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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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方震叮囑了一句,他在電話另外一端的聲音沒什么起伏,就像是例行公事。可我知道,他這個人從來不說廢話。不知道這一句小心,是指小心鐘愛華,還是指小心藥不然。 放下電話,我拿著黃克武的電話號撥了幾下,聽到提示才反應過來,這里沒有國際長途服務,要打必須去郵電局。我只得上床睡覺,明天一早再說。我本以為這些千頭萬緒的事情,會讓我做一個繁雜混亂的夢。可出乎我意料的是,居然一夜無夢,一口氣睡到了天亮。事實上,自從離開紫金山以后,我就再沒在晚上被噩夢驚擾過。 次日一早,我一開房間門,忽然看到地上有個黑乎乎的東西。我把它撿起來,發現居然是個bp機,漢顯的,上頭還留著一句話:“哥們兒,就用這個,隨時聯絡。” 藥不然這小子,不知道用的什么手段,居然扔了這么個東西在這兒。bp機是單向的,我被動接受信息,對在逃的藥不然來說,這種方式聯絡起來相對安全一點。我把它別在褲腰帶上,早早離開旅館。一出門,一群記者們卻撲了上來,不停地問各種問題。幸虧我在出發前,已經從上海旅汽預約了一輛普桑出租車。我一言不發,等到車一到,立刻直接上車揚長而去。那些記者沒準備騎車,追趕不及,一個個氣得哇哇直叫。 我徑直開到虹口郵電局,辦了個國際長途業務,然后鉆進無人的電話間,撥通了黃克武在香港的電話。 電話很快就接起來了,黃克武的聲音還是那么洪亮,但卻充滿了疲憊。我說我是許愿,對面劈頭就問:“你把煙煙救出來沒有?” 我說戴鶴軒已經撤訴,她很快就能釋放。黃克武問我在哪兒,我說在上海。他頓時火冒三丈,毫不客氣地把我訓斥了一頓,質問我為什么不陪著她。 我懶得辯解,等他罵累了,我直接問他從哪里得到大齊通寶的。黃克武說你問這事干嗎,我終于忍不住怒火:“我還能干嗎,當然是要調查《清明上河圖》的事情!您當初把大齊通寶給我,怎么回事也不說清楚,害我在戴鶴軒那里差點吃了一個大虧。現在五脈生死存亡,你們這些老前輩說話能不能直接點,別藏著掖著好不好!” 我發了這么一通脾氣,黃克武那邊沉默片刻,居然沒罵回來。我聽到話筒里傳來一聲嘆息,然后黃克武悠悠道:“好吧,好吧,你小子翅膀硬了,連我都敢罵啦。我告訴你就是,這也不是什么丟人事。” 原來這枚大齊通寶,是黃克武在五十年代的上海買到的。當時他來上海出差,在閘北區的一家文物商店談事情的時候,正好目睹了一起收購。 來文物商店賣東西的,是個老頭子,戴著玳瑁腿的小圓眼鏡,穿一身黑馬褂,一看就是經營古董的老掌柜。他帶著兩個大木盒子,一個后生拿扁擔挑著。老掌柜抖著手,一件一件往柜臺上擱。 黃克武站在一旁看著,心里明白老掌柜為啥手發抖。這些買賣古董的人,要把自己心頭rou交出去,那比剮了他們還難受。但大環境在那里擺著,也由不得他們選擇。那時候已經解放,全國都在大改造,古董界也未能幸免。五脈都要改組學會,更別說是普通古董店鋪了。這些鋪子有兩個選擇,一是合并到文物商店去,公私合營;二是把東西都賣給文物商店。這老掌柜選擇的顯然是后者。 