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
蕭琮笑道:“即便皇后三令五申,宮中仍多愛奢華……似乎有點難選。” 此時福康正在蕭琮膝下剝著金桔,抬頭無邪道:“這有什么難的,寶母妃就節省得很,難道不可以當夫人嗎?” 寧妃忙制止道:“福康!你皇父與皇祖母說話,你插什么嘴!” 福康撂了金桔,撅嘴道:“誰讓皇父說難選的?兒臣又不知道什么是夫人,反正兒臣覺得寶母妃就很好!難道寶母妃就做不得?” 太皇太后拉了福康過去,撫著她的臉頰道:“小福康伶俐著呢,便是多嘴哀家也喜歡。” 彼時眾人皆矚目于我,我因為要照顧玉真,脂粉不施,又怕珠玉之器無意間傷了她,只穿著一襲素淡的棉裙,頭上三兩只渾圓玉釵并零星珠花。在一群姹紫嫣紅的佳麗中,端的是樸實無華。 我斂眉正色,恭敬的凝視蕭琮,不說自己行,也不多嘴說自己不行。 她言語凝滯,強笑道:“母后的意思是怎樣?” 太皇太后道:“裴家世代清廉,無貪贓枉法之事,家世不錯。聽說裴家大小子在青海駐守,吐谷渾不敢犯邊?至于這孩子嘛,婕妤之位站的也夠久了……呵呵,哀家不敢揣測上意,不過白說說罷了。今日冷得厲害,哀家要回宮歇歇。” 太后仍蒼白辯駁道:“裴家的確家世清白戰功卓越,照理說封寶婕妤為夫人也無不可。只不過她性子太過淡薄,兒臣擔心她不能輔佐皇后。” 太皇太后朗聲笑道:“又不是封妃位,要她輔佐引導皇后做什么?” 太后不意太皇太后句句駁回,別扭道:“母后既然有了人選,兒臣也不敢駁。” 言盡于此,太皇太后飄然離席,留下太后一臉鐵青。 蕭琮自然是喜笑顏開的,當即道:“今日樁樁件件俱是喜事,寶夫人,你還不上前向太后叩頭謝恩?” 我整理儀容,對太后下拜行稽首大禮。太后揚了臉道:“皇上且慢!哀家聽這個‘寶’字實在覺得別扭,既然昭儀為‘珍’,夫人再循舊時封號,聽起來似乎容不得珍昭儀似的。不如另換封號,既不委屈珍昭儀,也方顯出新意。” 蕭琮一怔,許是沒料到,劉娉款款道:“皇上向來看jiejie與別個不同,即便沿用舊時封號,嬪妾也不敢覺得委屈。” 太后冷笑道:“如此更不可以了,宮里沒有恃強凌弱的規矩!” 我見她又開始拉臉子,忙屈膝回道:“嬪妾不敢妄自尊大,一切任由皇上太后做主!” 太后道:“其實有沒有封號也不算什么,婕妤連越三階封為夫人已是越了規矩……” 我驀地一震,看來太后的意思是想連我的封號一并抹去!若是沒有封號,一個空頭的夫人和有封號的昭儀地位能有幾許差別?她終究還是向著劉娉,總是不想我位居其上! 蕭琮打斷她道:“母后喜歡哪個字,便封哪個字,母后看可好?” 太后白了他一眼,面饜上現出一絲笑意道:“依哀家?哀家倒是喜歡那些花啊草的,拿那些字給她做封號,皇上可會同意?” 她眼角俱是笑意,眾人卻不敢笑。 良久,太后問蕭琮道:“聽聞慕華館附近種滿了廣玉蘭,‘蘭夫人’如何?” 國師聞聽“蘭夫人”三字一愣,緩聲道:“前朝周太妃曾經被先帝封為蘭妃,且蘭妃不得善終,這個字終歸不太妥當……” 蕭琮蹙眉,旋即道:“婉卿喜歡紫薇花,朕與她初遇也是在紫薇園,便封薇夫人,母后覺得如何?” 太后還未說話,劉娉看似關切,先聲奪人道:“薇乃是青草一株,如何做得jiejie的封號呢?還請皇上三思!” 太后眸子驀然一轉,笑道:“哪有那么多窮講究,便依皇上的!