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醫救不了大漢(基建) 第385節
她是知道自己所作所為,又覺得自己目的性太強了嗎? 可如今家里出多進少,尤其是父親不能做事,還要耽誤一個仆人照看他,再加上以往從未遇到的苛捐雜稅,余錢根本撐不了幾年,等這些也耗盡后,顧家就會成為會真的庶民,那—— 他哪里有含蓄的底氣啊。 可惜韓尚院不養門客,能讓他侍奉女主,不說做幕僚,只做個能寫些文章歌賦的文士,哪怕一個月只給他四五百錢,有尚院家士身份的庇佑,家里也不至于越過越差,小妹未來的機會也會更多一些,而他,也不會做這么個癩蛤蟆想吃天鵝rou的舉動。 唉。心中憂慮,顧遲就連抄寫醫文的速度也慢了起來,筆尖懸停在竹簡上方,怎么都落不下去,直至毛間末端開始出現墨滴并滴落在簡片上,他才猛然驚醒,懊悔地放下毛筆,拿起來刮刀削這處墨滴。 還好污損不多,不然這條簡片再削也救不回來,必須解開繩子把這部分拆下來,那浪費的工夫就太多了,恐怕今日該抄寫的內容就抄不完,八字還沒一撇就這么懈怠,哪里能行? 顧遲壓下心底的焦慮,認真地將污跡削除,剛放下刮刀,拿起來筆,有一個十一三歲的圓臉學徒便走了過來,她站在門口,敲了敲門,問道: “顧遲在嗎?” “在。” 顧遲立即扭身:“有事情找我?” 抄書的屋內還有其他人,見狀,小學徒并沒有說是什么事情,而是點了點頭,應道: “對,有事情,你跟我來?!?/br> “好?!?/br> 顧遲應了聲,將毛筆和竹簡放下,快步走出了屋內。 寒風凜冽,根本不會有人在外停留,屋外見不到半個人影,帶著顧遲走了一小段距離,不等顧遲發問,小學徒便主動說道: “是韓院長要見你,莫要緊張,我看她心情不錯,應該不是什么壞事。” 雖是這么說,可去見韓院長的顧遲還是有些焦慮,走路都有些同手同腳,臨到門前,深呼吸了好幾次,都不敢推門進去,還是小學徒看不下去了,直接一把將門推開,又推了他一把,讓顧遲踉蹌地進了屋,尷尬局促的恨不得挖個坑,鉆進去才好。 說起來也奇怪,韓羽之前看顧遲總有些不順眼,此刻見他略微狼狽,又突然覺得還可以了。 這才是年輕人該有的樣子,之前那姿態,讓她感覺和三四十歲,眼里只有算計,還要說得冠冕堂皇的老男人一樣,也不知道他從哪里學的,讓人反感,厭惡。 嗯,以顧遲這一十年來匱乏的人生來說,他能模仿的人數量有限,是誰顯而易見,只能說,顧遲還是太年輕,沒多少閱歷,差點自己坑死自己。 將茶杯放下,韓羽道:“過來坐,我有件事要吩咐你?!?/br> 顧遲從善如流地跪坐在韓羽面前:“您說。” “按照舊習慣,京醫院接下來兩年會從城外鄉村中選拔女子培養鄉間醫師,順帶種些一年生的藥材以做儲備,只是長安情況復雜,此事不能輕為,還需要先看看百姓所需才好?!?/br> 看著顧遲認真記憶,韓羽道:“你文章寫得不錯,可愿替我去看一看鄉下情況,寫篇賦回來?” 聞言,顧遲不由得皺緊了眉頭。 西漢已經有了賦的標準格式與要求,它寫的內容兼具詩歌和散文的性質,講究文采,韻律,并不適合韓院長所提分析長安城外鄉下黔首情況的要求,它更適合用‘論’,也就是如《過秦論》這種的政論才行。 