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
我聽得他言語中的怒氣,不知道又在哪里吃了火藥,不覺仰了頭看他。 蕭琮越發揪緊了眉毛,俊秀的臉頰帶著怒氣:“事事都有你,哪里熱鬧你就往哪里鉆,也不顧及自己的身份!” 他何曾在外人面前對我疾言厲色過,此時一通呵斥,直讓我有些莫名其妙暈頭轉向起來,寧妃自身難保,也不敢相勸。 蕭琮見我愣愣的,又道:“還杵著干什么?” 我反應過來,低聲道:“皇上有什么吩咐?要嬪妾去哪里?” 蕭琮冷道:“這話問的真是蹊蹺,去哪里?你說去哪里?曲臺殿是你的寢宮?” 面紅耳赤,一汪眼淚倏然涌起在眼眶里,我極力忍住,屈膝一福,卻覺得膝蓋酸軟乏力,幾乎站不起來。嫣尋忙上來扶了我,主仆二人怏怏回返。 半道上嫣尋勸我:“娘娘別傷心,皇上向來對娘娘疼愛有加,今日或是朝堂上有煩心的事,兼之福康公主和小皇子的事著實讓人上火,所以才對娘娘說了重話,終究還是為娘娘好的,娘娘沒見連寧妃也被訓斥了?可見皇上不是單單對娘娘發火的。” 我不言聲,忍了又忍,隨著肩鑾輕微的搖晃,幾滴清淚還是浸到了膝蓋上的純狐毛護膝里。 第七十六章 世間惟君知 宮里眾人見我紅著眼眶回來,也不敢多問多說,但背地里腹誹猜測已是難免。 入夜時分,我哄著玉真入睡,讓乳娘抱了她下去,自己拿了她的虎頭棉鞋比花樣子,嫣尋在旁侍奉道:“娘娘今日辛苦,還是早點歇息吧。 我微微頷首,手底的黛筆捏久了,也覺得指頭晦澀。俯身挑亮了燈花,卻見一只小小的蛾,撲騰著朝火焰里鉆。我拂手驅走飛蛾,蓋上琉璃燈罩。那飛蛾又轉回來,在燈罩上下左右亂撞。 我望著那飛蛾出神,恍惚間,似乎那飛蛾就是我自己。曾幾何時,我也同這小物一樣,沒頭沒腦,只管朝著心底的火焰飛去,渾不顧會烈焰焚身粉身碎骨。少庭也好,蕭琮也好,都是命中的魔障,我雖能維持平淡若水的表象,卻終不能隱藏波瀾漸生的心境。 一只手從后面伸出來,握住我停滯在燈罩上的手,我微屏了呼吸,轉身便要下拜。 蕭琮動作歷來快過我,此時只輕輕一撈就將我禁錮在他雙臂之間。 他輕聲道:“玉真呢?” 我謙恭回他:“才剛哄著睡了,皇上要看,嬪妾這就傳乳娘抱來。” 蕭琮捂了我的嘴道:“不必,讓她睡。” “還在生氣?”他溫聲道。 我搖頭,平靜道:“嬪妾不敢。” 他笑:“別裝了,眼圈兒都是腫的,想必又是狠狠哭過了。” 我扯了扯嘴角道:“皇上這回算錯了,嬪妾是為玉真描鞋樣子描的久了些,不免眼花繚亂,狠揉了幾下,因此才這樣。” 蕭琮見我始終拉著臉不給他笑臉,自己大約也覺得沒意思,訕訕的松開我入座,恰好初蕊呈了甜湯上來,他只瞥一眼便蹙眉道:“黑黝黝的,誰吃這樣的東西?” 初蕊不知所措,慌亂間捧著芝麻糊只拿眼看我,我端過碗去,也不管他,自己取了銀勺吃起來:“本來也不是給皇上準備的,這樣廉價的東西,原是嬪妾想吃。” 蕭琮湊近些看我,又伸手過來在我臉上一撫,我略退了退道:“您干什么?” 蕭琮大笑:“朕見你一直平和端穩,就像戴著張面具般,想摸摸你這張面皮到底是不是假的。此刻見你嬌嗔,倒像真的了!” 我見他展顏大笑,撐不住松了緊繃的防線,剮他一眼道:“早先還吃了火藥似的,這會兒又打趣起來,當真是君心難測!” 蕭琮略收了笑聲道:“朕知道你肯定為剛才在曲臺殿的事情記恨著呢,忙著過來寬撫你,換成別人誰有這福氣,你還不知足。” 銀勺子在金碗里劃拉,將黑稠的芝麻糊翻過一圈又一圈,我低了頭道:“也不知道您是怎么了,好好的就發火。平日寧妃娘娘何等溫順賢良,您說責怪就責怪,又搭上我……” 他的聲音驀然沉沉:“你知道母后這幾日召朕說的是何事?” 我婉聲道:“嬪妾如何猜得出?” 蕭琮道:“母后怨朕過于寵你,以至冷落六宮。