就封薇夫人!”又刻意對皇后道:“太皇太后適才也說過,無須讓薇夫人料理六宮事宜,以后便讓珍昭儀跟著和妃多學著點,也懂得眉高眼低。” 皇后并和妃喏了,眾人雖明白太后欲抑先揚,也不敢不把戲做足,又一一朝我道賀。須臾歌舞又起,歡歌笑語不絕于耳,一杯接一杯的酒在我面前的琥珀杯里滿斟,到最后我不得不悄悄傾倒于坐席的毯子上。 玉真早由乳娘和錦心抱回慕華館了,我托詞要回去照顧,悄悄離了酒至半酣的人群。 走到文德殿外的回廊上,冷風一吹,才憶起大氅丟在了正殿。嫣尋讓我等在原地,自己轉回正殿去拿。我扶著雕龍大柱有些踉蹌,酒意突突的往上涌,因在拐角處,向外遠眺也看不到什么守衛宮人,反倒滿目皆是的燈光透過厚密的松柏閃閃爍爍,越發覺得天旋地轉。 眼看著站立不穩,忽然有人將我穩穩扶住,手掌傳來的溫度透過不算厚的團錦琢花衣衫滲入肌膚,男子的氣息撲面而來。 我以為是蕭琮,借著酒意依在他肩上,柔聲道:“好好的不在里面,怎么出來了?” 他不答,只輕拍我的背。 我憶起剛才所受的屈辱,刻意維持的死水無波掀起了滔天大浪,緊緊握了他的手苦笑:“你看見了,我也不知道究竟要如何才能討她歡心……似乎無論我怎么做她也不會笑一笑。我并不想這樣,我也想好好的,可是她總是不喜歡……” 我喃喃的說著,話音剛落,自己忽然駭出一身冷汗。 蕭琮勤于行軍cao練,手指與掌心交接的骨節處有四個繭,雖不至于硌手,也感覺得出。身后這個人的手細膩平滑,并沒有半點習武的痕跡。 他不是蕭琮! 我的酒意嚇醒了大半,猛力推開面前的男子,定睛一看,面前的人衣帶當風,儒雅斯文,不是國師又是誰呢! 我窘的手足無措,又憶起他在東秦至高無上的地位,忙勉力一福道:“嬪妾失儀冒犯國師,嬪妾還以為是皇上……” 他神色淡漠,與我對比鮮明,“臣四十許人,若然生女只怕也與你年齡相當,薇夫人實在無需如此緊張惶恐。” 我只覺滿面火熱,窘迫的連話也說不出,恰好嫣尋取了大氅出來,見國師與我站于一處,頓時放慢了腳步,輕聲喚道:“娘娘……” 我如得了大赦,踉蹌的撲過去,嫣尋扶住我,屈膝道:“奴婢見過國師。” 國師并不看我們,只道:“去吧。” 跌跌撞撞朝花廳而去,我臉色蒼白難看,嫣尋忙不迭把手中的大氅披在我身上,道:“都是奴婢不好,來去耽擱了時間。” 我酒興發作,只覺渾身無力,加之在國師面前吐露了幾句真話,又羞又怕,一來自己酒后失于輕浮,二來擔心他原原本本告訴太后,不由自主便有些失魂落魄。 嫣尋碰到我的手有顫抖的冷,發急道:“娘娘不要緊吧?”我勉力搖頭,扶著她的胳膊慢慢往外走,偶一回頭,那抹蕭肅的身影仍在原地,負手而立,蒼巖若松。 第八十章 寒鴉棲復驚 回到慕華館,后背已覺濕黏黏一片,顧不得館中眾人的朝賀,草草沐浴罷,一夜酒酣沉夢。 醒來天光大亮,各種賞賜陸續送到,竟似流水般呈上,擺滿了外殿。 我斜倚在榻,懶得不想起,錦心焚了一爐香,半跪在榻前的矮腳蹬上,喜滋滋道:“今兒一早宮里都傳遍了,小姐封為夫人,這可是無上的榮耀!” 嫣尋端來漱口溫水道:“自皇上七歲登基,夫人位一直懸空,如今也有一十八年了,昨日封夫人位,在宮里還是破題第一遭兒呢。” 我用青鹽漱了口,小口啜飲著蜂蜜水,平靜道:“樂成殿那邊怎么樣了?” 嫣尋上前低聲回道:“說是也沒什么特別的動靜,就是后半夜因為四皇子哭的厲害狠狠責打了乳娘和伺候的宮人。” 