黃克武拿眼睛一掃,老掌柜帶來的貨色不錯,明中的斗彩瓷瓶、清代的銅爐玉佛、漢代的方印、秦代的瓦當,還有幾幅書畫,品類很雜,擱到市面上都能賣出好價錢。 負責收購的是個小青年,老掌柜擱得特別小心,他卻不當回事,隨手拿起來亂看。等到老掌柜擺完一箱,小青年拿著筆一點,說一件五塊,一共二十件,那就是一百塊錢。老掌柜當時就急了,說同志你不能這樣,文物哪能這么報價。小青年眼皮一翻,說我這規矩就是這樣。老掌柜“唰”地展開一幅畫,說這是孫克弘的《溪邊對談圖》,從前要賣八十銀元都不止,又拿起一塊墨,說這是查士標親筆題寫的松墨,光這兩樣就得兩百多銀元。 小青年聽得不耐煩了,拿手一揮:“那是舊社會,都是封建地主剝削勞動人民的血汗錢。現在可不興這一套。一件四塊,你要還啰唆,就三塊一件了,你自己掂量著看。”老掌柜氣得要死,一跺腳,說我不賣了。小青年冷笑:“你不賣給文物商店還能賣哪兒去?我現在就打電話給其他商店,讓他們就按這個價給。看看你的腳程快,還是我的電話快。”老掌柜站在商店門口,放聲大哭。 黃克武實在看不下去了,走過去把小青年痛罵一頓。當時文物商店的很多職員都是五脈的人,黃克武站出來說話,這小青年立刻不敢吭聲了。最后老掌柜的兩大木盒子文物,總算結了一個相對公道的價錢。老掌柜對黃克武千恩萬謝,從懷里摸出一個紅絲綢包,里面藏著一枚銅錢。 黃克武一看這銅錢,眼睛頓時瞪大了,他認出來這是傳說中的那枚缺角大齊通寶。老掌柜把銅錢放到他手里,說這東西是我們店的鎮店之寶,一直秘藏至今。現在世道變了,留著也沒用了,您是識貨的人,知道它的價值,請你收下它,求你善待這些寶物,可別糟蹋了。說完以后,老掌柜讓那后生攙扶著,晃晃悠悠離開了文物商店。 “這是哪家古董鋪子?”我問。 黃克武道:“我不記得了。不過你可以去問問那個小青年。” “叫什么名字?” “他叫劉戰斗,現在是上海書畫鑒賞協會的副秘書長,劉家在上海的負責人。” 我吃了一驚,沒想到這小青年居然也是五脈的人,而且現在地位已經這么高了。我還想多問黃克武一個問題,可他說必須得走了,然后就匆匆掛掉了電話。 掛了電話以后,我有點猶豫。自從《清明上河圖》的事情爆發以來,五脈的產業在全國各地都遭受重創。他們所有人都認為,我是這場劫難的始作俑者。媒體把我捧得越高,他們就越抵觸我。劉一鳴知道這一點,所以才建議我不要借助五脈的力量,自己偷偷調查。現在如果我去找劉戰斗,等于是自己公開了行蹤。 可隨后我轉念一想,那些記者肯定已經發了稿子,我實際上已經被曝光了——那就沒必要藏著掖著了。在這個緊要關頭,不能再顧慮那么多。 郵局這里有電話簿,我沒費多大力氣就查到了上海書畫鑒賞協會的地址,立刻趕了過去。 這個書畫鑒賞協會坐落在黃浦區淮海路上,是一棟藍白相間的三層法式建筑,從前是某個英國商人的宅邸,街道兩側都栽滿了法國梧桐,環境相當好。我趕到以后,對收發室的人說找劉戰斗,然后亮出公安八局的證件。 方震給我的這個證件,真是相當方便。收發室的人一看那幾個燙金的字,二話沒說,立刻給我指了劉秘書長的辦公室位置。我到了辦公室,敲了敲門,里面說請進。我推門進去,屋子里的陳設和劉一鳴的小湯山別墅風格很像,淡雅簡樸,墻上掛這幾幅龍飛鳳舞的書法,落款都是一些高層領導人。向陽的窗臺擺了十來盆盆景。一個中年人正手執剪刀,在埋頭修飾。 “您好,我是許愿。”我開門見山地說。 中年人一聽這名字,立刻轉過身來。這人背頭梳得一絲不茍,嘴唇薄得像兩枚刀片,臉倒是很胖,不過不見一絲皺紋,下過工夫保養。