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覆面的亂發被撥開,露出一張幾乎被鮮血染遍的臉。 縱然滿面血污,光鮮不再,陸徜也依舊一眼把人認出,不禁脫口而出—— “明舒?!” 第5章 噩耗 饒是陸徜向來自持冷靜,見著這樣的簡明舒腦袋也瞬間空白,借著火把搖曳的光芒將顫抖的手伸到她鼻下,直到探到她游絲般的氣息,他方緩過勁來。 雖然微弱卻還算溫熱的氣息撲在他指尖,讓陸徜迅速回神,他方覺自己掌心里攥了團汗,心臟狂跳不止,幾乎躍出喉嚨。 地上躺的人除了微弱的氣息,仍舊毫無動靜,他飛快抽起火把,抬頭往上照了照——上邊是個陡峭的山坡,火光照不到頭,高度必然不低,她從這么高的地方滾落,也不知傷到哪里,眼下又該如何救治? 將及弱冠的陸徜毫無頭緒,只拿袖口輕輕擦拭她臉頰上的血污,一邊低聲喚她“簡明舒?明舒?” 簡明舒沒有回應,一張臉慘白失色,頭上的傷口仍在汨汨往外冒血。 嘶啦—— 陸徜撕裂袍裾,扯下一段布條,胡亂裹住她額角的傷口。不論如何,先止血再說。布條剛打完結,一陣風來,吹得草木瑟瑟顫動,山坡上傳來匆促的腳步聲。陸徜抬頭望去,因著夜色,他只瞧見半山腰的草木間有無數火光晃動,還有窸窸窣窣的響動。那里應是簡明舒滾落的山坡,山上那些人舉著火把是在找她? 簡家的人? 不對—— 看著這陣仗不太像,若是簡家的人,發現簡明舒失蹤或者掉落山崖,早就大喊大叫著找人了,斷然不會這般隱秘不作聲的找她。簡明舒這意外也來得古怪,山上只有云華寺,可寺門離盤山路還有好長的距離,她怎會三更半夜從此地跌下? 如此一想,他愈發覺得事有蹊蹺,定神又看了兩眼,忽看見火光間隱約晃過的一兩道銀亮電光,那是只有鋒銳的刀刃才會反射的光芒。 聽聞云華山附近并不太平,常有江湖匪類在官道上劫持來往的車馬,洗劫附近村莊,云華寺的香客本來就有許多是江寧縣鄉紳富戶的女眷,被盯上也不足為奇。 簡明舒這是遭了劫? 他看了眼地上的人,很快下了決定,起身將火把踩滅,而后飛速褪下外袍蓋在簡明舒身上,再將她輕輕抱起。 人入手的那一刻,輕如鴻毛。 曾氏一夜無好眠,聽到些微響動就醒來,出了馬車沒看到陸徜人影,正有些不安,忽瞧見黑暗里跑來個人影倒嚇了一跳,剛要叫喊,便聽到陸徜聲音“阿娘,是我,快上馬車。” 發現是兒子回來,曾氏安下心,正待問話,又見陸徜懷里抱了個人著急忙慌地踏進馬車,一下也慌了起來,忙跟進車里。 銅燈點起,看到陸徜抱回的人,曾氏驚得睡意全無“明舒?阿徜,這……” 陸徜沒有回答母親,只是扯過曾氏的被子一把裹住簡明舒,頭不抬地向曾氏道“阿娘,你先別問,此地不宜久留,我們要速速離開,等安全了我再同你說。勞煩你照看她,我駕車。” 山上的火光已經往山下蜿蜒,看勢頭是來尋簡明舒了。 簡單交代了兩句,陸徜低頭用雙手搓搓明舒的臉頰,俯下頭在她耳邊道“簡明舒,是我,陸徜。我送你去鎮上找大夫,你千萬撐住。” 語畢他起身重重掀開門簾,跳下馬車將地上的東西卷上馬車,再把留下的痕跡湮滅后方套馬駕車。只聞一聲鞭響,馬車駛進濃重的夜色里,朝最近的潯陽鎮去了。 馬車駛到官道上時,陸徜方覺握鞭的手正在顫抖,外袍給了簡明舒,冷風嗖嗖灌進胸膛,凍得人骨頭發僵,他卻覺得血液好似要燒起來,腦中來來回回閃過的,只有簡明舒那張染血的臉,別的通通拋到腦后。 ———— 天擦亮時,陸徜駕著馬車趕到潯陽鎮,隨便抓個路人問明醫館的位置,沒多久便到醫館前。簡明舒仍舊沒有醒轉的跡象,頭上扎的布條被血染透,觸目驚心,曾氏已然眼眶通紅。醫館的門總算被陸徜敲開,姍姍來遲的大夫還來不及抱怨,就被陸徜拉到馬車前。 掀簾一看,大夫也不敢怠慢,忙喚將人抱入內室,又找來醫婆,由曾氏幫著一通診查。良久之后,大夫擦著手出來,坐到案前提筆寫方子。 透過半掩的門縫,陸徜只瞧見滿地被血染紅的布帛,心跟著一跳,轉頭問大夫“先生,她的傷勢如何?” 大夫奮筆疾書,頭也不抬道“小娘子運氣不錯,那么高的地方滾下來卻未傷及臟腑,已算不幸中的萬幸,手臂脫臼處已經接上,腳踝扭了,身上幾處外傷,醫婆已經在里面上藥。” “那她何時會醒?”陸徜心中稍安,又問道。 “那就得看她的造化了。她身上雖無致命重傷,可頭上的撞傷很深,現已用桑白皮縫合,不過天底下最復雜的就是人的腦袋,頭上的外傷好辦,但是里頭怎樣,就不好說了,得觀察幾日再看。這是藥方,先吃著看看,外傷要每天換一次藥。”大夫說話間已經寫滿一張紙,撂筆吹紙,待墨半干后才把藥方推到陸徜面前。 陸徜的心又沉沉落下,剛要接藥方,大夫忽又收回,審視般斜瞥他“這小娘子是你何人?又為會何跌落山崖?” 瞧大夫那神情,倘或他一個答得不對,便要報官。陸徜想了想,正色道“在下江寧縣舉子陸徜,里頭那位是我母親,傷者……是我meimei。我帶著母親meimei赴京趕考,路上遇到盜匪掠劫,meimei遭了罪,推搡間從山坡上滾落。” “陸徜?可是江寧府今年的解元陸徜?”大夫激動地站起。 陸徜忙抱拳道“正是在下,府學給的舉薦信在馬車里,先生可要過目?” “不用不用。”大夫忙擺手,又道,“令妹傷重,你們在鎮上可有落腳處?若是沒有,不妨在醫館暫留,老夫也好觀察令妹的傷情,若有個萬一,也能及時救治。” “先生醫者仁心,陸徜先行謝過,如此便有勞先生了。”陸徜長揖到底。 道過謝,陸徜付了診金抓好藥,將藥交由藥童煎制,醫婆也已替簡明舒包扎完畢,正收拾滿地狼藉退出房間。陸徜這才掀簾入內,曾氏正站在盆前洗帕子,簡明舒仍雙眸緊閉人事不省地躺著,衣裳已經換成曾氏舊衣,頭發也梳到枕側,額頭上纏著一重又一重的布條,愈發顯得那張臉孱弱可憐。 陸徜沉默地看了兩眼,一把扯過先前蓋在她身上的外袍,匆匆道“阿娘,我出去一趟,你先照顧著。”語畢也不管曾氏問話,匆匆又出了門。 ———— 潯陽鎮雖不比江寧縣,但也算富庶之地,而今天色大亮,街道兩側商鋪都開了門,巷間都是往來的百姓,陸徜隨意找個路人問明去簡家金鋪的路。 按理簡明舒遇劫是要報官,不過陸徜總覺得事有蹊蹺,因而長了個心眼,打算先把簡家人找來再行報官,免得中間出差子。若他沒記錯,簡家在潯陽鎮有間分鋪。 果然,路人給他指了路。 金鋪不遠,陸徜沒走幾步就遠遠看到簡家的金字招牌。簡家這間分鋪并不大,里面只一個掌柜和兩個跑腿小廝,陸徜剛想上前,眼角余光掃過鋪子對的巷口,腳步不自覺放緩。 巷口的陰影里站著兩個男人,穿著棗褐勁衫,腰間別著用布包起的長物——顯然是武器,這兩人雙手環胸倚墻而站,看似閑談,可目光卻盯著金鋪的門與門口走過的人一刻不松。陸徜改變主意,從金鋪門口走過,也照樣撞上這兩人鷹隼似的眼神。 