一抹笑意在臉頰浮現,我道:“難怪,憋得難受,也得讓人家有個撒氣的由頭。” 錦心道:“千算萬算,娘娘現在依然高她一頭,可見老天是有眼的!” 我怫然道:“你只現在知道高興榮耀,我想起來卻覺得一陣陣后怕。若是她做了昭儀而我仍是婕妤,你們覺得以劉娉的性格會輕易放過我嗎?她雖然表面嫻靜溫婉,實際卻并非善罷甘休的人!” 嫣尋道:“娘娘說的是,也不知道那位施展了什么手段,哄的太后如此偏袒,竟像是當初對韓昭儀一樣寵溺了。” 初蕊捧著攢盒進來,聽我們說起,輕聲道:“別的奴婢不知道,皇上對小姐情深意重卻不是假的,若不是圣意體貼,小姐難保不受委屈。” 幾個人都點頭,錦心笑道:“昨晚喝的那樣醉,下鑾的時候嫣尋jiejie差點扶不住,好在皇上早早的派人傳話命奴婢們準備熱湯沐浴預備著,就怕娘娘酒醉。” 我也覺得臉上火燙,昨晚并未多飲,卻思緒萬千,酒不醉人人自醉。因掩飾道:“玉真睡醒沒有?” 錦心道:“公主早醒了,這會兒抱著在外面逛呢。” 我抬頭看見天青色窗櫥外的天色昏暗欲沉,像是要下大雪的樣子,便道:“這么冷的天在外面做什么?玉真才滿月,著了涼可是玩的?” 嫣尋笑著正要回話,云意的聲音遙遙傳來:“知道你心疼女兒,是我說的不敢讓玉真像你似的體弱,因此捂得嚴嚴實實抱著在外面瞎逛一圈,這也就進來了。” 她抱著小襁褓進來,臉上掛著笑意,“我偏要抱著她四處走走,讓那些嚼舌根以為公主不如皇子的蹄子們看看,到底誰笑到最后,誰最尊貴。” 我笑道:“罷了喲,jiejie還嫌我招的人不夠多是怎么的。” 伸手接過襁褓,抱襖裹的很好,云意又用披風護著。玉真一張小臉紅撲撲的,烏溜溜的大眼睛眨巴著正四處看。 云意側身坐在我身旁,似笑非笑道:“你是個泥菩薩樣的人,玉真橫豎是靠不著你,我可不是好相與的,人若犯我一尺,我必回她一丈。當初是誰背后嚼舌頭說玉真不如四皇子的,我今天就抱著玉真挨個打臉去。” 順茗回道:“娘娘是沒看見,芳儀抱著公主才到正宮地界兒,那溜須拍馬的人跟狗攆兔子似的蜂擁著上來,尤其是新進宮的那幾位,娘娘有孕那些日子不見她們來噓寒問暖,聽說昨夜娘娘封了夫人,都腆著臉來湊趣……” 云意扭頭想正色訓誡順茗幾句,卻憋不住笑道:“素日里說你穩當,當差久了,說話越發沒個把門的。什么叫‘狗攆兔子’?誰是‘狗’?誰是‘兔子’?爺們兒說的粗話,你也跟著混說!” 眾人都笑起來,進寶卻慌張的在殿外跪下,惶惶然道:“可不得了,三皇子找不見了!” 我驚的坐起,忙問,“慢些說,怎么回事?” 進寶見我沒著外衣,頭也不敢抬,顫聲回道:“奴才去浣衣局取蒸干的衣服,看見建始殿的人正沒頭蒼蠅似的找三皇子,像是說三皇子在和福康公主鬧別扭,身邊的人一個不防,便不知道跑去了哪里。這會兒鬧得沸反盈天的,也不知道找到沒有。” 元倬天生膽小,又不會說話,兩歲大的孩子懂什么,這會兒負氣,也說不準究竟去了哪里,皇后與和妃又不知要焦急成什么樣子,況且又扯上福康,寧妃也不知如何自處。 我心里發急,忙道:“你去,打聽皇上是否知道此事,另外和妃娘娘并福康公主現在何處,打聽到了趕緊來回。” 進寶忙喏了,飛也似的下去。 我草草的籠上外衣,也顧不上挽發髻梳洗,隨便拿起妝臺上一根玉簪盤起長發,云意將玉真交給乳娘,也焦慮道:“今日天寒地凍,看樣子又要下雪,元倬那么小,能跑到哪兒去?” 