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
微怔之下,便有無數愁思蜂擁而來。好在云意輕咳一聲,我驀然醒轉,意識到在這種場合悲春傷秋是多么不合時宜的事情,立時收斂了心神,勉力支撐著抱玉真上前謝恩。 劉娉與我同級而立,卻用居高臨下的目光憐憫的注視著我,我只做不見。 一時祝詞說罷,席開宴盛,太后于觥籌交錯間道:“珍淑媛與寶婕妤二人均為皇家綿延下了子嗣,開枝散葉,各自有功。” 我與劉娉均謙稱不敢,太后目光在我身上一掃道:“自霜兒過世,昭儀之位空懸已久。九嬪豈能無首?還是要另立昭儀才是。” 眾人皆諾諾,蕭琮彼時正在皇后耳畔輕語,太后見無反對之聲,又道:“三妃之下,唯有寶婕妤和珍淑媛位份高些,又都出身大家,知書達理,偏巧又都為皇上誕下麟兒……” 和妃笑道:“正是呢,別的姐妹到底還是缺了些歷練,從‘珍、寶’二位meimei中擇選出昭儀來最合適不過。” 太后和緩微笑:“哀家的意思,珍淑媛收放自如,該溫敦的時候絕不潑辣,該果決的時候絕不怯懦,哀家倒是喜歡的很。寶婕妤性子恬靜,凡事明哲保身,若為昭儀,并不能幫到皇后三妃什么。況且她到底年輕了些,未免失于浮躁孟浪,哀家不是很看得來女子柔弱清高的樣子……” 我遙遙瞥見蕭琮臉色一僵,自己臉上也覺得有些掛不住,奈何不能發作,忍了忍道:“太后圣明,嬪妾資質淺薄,自知不能與珍淑媛媲美……” “如何不能?”蕭琮離座道,他長身玉立,眉眼間俱是朗朗清輝:“你謙恭忍讓,既不邀寵媚上,更不欺凌弱小;你聰穎決斷,幾句話替朕解開亂麻迷霧,讓朕平息了天王案;你替朕生兒育女,替朕在太皇太后面前盡孝,便連玉真滿月,你都替朕著想!” 他說話間已然到了我的身側,一手扶我起來,對太后道:“母后,寶婕妤曾說過,要將玉真的滿月所得賞賜全數捐為軍餉,若兒臣答應,她一應將公主滿月筵席都要折為銀錢!這樣的女子,不計較得失,心懷朕的天下黎民,難道還當不起‘昭其儀,以示尊之’的名號嗎?” 我不意他在眾人面前如此維護,一時竟反應不過來。太后沉了臉道:“如此牝雞司晨,更加不可以擢位加封了!” 蕭琮見她胡攪蠻纏,沉痛道:“母后!” 皇后見勢頭不對,起身打圓場道:“兩位meimei各有千秋,都是皇上身邊的如花美眷。若是皇上喜歡,封兩位meimei同為昭儀便是了。” 太后“啪”一聲將銀筷拍到案上:“胡說!依你這樣,皇上若喜歡,同封兩位皇后也可以了?” 宴飲之樂戛然而止,眾人噤若寒蟬。 昭儀不過是妃嬪之位,人數多少,完全取決于皇帝的喜好,西漢時漢元帝曾將馮婕妤與傅婕妤同封為昭儀。而皇后則不同,自古以來母儀天下者只得一人,這是人人都知道的淺顯道理。太后如此說,明是故意刁難了。 薛凌云微抬了頭瞥一眼太后,也不爭辯,仍柔聲道:“兒臣不會說話,都是兒臣不好,母后何必如此氣惱?今日是您兩位孫兒滿月,母后應該高興才是。” 第七十八章 莫辭勸盞酒 太后沉著一張臉,無人敢勸,唯有劉娉分花拂柳上前,抱著元伋勉強屈膝福道:“太后息怒,皇上息怒,嬪妾知足常樂,此生得以為皇上灑帚奉櫛,已是嬪妾祖輩意想不到的福氣,嬪妾萬萬不敢與寶婕妤娘娘爭奪昭儀之位。還望太后與皇上保重圣躬,千萬不要因為嬪妾失了和氣。” 她泫然欲泣,說的萬分懇切,元伋忽然又大聲哭鬧起來,不僅太后不忍,便連蕭琮也有動容之意。 