他先深深地打量了我一下,然后坐回到辦公桌前,把剪刀放回抽屜,又拿起眼鏡布擦了擦眼鏡,晾了我足足兩分鐘,才冷笑著說:“我當是誰呢,原來是許大名人。你來我這兒,是又發現什么假貨啦?” 一聽這口氣,我就知道他的態度。我在301養病的時候,五脈的人差點沖進病房打我一頓,這個劉戰斗沒呵斥我滾出去,算是不錯了。不過這也不怪他,整個學會都被我坑得不輕,我有愧于他們。 我忍氣吞聲,把來意說了一遍,說希望能查到當年那老掌柜的名字,或者商號,最好能找到他本人。劉戰斗的臉色更加陰沉起來:“黃老爺子讓你過來,就是拿陳年爛谷子的事兒來羞辱我?”我連忙說沒那意思,我是在調查一件特別重要的事,這個信息非常關鍵。 劉戰斗嘲諷道:“你的事情當然重要了,五脈這么多人的飯碗,都差點讓你給砸了。我若幫了你,就怕你拿去寫篇什么文章,掉過頭來把我害了。”說完劉戰斗把身子往椅背一靠,雙手搭到肚皮上,“對不起,文物商店那都是幾十年前的事情了,我不記得。” 果然,他們現在對我的警惕性太高了,生怕說出什么來,又惹出什么亂子。我暗自嘆了口氣,說這事是劉老爺子安排下來的,事關五脈安危,如果你不信,可以直接去問他。 我本以為抬出劉一鳴的名號,他就會配合。可劉戰斗眼睛一瞇,仍是一副拒人千里的嘴臉:“你干嗎?拿劉老爺子嚇唬人么?我告訴你,我當時在文物商店時一天要處理十來筆收購,那種芝麻小事,我怎么可能還想得起來。就是劉老爺子今天親自來問我,我也是想不起來。” 我一時無語。想不想得起來,只有他自己知道,旁人一點辦法也沒有。劉戰斗見我一臉尷尬,露出細微的快意神色,他一指門口:“你走吧,可別說我們劉家欺負你一個打假英雄。” 這個劉戰斗真是一點面子都不給,我只得悻悻離開,琢磨著實在不行就給劉局打個電話好了。這個劉戰斗身上的官僚氣味很濃厚,劉局對他會更有辦法。 剛一出小樓的樓門,我的bp機“嘟嘟”地響了。我低頭一看,上頭有一句話:“去找劉戰斗了?”我抬起頭,掃視四周,人來人往,梧桐樹沙沙地擺動著葉子,沒任何異樣。但我知道,藥不然肯定在附近什么地方偷偷跟蹤我,只是不知警察是否會派便衣跟蹤我,所以才沒現身。 很快第二條又發了過來:“買一兩梔子、一包紅茶、十個橡子,再去。” 第七章 發現真相 一兩梔子、一包紅茶、十個橡子? 我莫名其妙,這是啥?中醫藥方還是什么飲品配方?這三樣東西都不是什么稀罕物,靠這個就能打動劉戰斗?不會是誰的消息發錯了吧? 這時候第三條跳了出來催促:“時不我待。” “死馬當活馬醫吧……”我把bp機放回腰上。 這三樣東西別看常見,湊齊了還挺麻煩的。我先在淮海路附近找了家中藥鋪,忍著人家鄙視的眼光要了一兩梔子,然后去小賣店買了一盒袋裝紅茶(人家不單賣),最后在一家干果店硬著頭皮數了十粒橡子出來。 我把這三樣東西擱在一個小塑料袋里,再度登門拜訪劉戰斗。劉戰斗正在接電話,正說得神采飛揚,一見我去而復返,嘴上不停,手勢不耐煩地揮舞,讓我滾出去。 我沒吭聲,把塑料袋往他的桌子上一放,幾粒梔子和橡子滾落出來,還露出半個茶包。 說來也怪,劉戰斗一見這三樣東西,面色頓時大變。他對電話里敷衍了幾句,趕緊掛斷,看我的時候,兩眼幾乎要冒出火來。 “你這是什么意思?”他問。 “你確定想要我在這兒說出來?”我真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故弄玄虛的意識還是有的。 