世的杰作?吳道子淚如雨下。

    有刺客!

    唐憲宗元和十年(公元815年)六月初三的凌晨,段成式的外公、大唐宰相武元衡被睡夢中的烏鴉的聒噪吵醒。

    這里是長安。今天,武元衡要上早朝。

    與此同時,身在成都的美女詩人薛濤做了個夢:在夢中,她望到遙遠(yuǎn)的長安郊外曲江畔的梨花,一夜落盡成秋苑。在一片雪色中,武元衡慢悠悠地向她走來,并吟誦著那首《贈送》:“麻衣如雪一枝梅,笑掩微妝入夢來。若到越溪逢越女,紅蓮池里白蓮開。”這首詩是當(dāng)年寫給薛濤的。開始時,武元衡渾身是白色的,走著走著,漸漸變成了暗紅色。

    當(dāng)時,薛濤與很多著名詩人關(guān)系曖昧,包括元稹、張籍、王建,甚至還有劉禹錫和杜牧。走得最近的,被認(rèn)為是甚為風(fēng)流的元稹,以致后來很多人覺得,薛濤發(fā)明“薛濤箋”,初衷是為向元稹表達(dá)情念之思(史上載:“元和中,元稹使蜀,薛濤造箋以寄”)。可這未必是最后的真相。元稹也許是跟薛濤走得最近的人,但未必是真正征服她靈與rou的那一位。

    接著說六月初三凌晨發(fā)生的事:

    此時天還沒亮,一隊侍衛(wèi)打著燈籠,簇?fù)碇紫辔湓獬隽烁 ?/br>
    武元衡的府邸在靖安坊。長安城的規(guī)劃是,以中央的朱雀大街(寬150米,長5000多米,長安人稱其為天街)為中軸線,分東、西兩大部分。東部歸屬萬年縣管轄,西部歸長安縣管轄。靖安坊社區(qū)坐落在東城,武家靠近靖安坊東門,每次上朝,出東門,往北走,一直下去,就是大明宮。

    武元衡帶著侍衛(wèi),出靖安坊東門時,突然想到薛濤的一首詩的最后兩句:“誰言千里自今夕,離夢杳如關(guān)塞長。”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兩名侍衛(wèi)提的燈籠突然被飛箭射滅。武元衡騎在馬上,前面有名導(dǎo)騎牽著馬。在燈籠被射滅的瞬間,導(dǎo)騎大喊:“不好,有刺客!”

    隨即臂膀中箭。

    與此同時,旁邊的幾名侍衛(wèi)也倒在地上。

    飛箭是從大街兩邊茂盛的樹冠中射出的。當(dāng)武元衡反應(yīng)過來時,十余名提劍的刺客已從樹上躍下,從兩面包抄直撲過來!

    顯然,刺客都是百里挑一的高手,尤其是輕功了得。

    說到輕功,這里插一段。《酉陽雜俎》曾道:“或言刺客,飛天夜叉術(shù)也。韓晉公在浙西,瓦官寺因商人無遮齋,眾中有一年少請弄閣,乃投蓋而上,單練镼履膜皮,猿掛鳥跂,捷若神鬼。復(fù)建罌水于結(jié)脊下,先溜至檐,空一足,欹身承其溜焉。睹者無不毛戴。”說的是晉國公韓滉鎮(zhèn)守浙西時,在瓦官寺舉行過一次無遮會。所謂無遮會,即貴富貧賤無所區(qū)分的法會。這類法會往往由商人發(fā)起組織,在寺院里舉行,其中穿插很多娛樂節(jié)目,但主要目的是商品交易,為現(xiàn)在廟會的前身。當(dāng)時,在現(xiàn)場,有一少年表演輕功:飛檐走壁于樓閣間,一如猿鳥敏捷;又曾表演倒掛金鉤的技巧,也稱珍珠倒卷簾,兩腳鉤于高樓的檐瓦間,而身體懸空,隨后快速地側(cè)向移動,在場的人看后無不寒毛倒豎。

    這少年當(dāng)是雜技班子的成員。但唐時,很多刺客即由雜技藝人轉(zhuǎn)行而來。因此,很難說此少年日后不會成為一名刺客。輕功是刺客需要掌握的第一門要技。有人說,刺客所掌握的輕功類似于飛天夜叉的本領(lǐng)(佛教中的飛天夜叉可在空中自由飛翔)。對一名優(yōu)秀的刺客來說,可以沒蠻力,但必須有輕功,躥房躍脊,飛檐走壁,如履平地,這既能保證你在短時間內(nèi)接近行刺對象,也能保證得手后迅速脫身。