昨晚那些人并沒打算放過簡明舒,竟然追到這里守株待兔。 這不是普通盜匪會有的舉動,尋常盜匪就算手段殘忍,但既得了錢財自當散去,不會為了一個逃跑的女人窮追不舍,這些人還知道簡家在潯陽鎮的分鋪,顯而易見就是沖著簡明舒,亦或是簡家來的,并非什么盜匪。 思及此,陸徜暗道一句“簡明舒,你到底是惹了什么人?” 他當即折返,回了醫館。 藥童已將藥煎好,正逢陸徜回來,就交到陸徜手中。陸徜端藥入屋時,曾氏正靠坐在床尾滿面倦容地閉眸小憩。這一夜無眠又驚恐,曾氏本就體弱,折騰下來身體也吃不大消,陸徜便沒叫醒母親,自己坐到床頭,攪著手中黑漆漆的湯藥,靜靜看著簡明舒。 半晌他方開口“當真是前世欠了你的。”一邊又將帕子鋪在簡明舒衣襟上,一邊舀了勺藥慢慢送到她唇邊。 第一勺藥湯沒喂進簡明舒口中,全沿著她唇角流下,他眼明手疾地拿帕子拭凈——簡明舒這么個喜愛潔凈的姑娘,怕不會喜歡渾身沾滿藥汁的狼狽樣。 “明舒,你要是聽得見我的聲音,就乖乖喝藥好嗎?”拭凈藥汁,他又俯頭到她耳邊柔聲道。 一句話完,他余光瞥見母親已然睜眼,正意味不明地瞅著自己,他耳根忽染薄紅,迅速抬頭,卻未見到簡明舒微微顫動的眼睫。 ———— 翌日一早,簡明舒依然沒有醒轉跡象。陸徜做出決定,打算折返江寧縣通知簡老爺。 簡明舒因為傷勢的關系不宜挪動,醫館暫時還算安全,陸徜就將曾氏與她都留在醫館中,獨自往江寧去了。 送走陸徜,曾氏心中仍舊惴惴難安,只在屋里守著簡明舒。時間漫長難熬,好容易挨到天黑,醫館早早關了門,曾氏隨意用了些飯也胡亂倒下歇息,可心里藏著事又哪里睡得著覺,迷迷糊糊躺到半夜,只聞外頭傳來一聲門響,簾子被涌入的冷風吹起,她便一骨碌爬起,警覺得盯著外頭。 門簾被人拂來,頎瘦的身影夾著屋外的寒意進來,借窗外黯淡的光看著已然下床的曾氏道“吵醒阿娘了?” 陸徜的聲音,透著說不上來的疲倦蕭瑟,像屋外寂靜的長巷,風卷著葉,霜凍了菜,沒有一絲暖氣。 燭火很快亮起,曾氏掩了掩油燈火苗,轉頭問他“這么快就回來了?”一面又往外瞧,納悶道,“只有你?” 陸徜棄車從馬去的江寧,又沒旁的拖累,速度比來時快了許多倍,不到一日一夜的時間就已從江寧又趕回來。按簡金海那愛女心切的個性,就算不能親自來接女兒,也必要派人派車馬再找江寧的名醫一同前來才是,如今怎就陸徜一個人回來? 陸徜沒答,他一大早出發,整日未盡滴水粒米就為極早回來,如今嘴唇干到皸裂,胃里抽疼,臉色差到極點,雙手凍到失去感覺,可站在簡明舒床頭卻覺得這些苦都不算什么,那句壓抑在胸中難以吐出的話,才叫痛。 “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倒是說啊!”曾氏見他不言不語的模樣先急了,拽過他的衣袖就問。 “不會有人來接她。”陸徜仿如窒息般長長吸口氣,才開口,“江寧簡府昨夜遭劫,被盜匪掠奪一空后縱火焚宅,全府上下三十八口,無一幸免,簡老爺……沒了。” 噩耗如晴天霹靂,砸得曾氏人如木石,久久不能回神。 第6章 認妹 離天亮就剩一個時辰左右時間,陸家母子雖然兩天不得好眠,皆疲倦至極,但此時卻都闔不上眼。 陸徜飲了兩口熱水,身上寒意稍驅,倚墻坐在木凳上,盯著床上的人出神。比起挨餓受凍的奔波,面對簡明舒反而成了最困難的事,他既盼著她醒來,可等人醒來他又該如何將簡家的噩耗告訴她? “阿徜,咱們報官吧?”