當然,這不代表賦不能拿來寫政論,但肯定會出現為了韻律和節奏刪改調整內容的情況,那看起來會不連貫,甚至會出現漏洞,與調查的本意完全相反。 而除了文體上不對,調查這件事本身就不符合常理。 京醫院接下來要安排的事情,涉及鄉醫的選拔,教育,以及醫藥的安排,每一件背后都有著不小的利益牽扯,他一個過來抄書的,微小到隨便一個醫師就能辭退的外人去探查,誰知道會受到多少人影響? 更何況,倘若真擔心情況復雜,更應該自己親自去看一看,這樣才能知道要怎么做,或許這對韓院長來說不算大事,那,她自己不去,也可以讓自己的心腹,或者說合適的主任醫師去看,她們在這方面的經驗更為豐富。 而自己這個身有隱疾的人,查起來不知道有多難,這事情聽起來,著實像在故意為難。 可為難這樣的猜測也不對,他們兄妹一人地位沒比庶民好到哪里去,醫師努努力,就能將他們趕走,讓顧家陷入再也無法翻身的絕境,韓院長這么有地位的人,看他不順眼,也就是一句話的事情,何必費這么大力氣給他設個局? 這不像韓院長會做出來的事情,更像是有人想試探他。 嗯……這么說的話,這個賦…… “恕我冒昧?!?/br> 心思百轉千回間,顧遲隱約有了新的猜測,但他還不太確定,所以直接問道: “此為若想寫成文章,論體更為合適,為何要寫成賦呢?” 這腦子,轉得就是快啊。 韓羽是按照韓盈的要求埋雷,沒想到,話說出來還沒幾秒呢,就被對方分辨出來了。 不論對方心思如何,這份思慮和謹慎還真挺適合韓尚院所需,至少日后遇到坑的時候,不會傻乎乎地往里面跳,不合適的也不會應下來,能鼓起勇氣去問,而不是憋在肚子里,那可真是給家里埋大雷了! 覺著顧遲更加順眼的韓羽微微頷首,提點道:“所以,這文章內容要更適合寫賦才行?!?/br> 這話若是換個人來,恐怕要更加迷惑,走訪鄉村情況的內容,怎么改都不是適合寫賦啊,分明就是在為難人! 可顧遲不一樣,他立刻意識到了韓羽,不,是韓羽背后那人讓他到底寫什么了。 頌圣。 賦的格式雖然極適合抒情,但它的興起,和揚威頌圣離不開關系,現今有名的賦文,多是描寫宮殿,城池與帝王游獵之事,豐辭縟藻,語匯華麗,極盡鋪陳排比,雖有諷諫之意,但更多還是在炫耀國之強盛,皇家奢靡上。 而這次的賦,目的顯然也是為了頌圣,只不過角度不同,要以民間百姓生活為出發點,歌頌皇帝治理的恩德,當然,韓羽關于培養鄉間醫師的事情也應該在其中,亦可以適當加上些百姓略有不足的內容,讓這份頌圣,看起來沒那么虛假,更有真實感。 思及此處,顧遲突然驚顫了起來。 這還真是一個從未讓人想到過的角度! 想寫出符合皇帝所需的政論,難度極高,畢竟現在信息極度不發達,即便是天才,倘若地位不夠高,不能年紀輕輕地接觸國家級別的戰略規劃,那必然要費個十來年,幾十年,不是尋師求學,就是要在合適的位置拿著資料鉆研,才能寫出來一篇言之有物的政論。 但有這份政論還不夠,提出問題,必須有解決辦法,同時還要遇上愿意欣賞的人引薦和陛下正巧有這方面的打算,如此,才能有機會走向更大的舞臺,其難度簡直高到離譜。 賦,看起來更簡單一些,不需要那么多的認識和思索解決方法,但也只是看起來不需要這些,簡單一點罷了,實際上,如今的漢賦風格華麗,多使用奇詞僻字,沒有家族藏書積累,老師教導,根本寫不出來被大家認可的賦文。 