    武元衡所面對的刺客,顯然就是有“飛天夜叉”之術(shù)的輕功高手。

    兵器相接后,武元衡身邊的侍衛(wèi)根本不是對手。其中一名刺客斬殺導(dǎo)騎后,拉著武元衡的馬走了十來步,從容地砍下武的腦袋。

    當(dāng)武元衡府邸的大隊人馬趕到后,“持火照之,見元衡已踣于血中”。那已是一具無頭尸了。武元衡死后,所騎的馬一直溜達(dá)到大明宮的建福門。

    這起刺殺事件令整個帝國震驚。

    宰相被殺并不稀奇,稀奇的是被刺死在大街上。這在中國歷史上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兇手的背景很快就被查明了:來自割據(jù)的藩鎮(zhèn)。

    “安史之亂”后,藩鎮(zhèn)在財政上自收自支,不向朝廷交稅;在人員繼承上自己說了算,父傳子、兄傳弟,而且,主帥被部將控制,部將又被小兵控制,所謂“長安天子,魏博牙軍”(河北魏博鎮(zhèn),當(dāng)時第一強(qiáng)藩,最驕橫的是主帥的牙兵,也就是親兵,一不如意,就發(fā)動“下克上”的兵變),極好地形容了底層小兵在中晚唐的極度專權(quán)(歷史上絕無僅有的現(xiàn)象),導(dǎo)致一個個藩鎮(zhèn)成為獨(dú)立王國。唐德宗一度試圖想改變這個局面,但激起了一系列變亂,最后被迫妥協(xié)。憲宗皇帝英武,即位后謀求中興,重用主張鐵腕削藩的宰相武元衡和御史中丞裴度,對付跋扈的藩鎮(zhèn),比如淮西節(jié)度使吳元濟(jì)。

    當(dāng)時,山東地區(qū)的淄青節(jié)度使李師道與淮西節(jié)度使吳元濟(jì)關(guān)系密切。在朝廷用兵淮西后,他上表叫朝廷妥協(xié),但被憲宗拒絕。就這樣,李師道開始玩狠的:遣人秘密進(jìn)入朝廷在中原最大的府庫河陰倉,放火將其燒毀;同時,破壞了軍事要道建陵橋。此外,又派別動隊到洛陽,欲發(fā)動襲擊,雖最終未成,但造成了恐怖氣氛。刺殺宰相武元衡則是整個計劃的一部分。因為武元衡在藩鎮(zhèn)割據(jù)的問題上是不作妥協(xié)的。在這種背景下,終于爆發(fā)了元和十年(公元815年)的刺殺案。

    此次事件與其說是刺殺了武元衡,不如說是挑釁了朝廷的權(quán)威。長安戒嚴(yán)后,刺客留下這樣的字條:“勿先捕我,我先殺汝!”刺客的囂張如此可見。

    殺武元衡的刺客是隱蔽在樹上的。事件爆發(fā)后,很多長安的重臣都把庭院里的樹砍了,并波及皇宮(也就是從這時起,一直到清朝,宮廷要地不再種樹,這也是明清兩代太和殿光禿禿的原因所在)。從中唐到晚唐,宰相府邸不種樹成為一個慣例。但總有疏忽的時候,比如晚唐宣宗朝宰相白敏中(白居易族弟),雖府邸里沒大樹,但私人別墅里有。一日退朝,白去那里幽居。不承想,庭中大樹上還就真的棲息著一名刺客。幸好開門后,所養(yǎng)愛犬“花鵲”聞到有生人氣味,連續(xù)地吠叫,提醒了白敏中。刺客被迫跳下樹來,懾于白敏中的威嚴(yán),伏地而降。

    寂靜的長街,濺血的燈籠,飛來的暗箭,奔襲的刺客……現(xiàn)在看來,武元衡被刺街頭,像極了武俠小說里的場面。它是如此的奇幻。在唐朝那個悶熱的凌晨,這一切又是真的。面對宰相之死,憲宗又如何應(yīng)對?如果說長安的皇帝在悲痛中更有憤怒,那么成都的美人就完全是無盡的傷情了。

    武元衡身材高大,性情執(zhí)拗。做宰相前,曾任西川節(jié)度使。一次,同事楊嗣夜宴賓朋,招來一群歌妓。這時候,我們可以想象武元衡那清朗落寞的面龐,因為眼前的姑娘絲毫不能給他帶來沖動。喝到高處,楊嗣過來勸酒,武元衡不就,前者就笑嘻嘻地把杯中酒灑倒在武元衡身上,嘿嘿一笑,說:“用美酒為君洗澡,如何?”