太后抱過元伋,嘆息道:“不過一個昭儀的位份罷了,她為你生了兒子,子嗣乃國之根本啊,難道還不值么……” 皇后見她神色松動,賠笑著上前拍哄元伋并溫言勸解。 我注目劉娉,她生育之后略微有些豐腴,倒越發襯得唇紅齒白,膚色瑩然如玉。此刻微勾了頭,小鳥依人,楚楚可憐之姿比當日汪若琴只有過之而無不及。 樂聲再起,在我耳中卻變了滋味,蕭琮早松開了我的手,擁在太后身側,與薛凌云、劉娉一起哄著元伋,恁的如一副合家歡圖。 如今四下里都摘的干干凈凈,唯有我好似始作俑者一般愣愣杵在當下。沒有人命我入座,也沒有人敢拉我一把。 眼眶中有霧氣若有似無的浮現,我拼命忍住。倏然,一只小手握住了我冰涼的手指,是福康。 “寶母妃,寶母妃……” 福康稚氣的聲音低低響起,我略偏了頭,觸到寧妃靜謐的眼神。福康拉了我入座,寧妃偏身道:“皇上向來粗心,約是見著元伋啼哭便忘了meimei還站著,你不該計較這許多,自己入席便是了。” 我強笑稱是,寧妃又勸慰道:“婕妤雖然低于昭儀,但皇上寵愛勝于常人,也不必與她去爭那昭儀虛位。meimei聽本宮一句勸,皇上始終是拗不過太后的,meimei謹記修身養性才好。” 我低聲道:“嬪妾知道,娘娘費心了。” 我撿了最小的凍石蕉杯,熱熱的飲了一杯梅花酒。蕭琮約是記起我來,眼神在殿內梭巡,我望定他,舉了杯盈盈做遙遙相賀之態,他面上泛起喜色,許是見我若無其事,便以為我真的大而化之。 福康拉了我的衣襟,郁郁道:“寶母妃,皇祖母對弟弟真好。” 我攬了她入懷:“弟弟太小,因此你皇祖母和皇父都疼他,福康小時候也是這樣的。” 福康推開我道:“寶母妃哄我呢,meimei也小,怎的不見皇祖母疼她?” 玉真在乳娘懷里睡得香甜,額發烏黑絹絹,那樣可愛見憐。 樂聲回旋中,陶才人裊娜而出,衣衫輕薄,一圈細而華美的純金鏈系在腰間,進退之間金鏈上掛著的配飾相撞發出悅耳的金玉之聲,引人注目,越發顯出楊柳細腰不盈一握。 她跳的乃是一曲《凌波舞》,身姿柔軟端莊,于舞動間翩然欲飛。 一時舞罷,陶才人上前屈膝,皇后笑道:“陶才人舞姿超群,果然闔宮無人匹敵。” 太后素日并未留意過低等妃嬪,此時見皇后說起,也注目一陣,問道:“怎么不是舞姬么……她姓陶?可是御史大夫陶謙的什么人?” 裕妃掩口道:“不過是有福同姓罷了,她原先是掖庭的宮人。” 陶才人驀然臉上一紅,我知道太后素來最不喜歡的就是蕭琮封賞地位低微的女子,浣娘如是,云意如是,裕妃抖出陶才人的老底來,只怕今日陶才人使盡渾身解數也未免能討到好。 皇后笑道:“陶才人雖然出身低微,但很是聰慧,又謙恭自守,兒臣看著還好。” 太后聞言“哦”了一聲,又看了幾眼躬身瑟縮的陶映柔,破天荒道:“難得是纖柔又不妖媚,可憐見的,賞一斛東珠吧。” 她從來不曾封賞位份低的妃嬪,陶才人一時竟怔住,和妃寧婉道:“這可是天大的恩典了,陶才人,你還不磕頭謝恩?” 陶映柔這才悟過來,伏地叩首不已。 劉娉笑道:“太后今日好興致,不如嬪妾也討個彩頭,為皇上太后鼓瑟一曲?” 蕭琮正飲著新晉的葡萄酒,此時笑道:“一個人鼓瑟有什么意思?還要搭配些別的才好。” 他微一眨眼,道:“寶婕妤彈的一手好箜篌,不知道古琴如何?” 我見他問,起身福道:“嬪妾不才,些微會一點皮毛。” 蕭琮狡黠的笑:“會些皮毛也罷了,你們二人合奏一曲《高山流水》如何?” 