顧遲就局限于這樣的狀態,他是有啟蒙,但那只是學習兩三千常用字和八體,更多的僻字,典故,他所知甚少,年幼時文筆平白,少用典故,以抒情為主還能得到賞識,可現在的年齡,就沒有人會繼續容忍欣賞了。 而典故,奇詞僻字這些,必須大量的閱讀,以及學識深厚者指點才行,它不是短期內就能提起來的東西不說,有太多擅賦的大家在這條道路上,想超越他們,難如登天,再寫,出名的可能性也不大。 可若是在賦文中換個題材,去寫從未有人寫過的民間,那作為第一人,他完全可以避開奇詞僻字這個弱點,只要他內容寫得別太爛,哪怕水平比不上那些賦文大家,也能因為‘首個’與還算年輕的年齡,占據比較高的文壇位置! 若真能如此,顧家便能翻身,再次重為官吏,或者是民間大賢,與鴻儒交往而不受官吏欺凌! 這可真是,真是他回報不起的恩情啊。 只是…… 讓他擁有這樣地位的代價,又是什么呢? 顧遲很清楚,文章并不重要,因為一個無權無勢新人做出來的新穎文章,除了有可能一鳴驚人,更多的情況,是被寫舊題材的大家們鄙夷,斥責,批為狗屁不通,再排擠出現有的圈子,畢竟新題材侵犯了他們的利益,倘若不想出現這樣的情況,那就必須有舊圈子的德高望重者進行站臺,又或者被某個位高權重的伯樂欣賞。 而此刻,能為他做到這點的,只有韓尚院。 那,她到底想要什么呢? 是讓我做個門客,日后以寫文頌圣為主,還是…… 想與我成婚? 我這樣的庸人,能配得上她嗎?! 第414章 造假廟祝 顧遲的那點糾結,還愁不到韓盈這邊,她這幾天正在忙的事情,是給皇帝解釋天人感應的漏洞,以及放縱民間迷信鬼神讖緯的危害。 其實這些東西,韓盈在很早之前就已經提到過一次,只是當時一筆帶過,說得不多,也沒有給出解決辦法,而用天命為皇愚民和增強民眾向心力的效果又太好,現在也沒有出現問題,以至于劉徹暫時忽略了它的漏洞。 此刻再提及,劉徹不得不重新又審視起來這個問題。 其實不用韓盈說,劉徹自己也明白天人感應這個漏洞對皇帝影響極大,畢竟天災的解釋權不只在他的手上,只要會說話,有一定影響力的人,都可以說上一說,那誰知道他們會說什么? 所以,明白這點的劉徹只采用董仲舒的‘天命為皇’部分,摒棄并敲打董仲舒,讓他和那些儒士都不提‘天人感應’部分。 只不過,這樣的行為如同掩耳盜鈴,沒有解決根本的問題不說,還在不斷地擴大‘天人感應’的真實性。 畢竟天命為皇和天人感應是相通的,他們老天認可劉家的理由,就是讓他做事如天助,一路順風順水,有些劫難換別人就是必死的死劫,換高祖就能過得去,那反過來說,天不站在劉家這邊的體現,就是在給他使絆子,那劉家為政時的各種天災,便是天棄劉氏的最好證明。 而在天災上,韓盈辛苦地從歷官處整理了一份漢家每年的災害記錄。 不全,畢竟歷官就不是專職記這個的,有些東西還都是幾十年前的老記錄,哪里有人會留著?更不要說西漢還沒有檔案管理學,東西記得亂七八糟的,韓盈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找出來一部分,并按順序整理好。 這已經是不全的內容了,可從高祖到現在快八十年,仍沒有一年安穩,充分證明了什么叫作年年有災害,歲歲不平安,乍一看上去,分明是在說老劉家不適合當這個皇帝。 可實際上,漢國疆域這么大,出現南邊澇北邊旱,偶爾還會有點地動,刮刮大風,乃至星象異常的情況不要太普遍。 “你倒是給朕提了個大麻煩?!?/br> 將韓盈整理出來的記載扔到案幾上,劉徹的心情顯然不是多么美妙。 帝王的權力并非一成不變,就像他吧,剛登基竇太后還在的時候,就得做聽話的孫子,雖有天子之名,卻無天子之權,對民間的控制力自然也弱,可隨著竇太后駕崩,他任用的親信逐漸掌握朝中關鍵位置,權力也開始不斷擴大,直至今日,已經可以說是一言九鼎,民間有人想控制輿論? 那他們的腦袋與三族是真不想要了。 也就是說,韓盈提出的問題,對現在來說并不算大事,因為他用暴力控制著話語權,但對繼任后,暫時無權的新帝來說,控制輿論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反倒是群臣或者一些別有用心的人,會借此指責皇帝無德,進而限制他接觸朝政,掌權,那可就…… 思索著這樣的情況,劉徹緩緩地問道: “韓盈,你說朕若是為太子理清荊棘,能否避免此害?” 克制住詢問皇帝自己也是不是‘荊棘’之一的沖動,韓盈搖了搖頭,反問道: “陛下,臣聽大司農說,昔日先帝在時,京師之錢累計數億,存放到穿錢的繩子都爛掉,太倉的糧食多到要堆到外面,以至于不少糧食白白腐爛,實為國富民康之相,您覺著如何?” 啊這…… 好問題。 錢多糧足,按理說的確是國富民康之相,但真正身處其中的劉徹,卻能明顯地感受到,雖然國庫錢很多,但‘錢’一點都不值‘錢’,百姓,官吏都不認銖錢的價值,想獎賞他們,數額必須要大,而且還要多賞,不然,大家根本不覺得這叫賞賜,因為這些錢買不來多少實物,大家寧愿要糧食布錦的實物,也不愿意收錢。 如此一來,國庫的那點儲備,看著雖多,可使用起來,也就是毛毛雨,根本經不起用。 其實這件事情,韓盈也提過,并將其稱之為‘通貨膨脹,錢幣貶值。’還和桑弘羊商(爭)議(執)過多次貨幣改革的問題,劉徹更想改動這樣的亂象,只是由于經驗不足,阻力太大,失敗了。 沒辦法,地方的鑄幣權還沒有收回來,冶鑄煑鹽又是民間‘發家致富’的重要手段之一,哪怕是非法手段,但只要有重利,就算是殺頭,照樣有人搶著做,而他上次推行的貨幣,依舊沒有足量,其中的利益……吸引的人著實不少。 而冶煉錢幣也有一定門檻,真正普通的農人反倒沒能力做,能做,敢做,且有實力做的人,哪怕只是一個小小的家庭作坊,在此人所在的本地,也會是個地頭蛇般的人物,沒點兒強有力的手段,根本清除不掉。 貨幣的問題暫時先不提,韓盈的意思劉徹是明白了,‘荊棘’他是清理不干凈的,因為除了朝堂之上的權臣外,環境會孕育出來無窮無盡的困境,它會影響著無數人的利益,讓受損的人對劉家產生不滿,進而將‘讖緯’當做攻訐皇帝的手段,如天災后成為匪盜的民眾一樣,只要‘天災’不會消失,他們也不會停止。 劉徹沉思了片刻,再次問道:“此法無解?” “無解。” 皇帝這么一問,韓盈就知道他已經想明白了問題在哪,她搖了搖頭,又道: “弊病積重難返之際,有它與無它都不會有太大用處,最怕的是還未到將死之際,明明還有法可救,但因‘病人’渾身疼痛,又有天意預示,所以叫嚷著‘我要死了!’等上上下下都信了這句話,那可就真的要回天乏術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