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陸徜與曾氏都是一怔,彼此交換了個眼神后,陸徜方蹲到她床頭,溫聲道“是我,陸徜。” “陸……徜……”簡明舒的眼里只有疑惑和陌生,“是誰?” 陌生的人,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一切,她努力在腦中搜索關于“陸徜”的所有信息,但最終收獲仍只是陌生,她想不起眼前的人是誰。 陸徜眉頭大蹙“你不記得我?那她呢?”他又一指曾氏。 簡明舒還是搖頭,陸徜又問“你再好好想想?” “我……”簡明舒臉色似乎更蒼白了些,柳眉緊擰,費力地回憶眼前的人,“不記得,想不起來,你們是誰?” 曾氏急了,只問大夫“先生,她這是怎么了?” 大夫倒是見多識廣,聞言按按手示意稍安勿躁,溫和地問簡明舒“小娘子,那你可記得自己是誰?姓何名甚?家住何處?” “我是……我……”大夫的問題很簡單,她本該脫口回答才對,可張開嘴卻無法給出完整的答案。簡明舒也怔住——她想不起自己是誰,想不起名字想不起家在何方也想不起父母親人,腦中空空如也,過去成了一紙空白。 “想不起來,我不記得了,我是誰?”她開始惶恐害怕,不斷回憶自己的過去,可越是絞盡腦汁越是沒有結果,只有腦中越發激烈的痛楚,隨著她的回憶,猶如針扎般刺來。 “我想不起來!”她雙手抱住搖得像波浪鼓的頭,眼眶漸漸泛紅,“疼,頭很疼!” 陸徜再看不下去,坐到床沿握住她的手,順勢按住她的動作,只道“想不起來就別想了,別想了……”一邊又拿眼神向大夫救助,大夫早已取出針,趁著陸徜按住她的功夫,往某處xue位扎下,片刻之后簡明舒的聲音漸漸小了,人軟綿綿歪倒在陸徜懷中。 陸徜將人輕輕放下,掖好被子后才同母親和大夫出了屋子,到外頭說話。 “大夫,她到底怎么了?”剛踏出門,曾氏便迫不及待問道。 原以為人醒了就算踏過鬼門關,可看簡明舒今日這模樣,仍是讓人擔心不已。 “先前我同二位提說,天底下最復雜的就數人的腦袋,令嬡從山上滾落,這么激烈的撞擊,我們能看到表面的傷口,卻無法將腦子剖開看到里面的傷情。興許令嬡撞傷了腦袋,以至內部淤塞,才造成眼下這個情況。此癥雖然不多見,然醫書有載,傷患失憶之癥,亦稱離魂。” 大夫說了一大堆,曾氏聽得云里霧里,只有陸徜開了口“先生,那此癥可能醫治?又當如何醫治?” 大夫聞言搖了搖頭“實不相瞞,此癥我也只在醫書上看過記載,卻從未遇到過,恐怕……力有不逮,不過二位也不必過分憂心,小娘子能醒來便已無性命之虞,我會開些寧神靜心的方子,小娘子需得靜養,不可過分激動。另外記憶之事切忌cao之過急,不可勉強,以免適得其反,她慢慢的也許會自行想起一些舊事。” 陸徜邊聽邊點頭,大夫又交代了幾句,提筆寫了藥方就要離開。送走大夫,曾氏六神無主,倚著門道“簡家沒了,她又得了離魂癥,這往后的日可如何是好?可憐的明舒……”說著眼眶濕潤,眼瞅就要落淚。 “阿娘,我決定了。”陸徜卻沉聲道,“帶著她一道去汴京。” 先前困坐屋中躊躇不決的男人已經不再,他已然眉堅目定,毫無猶豫。 簡家遭劫,簡明舒又遇險境,他雖力量微薄,卻也不能放她一人在此面對惡局,帶她進京是最好的選擇,既能照顧她,又可護她周全,待他日羽翼豐滿,便是他們再回江寧之時。 “可……就這么帶著她進京?”曾氏看了眼門內仍在昏睡的簡明舒,小聲反問陸徜。 “嗯,對外便稱她是你的女兒,我的親妹子。”陸徜隨母親望去,沉聲道,“一來免得外人猜測損她清譽,二來可掩人耳目,再有就是……也省得她再生旁的心思。” 這話說得再明白不過——救她幫她是一回事,但他也不愿再招惹她,為免在這段時日她對他再生心思,不如以兄妹為名,如此,她便不會生情。 至于她的記憶,若這病能好,他再將簡家之事告訴她也不晚;若她一輩子不好,他自會護她一輩子,讓她再做無憂無慮的陸明舒。 ———— 簡明舒并沒昏睡太久,很快就又醒來。 天色已然大亮,光線隔著窗紗朦朧地照出陌生的屋子,她躺在床上緩了一會,才想起先前發生的事,現下頭倒沒那么痛了,但她也不敢輕易回憶。 “醒了?”男人的聲音響起,清冽如雪。 簡明舒掙扎著坐起,抬眼望向說話的人——他看上去很年輕,然而眉宇間有些超越年歲的老成,似乎沒有休息好,臉色不佳眼底微青,很是疲倦的模樣,不過這些都沒妨礙他英俊,他的鬢發沒有綰齊,散在額角兩側,帶著些微卷曲,掩著張清風明月般的臉。 她記得他的聲音,穿過黑暗響在她耳邊,記得他手掌的溫度,厚實暖和,她還記得,他的名字。 “陸……徜……” “你想起我了?”他聽到她叫自己,眸色一亮。 簡明舒搖搖頭“你先前說的,你叫陸徜。你是誰?” 陸徜的眸色復又沉下,坐到她身邊,緩緩吐了口氣,回答她的問題。 “我是陸徜,你阿兄。你是我的meimei,陸明舒。” 她定定看著他,仿佛要從他臉上看出朵花來。 陸徜二十年坦蕩的人生中,終于嘗到心虛的滋味。 第7章 手足 “陸明舒……” 明舒喃喃著重復這個名字,在陸徜的冷汗就要滴下時終于道“還挺好聽。” 陸徜也不知自己為何緊張,聞言悄然松口氣,卻聽她又問“是誰給我取的?” “是你死去的阿爹。”陸徜面不改色道。 推給死人最安全,況且這話一語雙關,她的名字的確是她爹給取的。 “阿爹不在了?”明舒眼簾垂了垂,看看陸徜,又看看曾氏。 陸徜見她迷茫的眼里布滿疑問,大有追問祖宗十八代的節奏,立刻道“你剛醒,就別問東問西的費神了,過去的事說來話長,興許哪天你就自己想起來了,若是真記不起來,改天待你身子大好我再找機會慢慢說予你聽便是,如今你需好生靜養。” “是啊,你暈了這么久也該餓了,我給你熬點粥去。”曾氏不想陷入和兒子一樣的局面,果斷拋下陸徜出去了。 所幸明舒也沒再問什么,傷處還隱隱作疼,她整個人暈沉沉的,才說了幾句話精力就不濟,只得又躺回床上,呆呆看著帳頂,什么都不敢想。 一想,頭就疼。 她成了一個沒有過去的人。 沒多久曾氏就將粥端來,熬得稀爛的粥,一碟從江寧帶在馬車上的腌糖蒜。糖蒜酸甜可口,并無生蒜的辛辣,十分開胃,是曾氏的拿手活,年年都給簡家送,也是明舒最愛的涼菜之一。 餓了許久的明舒嗅到糖蒜的味道,就如聞到油香的老鼠,一骨碌從床上坐起,不想起得太急,腦袋重重一沉,又是陣暈眩感涌來,她強忍著坐直。陸徜幫著將粥攪溫后才遞到她手里,她慢慢吃起,怎料才吃了兩口,頭上的暈眩越發嚴重,兼之胸中陣陣沉悶惡心驟然來襲,還沒等她反應過來,便“哇”一聲全吐在陸徜身上,粥碗也從床上翻下。 陸徜十分冷靜。