劉戰斗明顯坐不住了,好像他的盆景全跑到椅子和屁股之間。我似笑非笑,從容淡定,保持直視。劉戰斗無法承受這種目光,只得壓低嗓子道:“你到底要怎么樣?” “我聽說這個藥方能改善人的記憶力,所以特意給您送過來。”我斟字酌句地說道,這么說一來顯得有底氣,二來我怕我說多了露餡兒。 劉戰斗腮幫子顫了顫,隔了一陣,白凈的臉上才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小許啊,你走了以后我仔細回想了一下,有點想起來了。既然劉老爺子讓你查,總不能讓他老人家失望。”我心中暗暗稱奇。這藥方的效果,真是立竿見影,不會是什么武俠小說的巫蠱吧?不然沒法解釋劉戰斗前倨后恭的轉變。 “那您說吧,我聽著。” 劉戰斗掏出一塊布擦了擦額頭的汗,然后才發現是眼鏡布。他晦氣地甩了甩手,告訴我道:“那家商鋪叫樊滬號,掌柜的就姓樊。這家鋪子在上海算是個小字號,規模不大,信用還不錯。” “你為難的老掌柜就是他?” “當時我也不是故意為難他。那時候,越窮越光榮,誰會惦記著拿古董賺錢啊。我是受了……呃,你知道的,受了那誰之托,才殺殺價。誰知道黃老爺子出差來這兒。” 我見他吞吞吐吐,心中疑云大起,聽起來這個劉戰斗似乎和什么人有勾結,而且他認為我“應該”知道。我有心多問一句,又怕露出破綻,只得面無表情地點點頭:“那么樊掌柜人呢?” “早就病死了,樊滬記的鋪子也關了。” “當時不是有個后生陪他去的嗎?” “哦,你說樊波啊。那是他侄子,進了一家工廠當工人,現在還在上海。” “你們還有聯系?” 劉戰斗露出一絲苦笑:“有啊。前幾年他來找過我一次,鬧著說當初收購古董的價錢不公道,要求歸還或者賠償。我說那是國家文物商店的統一政策,跟我沒關系。他不服,就一封封申訴信往上寫,也不嫌煩。” 我問他信都在哪里,劉戰斗起身從一個文件柜里翻出一摞信,交給我的時候語氣還有點得意:“這些都是樊波的申訴信,上級部門一收到,就直接轉到我這兒來了。他還傻乎乎地一封封寫,能有什么用?” 我很不喜歡劉戰斗這種口氣,沒接他的茬兒,拿起一封申訴信來看。這信皮我太熟悉了,我給我父母寫申訴材料的時候,也是這樣一封接著一封地寫,信皮格式簡直熟極而流。想到這里,我心中微微一疼。 我發現所有的信都沒拆封,看來那個樊波一年年申訴的辛苦,算是全白費了。我拿著信看了一眼劉戰斗,劉戰斗趕緊說:“隨你,反正都是扯淡的東西。”我把封口撕開,里面是三頁信紙,除了講述那次收購的過程以外,還有一張被強制收購的古董清單,缺角大齊通寶也赫然在內。不過這個樊波顯然是個外行人,不僅把許多字寫錯了,而且還把大齊通寶當成件不值錢的玩意,列在清單最后頭。 我心里一沉,心想麻煩了,線索可千萬別在這里斷了。這種事特別多,前一代明明留下許多好東西和故事,后一代不識貨,又不舍得傳給外人,傳承就斷了。從前有人專門收藏京城京劇名角兒的戲單,視若珍寶,可他兒子根本對京劇沒興趣,他爹死后,就把收藏扔在一處倉庫角落里。等到有人想起這件事,想找他收購,一打開倉庫,戲單全都霉透了。 這個樊波看起來也不太懂古玩,樊滬記和大齊通寶之間有什么故事,他可未必知道。 我暗暗祈禱這個猜想不要成真,繼續往下看,看到樊波在信的結尾處留下自己的家庭地址,這是申訴信的標準格式。我拿筆把地址抄了下來,忽然轉念一想,我這么貿然找過去,人家未必肯開口,便抬頭對劉戰斗說:“你陪我去看看吧。” “我去干嗎?