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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科幻小說 - 古董局中局2:清明上河圖之謎在線閱讀 - 第25節

第25節

    “如何?”劉戰斗問。

    “還算不錯,不愧是紅字門的高手。”我模棱兩可地回答,這話怎么理解都不能算錯。

    劉戰斗嘿嘿一笑:“也算是我的得意之作。”

    “原來這是贗品?”我目光一凜,又仔細去看。

    劉戰斗得意地掀起一角,用手指捻動:“你看,這絹是雙絲絹,勻凈厚密,最好的院絹。”

    “什么是院絹?”我不恥下問。沒錯,我就是想用這個成語。

    劉戰斗以為我是不放心,他這方面倒是一點不藏私,便給我講解說:“宋代作畫用絹,質地分為兩種,一種是單絲絹,一種是雙絲絹。雙絲絹的經線兩根一組,緯線為單絲,交錯時經線一根在上一根在下,比單絲要致密緊湊,能夠歷久不壞不散。這種絹在當時制造難度很大,只有御用畫院才用得起。還有一種貢絹,質地更好,那就是皇家獨享了。”

    夏圭號稱院派,所以這幅仿他的贗品,自然就得用院絹來畫。

    “一般贗品,可沒我考慮得這么周到——只可惜那樊波是個沒文化的土包子,分辨不出其中妙處,體會不到我的匠心獨運。”劉戰斗喋喋不休地說,仿佛覺得這么一幅精雕細琢的贗品落到不識貨的人手里,真是委屈了。

    我聽他說完,特意觀察了一下絹質,確實很好。我拿起放大鏡,仔細地審看絹絲結構,確實是雙絲。幸虧我之前曾經在紡織廠打過零工,知道點紡織原理,不然還真看不明白。劉戰斗看我拿放大鏡的笨拙樣子,嗤笑道:“老手一捻就知道了,哪用這么費勁。”

    “確實很精致。”我不得不承認。

    劉戰斗猶覺自己的巧妙心思沒有說透,他又指著畫道:“你看這絹黃。”

    我低頭看過去,發現絹黃分布得很均勻,而且枯透紋理。我見過其他贗品,紙黃絹黃是用煙熏或者茶垢咬出來的,深淺不一,泛黃線和紙面紋理走向往往不一致。而且這種黃浮于表面,一蹭就掉。我伸過指頭去,蹭了蹭,居然沒有掉色。

    “做舊做得不錯。”

    “那當然了。這就是梔子、紅茶加橡子殼這個配方的威力了。梔子水焦黃,茶水深紅,橡子殼煮出來的水是赭黃。有這三種顏色配兌,就能調出想要的舊色和香灰色了。再加上紫外線照射脆化,那真是天衣無縫,比單用茶垢效果好多了。”

    一聽他這話,我腦子里“騰”的一聲,迷霧消散。

    這三樣東西,原來是給書畫做舊用的。

    我說劉戰斗怎么一見我拿出這三樣東西,就立刻面色大變呢。這家伙恐怕這幾年一直在暗中經營書畫贗品,用的就是這個配方。他以為我已經洞悉他的勾當,生怕我去告發,這才服軟。

    五脈秉承的原則是“去偽存真”,想不到劉戰斗身為紅字門的中層骨干,居然背地里搞這么一套,于公于私都是嚴重違紀。看來鄭教授的擔憂是對的,改革開放以來,五脈也是人心思變。從前的原則,被越來越多的人所忽視,從前的理想,在金錢面前也變得慢慢不值一提。劉一鳴想搞拍賣行,未必是他自己的意愿,恐怕也是被迫要順應學會內部要賺錢的主流呼聲吧。

    可劉一鳴開拍賣行,那是把利益擺在明面上,去堂堂正正地賺錢;像劉戰斗這種造假,根本就是犯罪。他是上海書畫鑒賞協會副秘書長,還有個五脈的身份。有他居中調度,贗品可以源源不斷地流入市面,影響會有多大,我簡直不敢想象。我推測到這里,一下想到這個配方是藥不然給我的,他居然了解劉戰斗的秘密,這說明什么?這說明劉戰斗肯定是被老朝奉拉下水的,他是老朝奉在五脈里隱藏的代理人之一。

    藥不然居然把這個重大秘密都告訴我,真不知道他們葫蘆里賣的什么藥,是別有圖謀,還是想證明合作的誠意?