嫣尋忙著給我套上披風并遮帽,猶豫道:“太后不是說不讓娘娘管宮里的事么,娘娘身子還沒大好,這會子冒著風去,只怕又要招人口舌。” 我顧不得道:“便讓那些人說我假惺惺獻殷勤去吧,也管不了那么多,我只擔心元倬萬一有個好歹,皇后與和妃怎么辦?你們沒聽見進寶說是因著福康元倬才不見的,寧妃勢單,無論如何我也要走這一趟。” 云意也罩上披風,攜了我的手道:“我陪meimei一起去,好歹有個照應。” 我點頭,又吩咐錦心初蕊留下照顧好玉真,嫣尋隨侍,便忙忙的上了暖轎。 永巷直通通的,呼嘯的北風夾雜著小小的雪粒劈頭蓋臉打過來,抬轎的內監連個躲避的地方都沒有,我在暖轎里捂著手爐也只覺得冷氣一層一層浸上來。頂著風走了一程,進寶剛好打聽了回來,嫣尋些微揭開一點門幔回道:“皇上并幾位娘娘現時都在建始殿,這就過去?” 我點頭道:“嗯,今日天冷,辛苦外面抬轎的人,回去我自然有賞。讓他們別只埋了頭走路,眼睛睜大些。保不齊在路上遇到三皇子,若真是那樣,便是皇天保佑,他們三四輩子的老臉都有光。” 嫣尋應了,內監們得了這話分外賣力,暖轎又筆直朝前,不一時便到了建始殿。 我下了轎,又等到云意從暖轎里出來,兩人剛進正殿,便見蕭琮負手背向著殿門,皇后端坐如常,和妃失了往日大氣鎮定,間或嚶嚶啜泣。寧妃愁眉不展站在滿臉是淚的福康面前。 我心里一沉,想必元倬還是沒有找到。眾人大氣不聞,見我和云意進來,也只默默見禮。 上前見過蕭琮,我見他臉色鐵青,也不好多問,只婉聲道:“皇上保重圣躬,羽林軍和宮人內監都出去找了,元倬還小,想必也走不遠。” 蕭琮不答,恰時顧飛廉上殿來回,只說還沒找到。 蕭琮咬牙一字一句道:“找!接著找,找不到一個個都提頭來見!” 福康見他的樣子可怖,不由捂著嘴哭,蕭琮冷哼著指著她道:“哭?一會找不見元倬,有你哭的時候!” 我見他動了真氣,也不敢多言。 緩步至和妃身側,她穿的一身鵝黃色連綿不絕紋樣的雙錦夾衣,我低頭看見手臂處竟然都被淚水濡的濕透了,可見她有多心痛多著急。 我掏出絹子替她拭淚道:“jiejie別急,那么多人出去找,一時半會就有消息,jiejie現在哭成這樣,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怎么了呢,快別哭了。” 和妃握住我的手道:“元倬向來聽話的,他膽子小,從來也不敢一個人出去,這可如何是好?都怪福康不懂事,這可如何是好?” 和妃平日何等華貴大氣,如今竟然語無倫次起來,眼見她將怨氣撒到福康身上,我忙寬撫道:“jiejie,小孩子家玩鬧起來沒個分寸總是有的,嬪妾小時候還經常跟meimei打破頭呢。元倬大福大貴,不時定會找到,jiejie別只哭泣,還是想想他平日里喜歡去哪些地方。” 和妃止了哭,細想想仍是發愁道:“他那么小,哪里有什么喜歡去的地方?” 我低了頭,綽約看見福康腳下一雙軟緞繡花鞋,極艷的桃紅色夾金絲面,鞋尖上繡著兩只小小的蟬,蟬須上綴著的細小銀珠隨著福康身子的抖動而顫抖。我憐意頓生,上前攬了福康于懷。 福康哽咽著剛要說話,寧妃低聲道:“meimei別慣著她,她實在是皮緊了,皇上今日龍顏大怒,斷然輕易不會饒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