他對我可一點好感都沒有。”劉戰斗一臉不情愿。 “解鈴還須系鈴人。正因為他屢次找你申訴不成,現在你主動去拜訪,他一定會升起解決的希望,人一懷著希望,就好說話了。” 劉戰斗跳起來大怒:“許愿,你別得寸進尺!憑什么讓我答應那種無理要求!” “只是叫你陪我去看看,別的也不用你做什么。”說完我朝著那裝著梔子、橡子和紅茶包的塑料袋瞟了一眼,劉戰斗牙齒磨了磨,只得勉強答應。 我越發好奇,藥不然這開的是什么藥方,簡直跟金庸小說里的三尸腦神丸似的,能夠把人像傀儡一樣控制。 樊波住的地方,位于閘北區一條小弄堂里。弄堂的小路狹窄,兩側都是低矮破舊的二層小樓,磚壁泛黑,木框剝落,抬頭望去,逼仄的天空被一排排枯黃色晾衣竿切割成無數細碎的形狀。兩三個老人坐在弄堂門口曬著太陽,目光渾濁。和劉戰斗一路打聽了一圈,才知道樊波一家住在一處閣樓上。這樓本身年歲就不小,黑洞洞的樓梯搖搖欲墜,堆滿了雜物。我們走到三樓,還要再順著一個沾著油漆星點的大竹梯爬上去,才抵達閣樓。 這閣樓沒有門,只是用一個油漬斑斑的布簾擋著。我喊了一嗓子樊波在不在,里面傳來一陣噼里啪啦的聲音,感覺有好幾個人在。折騰了一陣,才有一個滿臉皺紋的男子掀簾出來:“我是樊波,你們是?” 這家伙年紀跟劉戰斗應該差不多大,可兩人面相真是天差地別。他臉上的溝壑,寫滿了生活的愁苦,日子過得一定不很順心。 “我們是上海書畫鑒賞協會的,想找你了解點事情。”我說。樊波看到我身后一臉不痛快的劉戰斗,眼睛一亮,趕緊讓我們進來了。 我一進去,才知道剛才為什么屋子里要鬧騰那么久。這閣樓高度也就一米七左右,進去以后沒法挺直身體,總面積二十多平米,里面卻塞了兩張疊在一起的木床、一張書桌、一個煤氣灶,甚至在屋角還用兩片白布單隔了一個廁所出來。就在這個鴿子籠里,卻住著樊家五口人。床上躺著兩個老人,書桌上靠著一個半大小子,廁所里應該還有一個,估計是他老婆,聽到有外人來,不敢出來。屋子里彌漫著一股混雜著油煙、腥臭和腐朽的味道——看來樊波的日子,過得非常不好。 閣樓太低矮,樊波殷勤地從床底下拖出兩個板凳,拿袖子拂了拂讓我們坐。劉戰斗皺著眉頭,用手帕捂住鼻子。我一看這種狀況,直接開門見山道:“我們這次來,是想問問你關于樊滬號的事情。” “申訴有回應了?”樊波大為激動,一挺胸膛,差點撞到天花板。 劉戰斗趕緊說:“你那些都是無禮要求,國家沒有政策。”樊波大怒:“那你們來干嗎!”我瞪了劉戰斗一眼,溫言寬慰道:“我是想找您了解一下情況。”樊波“哦”了一聲,又坐了回去:“我的情況,申訴信上都寫得很清楚了。” “我們需要落實你申訴信附的古玩清單細節——比如這個缺角大齊通寶,我們想知道是什么時候購入的,從誰手里購入的。”我盡量和顏悅色。我不想騙他,但也不能明白地說出我的目的,只好在言辭上盡量含糊。 不料樊波眼珠一轉,開口道:“除非國家給我一個準話,否則我是不說的。”劉戰斗不高興了:“樊波,你膽子不小啊,還敢跟國家談條件?”樊波把屁股挪了挪,嘿嘿一笑:“這么多年,我見過不少人打著各種旗號來問我樊滬記的事,還不是覬覦樊老掌柜的東西?” 劉戰斗靠近我,小聲解釋了一下。我這才明白,樊滬記在上海也算是個小有名氣的鋪子,老掌柜雖說折了兩大箱子寶貝給文物商店,但他有沒有私藏一些小件,藏在哪里,誰都不知道。這幾年文物市場復蘇,不少人都跑到樊波這里旁敲側擊,覬覦老掌柜留下的東西。