要朕不可專寵,免得后宮失和,外戚不滿……” 太后對小皇子的偏袒和對玉真的漠視原本就如魚骨鯁在我喉,此時舊事重提,不免讓我聞言氣極。 我賭氣拿勺子撞擊碗底,鏗鏘有聲:“您何時‘過于寵信’嬪妾了?何時又‘冷落六宮’了?嬪妾懷胎十月,又不曾霸著皇上,您召幸其他妃嬪的時候,嬪妾更不曾有過半句怨言,如今不過是想擢升珍淑媛做昭儀罷了,既擔心六宮不服,便去問那些不服的人,何必挑嬪妾出來做筏子?” 蕭琮嗐聲道:“你看看你,朕不過白說一句,你就急赤白臉的!這么高聲大嚷的,成何體統?” 眼淚在我眼眶里打轉,我努力噙著只不讓它掉落,卻仍舊不免有一滴掉進面前的金碗里,轉瞬滲入芝麻糊中不見蹤影。 蕭琮嘆息道:“朕不是不知道你委屈,只是太后字字句句義正言辭,朕替你說一句,太后便駁回十句,今日朕挫你的銳氣,也不過是在人面前做做樣子。背上偏私的名頭朕不怕,朕只擔心寵極等同害極,若太后借故要治你,朕如何是好?” 我心中感念,抬頭間見著他眉目俱是清愁,不覺伸手出去,在他眉間撫摩,蕭琮抓了我的手,輕輕在臉上摩挲:“你就是這樣天真,人的煩惱豈是只手可以拂去的。” 我紅了臉要抽回手去,他只攥著不松,呢喃道:“已是做母親的人了,這么害羞……朕說的話你可聽清了?還只賭氣呢?” 我點頭嗔道:“知道了,誰敢和您置氣呢。太后她老人家不喜歡嬪妾,嬪妾自當有錯改之無錯加勉,務必不給您丟臉。” 蕭琮很是受用,撫上我的額頭道:“如此,你笑一笑給朕看看。” 他與我素來親密,有時也不避忌,嫣尋錦心隨侍慣了,也見怪不怪,只初蕊瞠目結舌,似乎不能相信面前嬉皮笑臉的人便是坐擁天下的君主。 我尷尬的瞪了蕭琮一眼,故意說道:“這是折殺嬪妾呢,嬪妾又不是褒姒能夠一笑傾城,皇上想看美人笑,珍淑媛驚為天人,嬪妾遣人去請她來為皇上歡歌一笑。” 蕭琮聽到“珍淑媛”三個字,欺身上來擰了我的臉頰道:“人家是醋壇子,你如今倒越發成了醋甕!”他下手毫不留情,擰的我生疼,我越性扭了身子拿銀勺子作勢打他,又引得底下宮人一眾側目。 是夜蕭琮又留宿在慕華館,一夜濃情私語不提。 千挑萬選,太后終于為劉娉所生的四皇子選定了名字:元伋,取《尚書大傳》中“伋然淵其志也”的意思。 劉娉“溫敦謙和”,很是討太后歡心,兼之眾人吹捧,她雖未正式位列九嬪三姬,卻儼然后來者居上,吃穿用度比之于我只有過之而無不及。 玉真比元伋小幾天,劉娉在太后面前以節省宮中用度為名,使得太后下旨兩個孩子的滿月一起cao辦。也即是說,元伋滿月宴那日,把玉真的滿月順道搭上。 我接旨時,臉上笑意盎然,心里卻恨得牙癢。 即便一開始我決定用玉真滿月宴所耗費用捐為軍餉,那也是我為自己女兒積福,心甘情愿。何曾想居然無人與我商量半句,便讓劉娉借機指手畫腳,輕描淡寫的抹去了玉真出生以來的第一次盛大的慶賀,還要我捧著太后懿旨歡笑著叩頭謝恩! 這樣的頤指氣使,我如何忍得! 那日清晨,云意早早過來,幫我給玉真穿上貼身的小棉服,鐵青了臉道:“這算什么?咱們玉真的滿月難道還要沾她的光不成?” 玉真是我生的,我如何不氣?此時也只咬牙道:“這是太后定下來的,即便委屈玉真,也改不得。” 云意撂開手里的大紅富貴團圓襁褓,抱了玉真道:“咱們不去那勞什子滿月宴!都是皇上的孩子,誰比誰低一等呢?就她生的金貴些,以為誰不知道她心里的那點小九九?打量著生了兒子就能把你壓下半個頭,做夢呢!” 正說著話,康延年手下第一得力的內監小孟子帶著一眾人等送了玉真滿月的賀禮來,我瞥了一眼面前的各色捧盤,不外乎金銀玉器珠寶之類,唯有一只翠色的玉笛分外顯眼。 我順手拿起來問道:“這是?” 小孟子笑道:“這玉笛是太皇太后賞的。” 云意聞言看了看我,轉瞬笑道:“太皇太后倒是別出心裁——這么說來,元伋也有了?” 小孟子笑的愈發謙卑:“回沈芳儀的話,太皇太后并未特意賞賜四皇子,只太后賜了一只夜光杯價值連城。” 