    “事不宜遲,咱們走吧。”劉戰斗看我沉默不語,催促道。

    “不成。”我皺著眉頭說,在心中做了一個重大決定。

    劉戰斗正把卷畫卷到一半,聽我一說,不由得一愣:“這畫有破綻?”

    “畫沒破綻,但它是贗品。”

    “廢話,不是贗品我還會拿去給樊波?”

    我嚴肅道:“五脈的規矩你都忘了?去偽存真,絕不造假。拿這么一幅贗品給他,置明眼梅花的規矩于何地?”劉戰斗像是不認識我似的,把我端詳了一圈:“許愿你沒發高燒吧?怎么開始說胡話了?”

    “發高燒的是你。”我坐回到沙發上,盯著這個背叛了五脈精神的人。

    “你不是很想打聽樊滬記的事情嗎?這張畫送出去,樊波就會開口,這不是很簡單的事情嗎?”

    “不錯,我是急于讓樊波開口,但這是一件贗品。五脈中人,只有識假,絕不該有販假。”

    “你是傻逼嗎?”劉戰斗忍不住罵了一句粗口。

    “也許是吧。”我聳聳肩。

    拿《云山煙樹圖》的贗品去給樊波,這當然是件非常合算、非常方便的事,但這樣一來我跟老朝奉又有什么區別?我若自己的堅持都否定了,那么忙這一路,到底還有什么意義?

    別的人我管不到,但我絕不能做這樣的事。從我家先祖許衡開始,到我爺爺許一城,我父親許和平,一而貫之,一直都在和贗品作斗爭。如果我現在為了貪圖方便,拿一張贗品去糊弄別人,那么我們許家一千多年來的堅持,就煙消云散了。

    人活在這個世上,總要堅持一些看起來很蠢的事。

    黃克武在南苑機場問過我這個問題:當現實逼迫你違背原則,你該如何處之?

    這就是我的答案。

    劉戰斗看我搖頭拒絕,也不勸了,把畫一卷:“不愧是打假英雄啊,高風亮節,那你自己去感動樊波吧。”我坐在沙發上沒動,用指頭敲著椅背,瞇起眼睛盯著他,一字一句道:“既然你有《云山煙樹圖》的贗品,我想,真品一定在你手里吧?”

    劉戰斗一聽,勃然大怒:“你神經病!你自己要當圣人,還想慷他人之慨……呃……”他話說到一半,才意識到我是在試探他。他恨恨地把那幅贗品扔在地上:“真品就在我手里,那又怎么樣?你還能搶不成?”

    劉戰斗這種人,不會無緣無故大方。他既愿意出手讓出贗品,手里一定存著真品,如此一來才有好處。

    我不疾不徐道:“我問不到樊波消息,就做不成劉老爺子交托的事。事情辦砸了,我就得回北京去給他老人家請罪。”劉戰斗眼神陰沉,動作卻是一僵。

    五脈現在產業不少,私下里不少人都在偷偷搞贗品,但明面上誰都不敢承認。如果我把這事捅到劉一鳴那去,劉戰斗肯定徹底坐蠟。我不為己甚,只是要他舍出一幅夏圭真品,這幅畫雖然能賣不少錢,但比起他這幾年偷偷賺的,只是九牛一毛而已。

    從當年欺負樊掌柜那件事就可以看出,劉戰斗這個人心志偏狹,欺軟怕硬。他有了如今的地位和財富,必然心有畏懼,唯恐失去現有的一切。同樣的手法,我就沒法對樊波用,他已經一無所有,便不怕失去任何東西。

    在我的眼神逼視之下,劉戰斗別無選擇,只得恨道:“好……你夠狠!”他抓起電話,用上海話說了幾句。我沒聽懂,但也不怕他耍什么花樣。

    過不多時,剛才那個送畫的秘書又出現在門口,這次他手里抱著五個卷軸。劉戰斗接過去,關好門,把卷軸一一擺在我面前的桌面。

    劉戰斗的嘴角,露出一絲不屑:“你不是要真品嗎?我給你放在這兒,你自己找。”

    外界炒作,都說我是打假英雄、鑒定大師,其實我對書畫鑒賞是門外漢。劉戰斗看穿了我這方面知識的短板,故意給我出了個難題。若我錯選了贗品,那是自己無知,跟他就沒什么關系了。