沉默良久,曾氏才緩過勁來。 陸徜依舊望著簡明舒,聲音又沉又冷“不能報官。” 他過午趕到江寧時,簡家已經被一把火燒得精光,官府的人早就將附近圍起,他站在人群里,只看到尸首被一具具從府里抬出,沿著簡家的墻根排了長長一列,那股焦臭的氣味被風吹來,到現在似乎都沒散去,令人作嘔。 找人打聽了一圈,他方知簡家昨夜闖進一伙匪徒,半夜就和護院廝殺起來,那響動大得幾里地外都聽得到,還沒等官府的援兵趕到,簡家就起了大火,連同簡金海在內的三十八人盡數喪命。 按時間來看,簡家遭難緊隨簡明舒被追殺之后,應該是同一伙人所為。可若真是一伙人,劫匪求財既然已向簡家下手,又何苦多此一舉要殺手無寸鐵的簡明舒?還非要追到云華山上下手?這太說不通了。那伙人連簡家分鋪都知道得一清二楚,顯而易見對簡家十分了解。 陸徜覺得事有蹊蹺,并非盜匪劫財這么簡單,本欲向守在簡家外的官差道明情況,可還沒等上前,便見旁邊一人行來。這人雖然面生,可看打扮與他在簡家分鋪外遇見的兩個男人一般無二。這人尋了其中一個管事的捕快,附耳悄聲幾句,便又匆匆離去。陸徜沒聽到他們說了何話,卻將報官的念頭打消。 他忽然想起,簡家分鋪外的兩個男人連同今日遇見的這個,雖都衣著平平,可這幾人腳上卻都穿著皂靴,那是官吏的打扮。 一個讓人絕望的念頭浮起,他懷疑這樁事…… “若果然是官匪勾結,我們報官便不啻送羊入虎口。她必定是知道了什么,那起人要殺人滅口才窮追不舍,緊咬不放。若她回到江寧,只有死路一條。”陸徜說完,再克制不住胸腔沸騰的怒焰,轉身一拳悶砸在墻。 曾氏嚇了一跳,忙下床握住他的手“你這是做什么?若是傷了手,你還如何赴試?你已經救下明舒,簡家的事我們勢單力薄實難對抗,明舒不會怨你的。” “我知道她不會怪我。我只是恨自己太弱,既護不好阿娘,也幫不了她。”陸徜苦笑一聲,攤開自己的手掌——他真的太弱小了。 “阿徜……”曾氏紅了眼,正要勸他,床上躺的人卻忽然嚶嚀一聲。 曾氏與陸徜俱是一震,同時起身往床邊擁去。 ———— 簡明舒像在混沌的深沼中掙扎了許久,四周除了黑暗還是黑暗,她能聽到有人在耳畔溫聲耳語,讓她撐住,讓她乖乖喝藥,可她卻無力回應,軀干和四肢仿佛不是自己的一般,就連睜眼,也仿佛耗盡了她全部力量。 眼簾撕開細縫,淺淡的光線照來,簡明舒看到兩個模糊的身影圍攏過來,她腦中一片空白,張嘴只發出含混的聲音。 陸徜靠近聽了兩句,飛快下床“阿娘,她喊疼,我去叫大夫。” 意識逐漸歸來,痛楚也漸漸清晰,簡明舒只覺得頭撕裂般的疼,一陣接一陣的暈眩,哪怕躺著,也覺得整個世界天旋地轉。 ———— 大夫很快就被叫來,陸徜與曾氏則退到一旁靜候大夫診查。 窗外的天光漸漸亮起,大夫給簡明舒扎完一輪針,她的痛楚似乎緩解許多,臉色仍舊蒼白,那雙眼卻如雨洗后的天,滿目疑惑地看著大夫,聲音嘶啞地開口“你是……” 大夫一邊收針一邊回答她“老夫是潯陽鎮仁心醫館的大夫,你從山坡滾下受了傷,你母親與阿兄將你送來的。”語畢望向陸徜與曾氏,示意二人上前。 陸徜扶著曾氏走到床前,曾氏喚了聲“明舒”一邊扶她起身,一邊剛想解釋,卻聽簡明舒道“你們……又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