我和劉娉不約而同對視一眼,臉上同時僵住,虧蕭琮想得出來,我二人勢如水火,他居然讓我們琴瑟合奏《高山流水》知音會! 正尷尬的時候,朱槿扶著太皇太后顫巍巍進來,難得的是國師也跟在身側。眾人忙不迭跪拜福身見禮,太皇太后居中坐好,笑道:“哀家服藥,來的晚了,并非不掛念兩個曾孫,皇上和太后別放在心上。” 太后誠惶誠恐道:“兒臣不敢。” 蕭琮笑道:“皇祖母嘴上這么說,不知道心里怎么想。約莫是擔心朕向您要賀禮獅子大開口,因此才這么晚到,也未可知。” 太皇太后樂不可支:“呸,虧你還是皇帝,跟哀家要東西,也不怕臊!” 眾人皆自賠笑,太皇太后見我和劉娉仍站著,奇道:“哀家進殿就聽見你們在說鼓瑟彈琴,熱熱鬧鬧的,怎么哀家來了反倒不提了?” 國師雖四十上下,卻容顏溫敦俊秀,看不出風霜痕跡,此時專注于我和劉娉道:“如此說來,能聽見二位娘娘仙樂,臣有福氣了。” 早有樂師搬了琴瑟上來,我已無從推辭,只得按捺下心中的厭惡,溫聲道:“既然皇上有此雅興,嬪妾遵旨便是。只怕學藝不精,讓大家笑話。” 劉娉瞥我一眼,眼神凌厲。她早早調好瑟調,開始了前奏。 我雖然很久沒有彈奏過古琴,偏偏平日練習的正是《高山流水》,此時倒也不慌張。端正坐下,擺正古琴,雙手熟稔一揮,圓潤古樸的音色便從指下滑出,隨著琴瑟的合拍,曲中有了三分真切的感慕,像是俞伯牙真的遇見了鐘子期,高山流水,惺惺相惜。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我隱隱覺得,隨著琴聲深遠,太后的臉色越發蒼白難看。 悠悠曲終,帝妃盡興。人人觥籌交錯,笑語歡歌。 “當真想不到,你我會有今日。”劉娉趁著周圍笑語喧嘩,低聲道。 我不看她,回道:“今日不過合奏一曲,有何稀奇?你我俱為妃嬪,為妻為母,沒有什么是料想不到的。” 劉娉嘴角上揚道:“你可知昭儀已是我的囊中物?” 我睨她:“與我何干?” 劉娉作勢為我整理衣帶,十指撩動若蔥:“meimei就是這樣恬淡,呵呵,我為昭儀之日,必定好好照拂meimei。” 此女何等囂張! 我為之氣結,她還真是一旦得勢便猖狂無匹,仗著太后寵愛元伋,狐假虎威如斯,當真不把我放在眼里,一并連我背后的蕭琮也不顧忌了? 太皇太后喂福康吃奶油酥,掃視我與劉娉道:“你二人倒還談得來——哀家令皇上挪了地界兒給兩個曾孫辦滿月,你們為娘的不會惱吧?” 劉娉搶先道:“嬪妾怎么敢?元伋是皇子,祖宗保佑著他福大命大,不拘在哪里都是一樣。只是永定公主滿月與元伋一起cao辦,嬪妾著實過意不去,寶婕妤別計較才好……” 她字字句句“皇子”“公主”,不過是在我面前炫耀自己生的是男丁罷了,又說什么過意不去,也不外乎想多刺激刺激我,讓兩位太后并帝后以為我心存怨言又眼熱她。 我瞥見國師淡淡的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只收斂心神,扮出最誠懇的笑意道:“嬪妾有什么好計較的?民間說弄璋是喜,弄瓦也是喜,都是皇族的血rou,嬪妾能蒙祖宗庇佑生得永定,已經是天大的福氣!況且兩個孩兒滿月一起過,既不沒節儉之風,又喜上加喜,嬪妾高興還來不及呢!”我睨一眼劉娉,一字一句道:“元倬是皇上與皇后嫡子,他都沒有在承天門設過滿月宴,其他人又如何受得起?” 