    “你為什么不直接告訴我哪一幅是真的?”我不滿地問。

    “我忘了,只好辛苦你了。”劉戰斗一攤手,一臉小人得志。

    我低頭看著這五個卷軸,半分都沒猶豫,伸手拿起左手第二個卷軸。劉戰斗整個人傻在那里,嘴巴張得能塞進一個鵝蛋。我看到他的表情,就知道自己選對了,這卷是真品。

    “怎……怎么可能,你都沒打開卷軸看!怎么可能選中!”劉戰斗聲嘶力竭地喊道。

    我一臉無辜地看著他:“很簡單啊。你的秘書進門送畫的時候,右手一把抱起四卷,而左手只握著一卷,而且沒握實,怕傷到畫心。我想這位稱職的秘書,肯定會對真跡格外小心保護吧。”

    我剛夸完他秘書,劉戰斗一口血噴了出來,真正字面意義上地噴血。我特別能理解他,這確實是太氣人了。

    劉戰斗吐完血,整個人癱軟在沙發上,軟綿綿地一聲不吭。

    我知道他死不了,便拿起那一幅夏圭的《云山煙樹圖》真跡,離開辦公室。臨走之前,我在走廊里還特意拍了拍那位秘書的肩膀,稱贊他是個稱職的好人。

    我趕到樊波家里,樊波一看這畫,大喜過望。我告訴他,這算是對當年樊老掌柜的一點補償。樊波連連嘆息,說他叔叔死的時候一直抓著他的手,說一定要設法把東西都贖回來。可惜他自己也混得很慘,除了每年堅持寫申訴信以外,也沒別的辦法。說到這里,樊波居然哭了出來,說他沒能耐,對不起老掌柜。

    “這幅畫也算是能告慰他老人家了吧。”我安慰道。

    樊波苦笑道:“怎么可能,我得馬上去把它賣掉。”他回頭看了眼低矮閣樓里的床鋪:“老人等著看病買藥,小孩子等著上學,哪都需要用錢……”

    我沒說什么,這實在不好苛責。對他來說,古玩的藝術價值遠不如它的商業價值重要,前者只關系到品位,后者卻與生存相關,這是個最現實不過的問題。我寬慰了他幾句,把話題引到樊滬記上去。樊波得了《云山煙樹圖》,心中卸下一塊大石,說話自然也就痛快起來,給我講起他在樊滬記的經歷。

    樊波說樊老掌柜原來是給別的大當鋪做朝奉的,后來自己攢了點錢,在1927年獨立出來,開了這么一間古董鋪子,找到他這個侄子來做幫手。我一邊聽著,心里一邊發沉。我最擔心的情況出現了:這個樊波,完全不懂古玩。他之所以在樊滬記工作,只是因為是樊老掌柜的親戚。樊老掌柜也知道他的水平,所以只讓他在店里負責打雜幫工護院,具體業務從不讓他沾手。

    古玩交易,是一樁隱秘交易,很少當人。樊波既然不參與業務,自然對里面的彎彎繞繞茫然無知。找他了解樊滬記的交易,就好像找銀行門口的保安問貸款的事情一樣。

    “樊滬記有沒有留下什么檔案文字什么的?”

    樊波搖搖頭:“破四舊的時候都燒了。我申訴信里的文物清單,都還是從文物商店里抄來的。”

    “那么樊老掌柜從前跟什么人打過交道?”我有點不甘心地追問道。

    這個問題太大了。樊滬記雖不是什么大店,但也算是名號之一,跟他們打過交道的人數不勝數。樊波呆了半天,才慢慢吞吞道:“我見過許多,都不記得名字。”

    “他最好的幾個朋友你還記得嗎?”我問。樊老掌柜的好朋友,肯定都是古董圈里的,說不定能知道樊老掌柜收購缺角大齊通寶的內幕。

    樊波想了半天道:“跟老掌柜最好的,應該是一個叫周順勛的先生。”

    “哪家鋪子的老板?”

    “呃……不是賣古玩的,是晉京匯銀號的經理。”

    “這個周順勛先生在哪里?”我問。

    “49年去臺灣了。”

    “嘖。”我大為遺憾。

    樊波見我不說話,以為我不滿意他提供的消息,便說道:“周先生人很好的,每次都主動跟我打招呼,有時候還打賞我幾塊錢。老掌柜常說,沒有周先生幫忙周轉,就沒有樊滬記,讓我見到他一定要客客氣氣的,不可無禮。”

    我猛然抓住他肩膀:“你再說一遍!”