樊波就是被他們攛掇了幾次,才興起了申訴之心,想要國家把當年樊家的東西賠回來。 所以我一張嘴,樊波就聽出來了,我們是有求于他,毫不猶豫地打算要談條件了。 “你要是不配合,申訴的事我可就不管了。”劉戰斗虎著臉說。樊波倒也硬氣:“說得好像你從前管過似的。我叔叔積攢了一輩子的心血,當年就是被你糟蹋了。我告訴你們,他的心血不歸還,我是不會說一個字的。” 場面一下子變得很尷尬,樊波這么多年申訴無門,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可以要挾的機會,就跟溺水之人撈到根稻草似的,死死抓住不放。床上的老人微微發著呻吟,廁所里的女人不安地咳嗽了一聲,這些細節,讓樊波的眼神更加堅定。 我很熟悉這種眼神,這不是某種理想希望得到實現,而是某種欲望渴望得到滿足。換句話說,樊波對樊老掌柜的心血沒有太大興趣,他關心的是如何改變窘迫的現狀。 我正在飛快地思考怎樣勸他開口,劉戰斗蹲在門口,說了一個提議:“樊老掌柜當年賣給文物商店的那些東西,早就流散各地,不可能追回。不過如今在書畫鑒賞協會里面,收藏著一幅夏圭的《云山煙樹圖》,也是從樊滬記里收購來的。我可以以個人名義捐贈給你,但你要保證以后不會繼續申訴,而且要乖乖說出你知道的事。” 劉戰斗這個提議,大大地出乎了我和樊波的意料。他陪我來就很勉強了,現在居然主動提出賠償,莫非是轉性了? “夏圭的《云山煙樹圖》……”樊波猶豫地重復了一句,然后點點頭,這幅畫確實是在申訴信的清單里。 “夏圭是南宋四大家之一,他的真跡,現在可以賣上一個非常好的價錢了。”以劉戰斗的眼光,自然一下就看穿樊波是求財不是求物,索性略過這畫的藝術價值,直接點出價格。 “你只還給我這一幅?”樊波顯得很矛盾。 劉戰斗臉色一冷:“不是還,是捐贈。我是看你可憐,所以捐一件個人收藏給你。當年是合法交易,我和國家可從來沒虧欠你任何東西。”他說到這里,唯恐樊波還啰唆,又強調道,“這是你最后一次機會,要么拿畫走人,要么乖乖在這個鴿子籠里趴著,寫你的申訴信。” 觸手可及的小利益,和遙遙無期的大目標,對于一個急于改變家境的人來說,不難選擇。樊波長呼一口氣:“我要那幅畫。”然后他又警惕地補充道,“等你們送過來,我才告訴你們樊滬記的事。” 我和劉戰斗離開閣樓,回到他的辦公室。劉戰斗當著我的面抓起電話,說趕緊給我送一幅夏圭絹本《云山煙樹圖》來。我眉頭一皺,聽他的口氣,好像這東西不止一幅似的。但我沒動聲色,坐在沙發上靜待。劉戰斗也沒有跟我說話的意思,拿起剪子繼續侍弄他的那幾盆盆景。中間不時有人來拜訪,說的都是書畫方面的話題,看來業務頗為繁忙。 半個小時以后,一個秘書送來一卷畫。劉戰斗拿到以后,把它攤在桌子上,招呼我去看。這是立軸裝裱的水墨紙本,畫卷上云霧繚繞,山樹渾然一體,頗有意境。云山煙樹是國畫里的一個大眾主題,許多人都畫過,這幅畫畫得很好,但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我對書畫懂得不多,對夏圭的筆法特點更是一竅不通,注意的只是一些技術細節,比如說,畫心上下兩端的錦眉顏色很新,說明是新近裝裱的,而絹色卻淡淡泛黃,有如秋葉,歷經年頭可真是不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