他飛快伸手讓她將腦袋歪在自己肩頭,一邊安慰她“大夫說頭部受到撞擊的傷者醒后容易出現暈眩作嘔的后遺癥,你起居行動切不可太急,過段時日這癥狀自會緩解。”一邊接過曾氏遞來的濕帕,先將她唇際與衣上的殘羹拭去,才清理自個兒身上的污穢。 明舒歪在他肩頭有氣無力地斜眼看著——他照顧起人來駕輕就熟,對污穢毫無嫌棄,竟比曾氏這個女流之輩還要嫻熟。 這兩人,真是她的母親與哥哥? ———— 明舒雖然剛醒沒多久,腦袋還昏昏沉沉的,但這并不妨礙她對眼前的情況作出初步判斷。她腦中空空如也,搜不到任何關于自己的名姓、親人以及家住何處的記憶,好像自己憑空出現在世間一般。 可正因如此,她的身份背景與過去的一切,都成了可以任人揉捏編造的故事。他們說她是陸家的姑娘,她就成了陸家姑娘,可事實到底怎樣,她無從判斷。 帶著這樣的警惕與懷疑,明舒又躺回床上。陸徜去屋外更衣清洗,曾氏則在那碗被打翻的粥前站了片刻才動手收拾起滿地狼藉,明舒清清楚楚看到她眼底露出的些微惋惜。 不是挨過苦的貧寒人家,斷然不會為這一碗粥露出那樣的目光。 明舒縮在被里的手悄然伸出,她仔仔細細地打量著——這是只保養得極好的手,皮膚白膩如脂似玉,蔥削似的指尖上是形如百合片的透明指甲蓋兒,甲緣修磨得漂亮,手心一點繭都沒有,手背除了關節處淡淡紋路外,無一絲細紋。 貧寒人家的姑娘,很難養出這樣的手來,更別提這手的手腕上還戴著只價值千金的鐲子。 陸徜說他們是兄妹,她不是沒有懷疑,可把她這摔半死的人千辛萬苦救下來,花錢不說,還得費力照顧,他們圖什么?圖人圖財? 她看不出他們圖什么,可若說不是一家人,她又該如何解釋自己看見陸徜和曾氏時莫名的親切感。雖說她忘了過去,但對這兩人卻還保留著一絲天生的親近。尤其是那陸徜,她對他有著難以言喻的信賴,他溫熱的手掌似能安撫下她因失憶而起的種種不安惶惑。 況且再看陸徜與曾氏兩人照顧自己,不喊苦不嫌累,連她吐了他一身,他的眉頭也沒蹙半寸。這般妥帖的照顧,不是極親厚的人很難做到吧?這世間除了父母手足,就算是夫妻,都未必能如此。 如此想來真是滿滿的矛盾,她琢磨不出所以然,越發疑惑,也不知在她摔下山前發生了何事,她總覺得自己好像忘了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到底什么事呢? 她絞盡腦汁都想不起來。 “都讓你別想了,何必為難自己?” 一個聲音驀然響在耳畔,打斷她的思緒,她睜眼瞧見陸徜站在床邊,正俯身看自己。他已然換過身衣,洗得泛白的半舊外袍,比先前那件要單薄許多。 “我……忍不住。”明舒側過身,擰著眉道。 見她眉心皺成川,整張臉都跟苦瓜似的,陸徜就知她又胡思亂想了。他忽然想起從前的簡明舒,記憶里的她,每回見面都是明媚張揚,其實他也知道她沒惡意,但舉手投足總帶著出身富貴的頤指氣使,顯得咄咄逼人,他并不喜歡,可現在看著她這模樣,連說話都透著委屈虛弱,他又突然希望她能做回從前那個簡明舒。 可簡老爺和簡家都沒了,她還自身難保,就算記起這些,她也再回不到從前。 如此想著,陸徜情不自禁伸手,指腹按在她一側額角緩緩揉起,道“頭又疼了?忍不住也得先忍著,該記得的事,總能想得起來,你傷勢未愈,慢慢來吧。” 明舒閉起一只眼睛看他,他語氣有些嚴厲,明明沒比她大多少,卻一副長輩教訓晚輩的口吻,她“哦”了聲應下,心道——這大概真是她兄長吧? 