    “周先生人很好……”

    “下一句!”

    “老掌柜常說,沒有周先生幫忙周轉,就沒有樊滬記……”

    我眼睛一亮,我都已經絕望了,可沒想到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古董這個行當的特點是“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一件古玩,什么時候能賣出去,很難預料。小規模的鋪子,都是靠本錢周轉,現金流很容易斷裂,稍有不慎就會賠得傾家蕩產。但清末以來,西方銀行業進入中國,帶來了先進的金融理念,尤其是在廣州、廈門、福州、寧波、上海五口通商地區,外國銀行、本國銀行加上大大小小的私人銀號多如牛毛,給了古董商們一個新的選擇。

    比如說他們看中了某件貨,恰好錢不湊手周轉不開,就拿一件古玩去找銀號做抵押貸款,貸出現金把貨收到手里,等周轉開了,再去還錢贖回抵押品。這么做,實際上就等于把積存貨品轉換成流動資金,手段靈活,收貨快,利周轉,尤其對一些想收大貨的小鋪來說,非常重要。

    樊滬記規模不大,如果要收購像缺角大齊通寶這種級別的古玩,自己出錢風險太大,很有可能會走銀行貸款的路子。這種貸款,勢必要找相熟的人。聽樊老掌柜這句話,顯然周順勛所在的晉京匯銀號,是樊滬記最常去貸款的渠道。

    古玩和金條、房子、工廠之類的東西不一樣,專業性太強,估起值來有難度,種類又是千變萬化。所以銀行做這種貸款,都會把貨物和抵押品信息附在賬本右側,什么種類、什么樣式、什么顏色花紋、什么質地等等,以便查詢評估。五脈作為權威鑒定機構,經常會被銀行請去做評估,所以我對這一套知之甚熟。

    換句話說,如果能查到晉京匯銀號的賬本,說不定里面就有戴熙字帖的詳細資料。

    我又問了樊波幾句關于晉京匯銀號的問題。樊波只知道這家銀號是京城一位山西籍大員開辦的,總號在北京,在上海等地設有幾個分號,規模不算大。與其說是銀行,倒更像是私人高利貸。我心里有數了,像這種銀號,組織非常嚴密,每個月掌柜的都得向總號報賬,賬簿也要定期封存運到北京的總號存檔。

    如果是別的人,可能就放棄希望了。事隔這么久,又經歷了這么多次變亂,恐怕這小銀號早就倒閉了,去哪兒找啊?

    但我還不算完全絕望。

    因為我恰好認識這么一個以收集檔案為樂的家伙……

    我匆匆告別樊波,離開弄堂,找了個能打長途電話的地方。

    我不是打給鄭教授或劉一鳴,而是打給圖書館。

    我去找《清明上河圖》照片的時候,圖書館不無得意地告訴我:“你想找銀號的賬本、赫德的海關檔案、張學良的電報密碼本,咱都能給你挖出來。”這句話讓我印象深刻,一直記在心里。他專注收集各類破舊檔案這么多年,說不定真能查到點東西。

    圖書館接電話的時候很不耐煩,大概是在忙著什么事被打斷了。我說我是許愿,他停了一陣,才說:“哦,是你啊,什么事?”我知道他的脾氣,也不啰唆:“我想要查一個叫晉京匯銀號的賬簿,你那里有沒有?”

    “兩萬。”圖書館一點都不含糊。

    “我只是查一下,不是買。”

    圖書館道:“這么冷門的東西,我都不知道有沒有,我還得給你翻去。檢索不要錢嗎?”

    “那也用不了兩萬吧?上次你不是才收了兩千么?”

    “哼,你還好意思說!早知道你會報紙上弄出那么大動靜來,我應該多收你十倍才對。”圖書館恨恨道,又對著話筒道,“我就是這個價,不愿意你找別人去。”

    “對了,上次你給我喝了一杯橘子水吧?”我陡然之間轉移了話題。

    “早知道老子一杯自來水都不會給你!”

    我說道:“那天我離開以后,直接被送去了301搶救,差點死了。醫院有書面的診斷結果,說是因為那杯過期橘子水導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