    武元衡并不生氣,出去換了件衣服,然后重新落座。

    后來,有些人稱贊武元衡灑脫極了,有魏晉之風(fēng)。這話并不準(zhǔn)確,或者說忽略了一個重要細(xì)節(jié):當(dāng)時,武元衡之所以在楊嗣往他身上倒酒時沒大發(fā)雷霆,不是因為性情灑脫,而是因為屏風(fēng)后暗香浮動,轉(zhuǎn)出一位讓他張大嘴巴的麗人。

    正像我們猜測的那樣,出場的正是唐朝第一美女詩人薛濤。

    我們都知道,薛濤和李冶、魚玄機(jī)并稱唐朝三大美女詩人。其中的薛濤,在憲宗元和年間以歌妓身份寓居成都,與諸位男詩人酬唱往來,被認(rèn)為是圈子里的女神。她一生跟很多著名詩人談過戀愛。這些戀愛有的是精神上的,有的是rou體上的,而與武元衡的這次,有可能是rou體與精神結(jié)合得最充分和完美的一次。

    一向冷漠寡情的武元衡,也真的喜歡上了這位芙蓉城里的jiejie。在《聽歌》一詩中,武元衡這樣寫道:“月上重樓絲管秋,佳人夜唱古梁州。滿堂誰是知音者,不惜千金與莫愁。”在另一首詩里,又作一番情意:“芳草落花明月榭,朝云暮雨錦城春。莫愁紅艷風(fēng)前散,自有青蛾鏡里人。”后來越寫越露骨了:“仙歌靜轉(zhuǎn)玉簫催,疑是流鶯禁苑來。他日相思夢巫峽,莫教云雨晦陽臺。”(《贈歌人》)

    當(dāng)然,薛濤更迷戀武元衡。晚年做道士,還念念不忘,寓居浣花溪,監(jiān)制了一種專門用于抄寫短詩的信箋,這就是“薛濤箋”。這種信箋用芙蓉花瓣的粉末研制而成,呈桃紅色,清香沁脾。薛濤寫詩其上,寄于溪流中,是為追念遭遇橫禍的武元衡,而非為了早逝的詩人元稹。到晚唐時,“薛濤箋”已很流行,李商隱在《送崔玨往西川》中寫道:“浣花箋紙?zhí)一ㄉ煤妙}詞詠玉鉤……”

    故事還遠(yuǎn)遠(yuǎn)沒有完。

    武元衡被刺殺時,另一撥刺客已堵住從通化坊府邸出來的裴度。

    裴度時任御史中丞,是武元衡的最佳搭檔和鼎力支持者。此次也成為刺客的目標(biāo)。但由于偶然的原因,裴度逃過一劫:“元和十年(公元815年)夏,淄青節(jié)度使李師道反,遣刺客伏靖安坊東門,害相國。又疾呼:‘再取中丞裴某頭!’前一日,淮南來客獻(xiàn)公新帽一枚,及出通化坊,群賊至,劍中帽,賊以公喪元,掠地求其墜頗急。驂乘王義以身蔽公,賊再擊義,斷其臂。公已墜溝矣。賊逸。王義死,公賴以帽頂厚而全。”《酉陽雜俎》中的一段記載,道出其僥幸脫險的緣由(亦見唐人筆記《續(xù)定命錄》)。

    與高大的武元衡不同,裴度的個頭很矮,長得又其貌不揚(yáng),剛?cè)胧送緯r總被人欺辱。有一次,裴度在曲江飲宴,又受了十多個禁軍軍官的氣,于是派人向好友尚書胡證求救。胡證身材彪悍,不怒自威,得報后,突門而入,諸軍官失色。胡證與諸軍官拼酒,先是按軍官們設(shè)定的酒令,一次一杯,幾輪過后,面不改色。隨后,胡證叫眾軍官按他的酒令,輸一次喝三杯。很快,就把那十幾個軍官喝倒。眾軍官知道遇見厲害的主兒了,一起拜倒在地,胡證則大聲怒喝:“爾等鼠輩,安敢欺負(fù)裴度!”

    裴度的宅子在通化坊,就在朱雀大街的邊上。當(dāng)裴度騎馬剛出東門時,就被刺客堵住。刺客第一劍斷裴度的靴帶,第二劍刺中后背,第三劍砍到腦袋上,以為裴度已死,所以刺客待其墜馬,以取其首級。但此時,裴度的隨從王義死死護(hù)住主人,刺客再揮劍,砍斷王義的手,又將其刺死。裴度已滾到一邊的溝里。刺客沒有再查看,認(rèn)為其必死無疑,于是呼嘯而去。

    他們想錯了。

    裴度雖頭部中劍,但傷口不是很深。為什么?上朝出門前,他梳完頭,隨手戴上朋友前一天贈送的揚(yáng)州氈帽。這種帽子比較厚,正是它保護(hù)了這位唐朝未來宰相的性命。自此以后,揚(yáng)州氈帽暢銷長安,因為被認(rèn)為能給人帶來好運(yùn)氣。

    裴度的僥幸脫險對藩鎮(zhèn)來說是個災(zāi)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