揉了一回,陸徜問她“好些沒?” “嗯,好多了,謝謝。”明舒謝道。 “能起來嗎?剛才吃的兩口你都吐了,若是可以,再吃點。”陸徜問完見她點頭,便轉身扶她慢慢坐起,又在她背后墊了厚被,待她坐好才把粥端來。 明舒伸手要接,陸徜沒給,反低著頭舀勺粥吹涼,再送到她唇邊。她怔怔看他,見他挑眉才反應過來,不自在地別開頭,道“我自己來吧。” “你別動,省得一會再吐,我沒那么多衣裳換了。”陸徜很正經地拿話堵她。 她無言以回,乖乖張嘴,一口含下那粥。 也罷,他都說是她兄長了,給傷重的meimei喂個飯什么的,也是人之常情吧? 手足情深! ———— 能正常進食后,明舒的體力恢復得更快些,雖還是睡時多醒時少,暈眩等狀態都有改善。就這般又休養了兩日,明舒已能正常下床走動,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結痂的結痂,消腫的消腫,除了額角的傷還包著布需每日換藥,其它的傷已好得七七八八。 這兩天明舒身體穩定了,陸徜又出了趟門,也沒說去哪里,只留曾氏在醫館照顧著。曾氏雖說形容柔弱,見人卻常是笑的,又不像陸徜那般嚴厲,待明舒也是噓寒問暖的照顧,盡管手頭拮據,但給她請醫延藥亦或是飲食起居等也都盡了全力,只克扣著自己,好幾次看得明舒心里過意不去。 一來二去,明舒對曾氏熟稔起來。 到第三日,陸徜還沒回來。明舒在醫館呆得有些煩悶,兼之又想到外頭瞧瞧看能否想起什么來。到底心里存疑,她還想去茶館或衙門打聽打聽,趁著曾氏午歇之際便出了醫館。 醫館不遠處就是潯陽鎮最大的茶館,也是消息流通地,平日里州府有什么大事發生,消息都在這里傳播,自然也逃不開家長里短的談資。誰家要是走丟了女兒,有什么失蹤案件,在這里也大多都打聽到幾分輪廓。 不知為何,今日茶館倒是人多,里三層外三層被圍得水泄不通,最里面的桌上站著個穿粗布衣裳的漢子,看模樣是個車夫,常來往于幾個城鎮中,消息最是靈通,眼下正繪聲繪色地向四周看客描述著什么。明舒往前走了幾步,隱約聽到什么“簡家大案”“一把火燒個精光”之類的話語,心里不知怎地有些發慌,正打算再走近些聽聽,眼角余光卻忽瞥見茶館里頭站起兩個男人,一個鷹鉤鼻,一個三角眼,腰里都挎著用包裹的長家伙,陰惻惻地望向她。 明舒被打量得不自在,人往旁邊避去,卻發現這二人已然鎖定了她,并且都從茶館中出來。她心生不妙,再想逃回醫館可去路已被截斷,那二人顯然沖著她來,為防止她逃跑已經分作兩頭包圍過來。 來者不善。 她不及多想,憑著本能逃進身后的小巷,才跑了幾步,身后就傳來腳步聲與金鐵聲,她慌忙中朝后看了眼,卻見那二人已抽出腰間別的短刀。 锃亮的光芒晃過瞳眸,明舒嚇得腿軟——這不是想捉人,而是直接要殺她。 腦袋又一抽一抽疼起,她卻再顧不上,只想保住自己這條小命,可才跑出幾步,身后已經傳來風聲。情急之下她抱頭一蹲,倒是堪堪避過背后劈來的刀刃,可第二擊卻再逃不過,正是驚急時刻,巷旁的窄弄里忽然飛出一腳,狠狠踹在那人胸口。 明舒尚不及反應,手就被人攥住。 仍舊是溫熱的掌心,牢牢握著她的細腕,把她往細弄一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