果然,劉娉臉色頓時鐵青,元倬雖然天生殘疾,但皇后年輕,還會再有孩子。即便劉娉有命胎胎生兒子,若無變故,今后也不過封王封爵,“嫡子”這個階梯卻永遠也跨不過去! 裕妃最喜歡看熱鬧,憋不住笑道:“怎么你們兩個最文靜的人,扎到一堆兒卻好似變了性子似的,一個急吼吼的,一個酸溜溜的。” 皇后嗔怪道:“本宮看兩個meimei都是極好的,都像你這樣咋呼才叫好么?” 太后道:“行了。”轉身朝太皇太后試探道:“母后,兒臣想讓皇上擢升珍淑媛為昭儀,您看?” 太皇太后并不接話,只淡淡道:“哀家看今日珍淑媛這身衣服倒眼熟得很,像是霜兒以前封昭儀時的朝服?” 太后尷尬道:“是。” 太皇太后又看了看劉娉頭上的步搖,悠然自得的逗弄元伋,緩緩道:“既然你都讓她穿了昭儀朝服并金步搖,六宮封賞的事情不是由你說了算嗎,還問哀家做什么。” 太后臉色一紅,囁嚅道:“兒臣不敢。” 太皇太后瞄一眼蕭琮道:“皇上喜歡呢,就晉她的位份;不喜歡呢,便另說。咱們這些老婆子,也管不了孫兒家后院的事。” 我不知道蕭琮心里是怎么想的,玉真又忽然醒轉,一味啼哭,我哄著玉真,耳邊只聽蕭琮笑道:“九嬪無首,確是應該早立昭儀,也罷,既然太后喜歡,皇后也說好,那就封娉兒為昭儀吧。” 周遭驟然響起的一迭聲的“恭喜珍昭儀娘娘!”,像雷聲轟轟。 蕭琮為何要這樣做?我原是不在意這個位置由誰來坐的,只不過蕭琮堅持了這么久,在我心中早就認定他是為了我才不肯讓劉娉的位份在我之上,如今忽然松口,真是像劉娉起先說的,昭儀一位早已是她的囊中之物。我一時覺得無法接受,腦中空白一片,竟不知如何是好。 待眾人賀完,太皇太后笑道:“哀家也有一事,想討皇上金口一開。” 第七十九章 因風入舞袖 卻說太皇太后忽然也說有事要求蕭琮,蕭琮道:“皇祖母但說無妨。” “哀家想著,自皇上登基以來,妃位之下夫人位空懸十數年,等同虛置,長此以往也不妥。皇上自己的妻妾,皇上自己清楚,若有德行超群服眾之人,便擢升為夫人,否則,便令禮部重新考議妃嬪品制,廢除夫人之位,沒得空置薪俸讓人眼熱。” 蕭琮沉吟道:“不過是宮闈小事,何必給禮部再添重任。況且夫人乃開國高祖所立,如何能在朕的手中廢除?” 皇后道:“太皇太后此言,兒臣也曾想過,只是以前宮里妃嬪較少,又甚少名門之后,兒臣也不便對皇上說。” 我看著他祖孫二人你一言我一語,眼中俱是精明靈動,不像事有湊巧,倒像是兩人早串通好似的。劉娉剛剛加封,若要擢升其他人為夫人,太后若然攔阻,倒顯得過于偏袒劉娉,未免露出小家子來。 蕭琮與太皇太后此舉,到有幾分欲揚先抑的味道。 我忽然間釋然,心里便也揣測到什么,只隱忍了腔子里噗通的心跳,若無其事吩咐著乳娘哄玉真入睡。 劉娉像是倏然明白過來,有些詫異的回望我一眼,又看向太后。太后面色也不好看,“其實偶有妃位空置,也不算什么。若是為了不讓夫人之位空置便令皇上倉促決定人選,似乎有揠苗助長之嫌……國師怎么看?” 國師嘴角輕揚,緩聲道:“臣此來是為皇子公主送寶剎開光護身符,至于娘娘們晉位之事,請太后恕臣不敢置喙。” 太后耐不住道:“貴為夫人,要系出名門,德行高潔,本分善良,并無驕奢yin/逸之惡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