我心里早有準備,也料到太后對元伋大費手筆,此時也只一笑了之,將玉真遞給乳娘,起身斂容謝恩罷,喚嫣尋出來接了賞賜收好。 肩鑾已經備齊,我扮出極盡的美麗,抱起玉真和云意一起朝承天門而去。 第七十七章 吹徹玉笙寒 承天門建在正明宮的中軸線上,三宮九殿五門,巍峨堂皇。門內中軸線上又建有太極、兩儀兩宮,前者為定期視事的日朝,后者為日常視事的常朝。外國來朝,冬至設宴、頒布政令、大赦天下等均在此舉行。 我們的車馬肩鑾依次穿過兩儀門、朱明門、太極門、嘉德門、承天門,這才來到承天門正殿前。 皇后身邊的四品大太監夏長喜早已在此等候,見我們漸至,忙上前吩咐跟隨的人道:“快引寶婕妤娘娘的車馬去文德殿。” 我在里面聽見他的聲音,撩起簾子問道:“怎么又要去文德殿呢?” 夏長喜見我發問,忙小跑過來回道:“給婕妤娘娘請安!皇上有旨,四皇子與永定公主的滿月宴改設在文德殿!” 嫣尋奇道:“太后懿旨不是說在承天門正殿么?” 夏長喜覷一眼左右,湊近低聲道:“可不是么,太后喜歡極了四皇子,下旨在承天門cao辦滿月宴,但太皇太后說歷來祖宗家法就沒有這么辦事的,皇子皇孫再尊貴,滿月也不能在承天門設宴。為了這,兩位圣人還爭了幾句,最后還是皇上出來調停,挪了地方。好嘛,太皇太后今日推說身子不適,干脆不來了!” 錦心見夏長喜親厚,直白道:“夏大人在皇后身邊當差,也不知道珍淑媛有沒有因為這個緣故去找皇后鬧別扭的?” 夏長喜聞言訕笑起來,只顧左右而言他。 承天門洞開,凌厲的北風呼嘯著在轎身周圍打旋兒,乳娘小心的裹緊了玉真的抱襖,我揚眉道:“問那么多干什么,既然是皇上的旨意,小心遵從便是了。” 錦心忙應了是,嫣尋放下簾子,一行人又朝文德殿轉去。 文德殿位于承天門之西,其后又有垂拱殿,正門以磚石甃砌,另開有五門。兩側設御廊,以杈子和水渠將路面隔成三股道,中間為皇帝所用御道,旁人則須從兩側通行。整宮金釘朱漆,雕刻龍鳳飛云,屋頂都覆以琉璃瓦,華美非常。 下了車馬又進肩鑾,直到進入內殿花廳,宮人們才放下鑾轎,嫣尋上前打起簾子,我略低了頭出去,嫣尋又接過玉真,乳娘這才出來。 席上人多,后宮約六成妃嬪都來了,筵席按著位份高低直擺到了花廳里去。云意與我入殿,里面早已是鶯歌燕舞花團錦簇,珍饈美酒逐一呈列,舞姬樂師極盡所能,旋舞高歌,當真酒池rou林不過如此。 蕭琮和太后皇后還沒有到,劉娉和我既為皇兒的母親,自然各據一方首案。我與各妃見禮罷,抱著玉真落座,斜視對面空曠一片,也不知道劉娉要收拾打扮成何等美艷才來 寧妃笑著逗弄玉真對福康道:“你看meimei多可愛,以后你再耍性子,你皇父可就光疼meimei不疼你了。” 福康撅了嘴依偎在我腿旁,黑亮的大眼睛轉也不轉的注視玉真,半晌抬頭問我道:“寶母妃,meimei怎么不對我笑一笑?” 我騰出一只手給她拿酥果子吃,一邊笑道:“meimei還小呢,還不懂得怎樣是笑。” 裕妃湊近看我和福康,噗嗤笑道:“本宮看著這股親熱勁兒,福康倒像是寶meimei你生的,和寧妃沒什么瓜葛似的。” 我深知福康是寧妃的心頭rou,裕妃說話口無遮攔,生怕讓寧妃多心,正要分辨,卻聽寧妃和婉道:“寶meimei這樣疼惜福康,是福康的福氣。jiejie如果也肯這樣疼她,meimei倒是求之不得。” 裕妃道:“喲喲,又把本宮套進來。你生的這樣的伶俐鬼,還讓我們都疼著她,分明是要她把天翻過來了!” 眾人聞言俱忍俊不禁,我于人群中一眼看見媜兒,忙喚她過來。 媜兒扭捏著走進,臉上也說不出是喜歡還是惆然,明艷的臉頰上籠著一層淡淡的霜,好似一個傀儡般的偶人,即便隨著眾人歡歌笑語,卻顯得那么不真實。 裕妃曾與媜兒有罅隙,此刻見我喚她,旋身便回到自己的坐席。 我知她是直脾氣的人,也不在意,只示意媜兒坐下。 媜兒屈膝謝過,斜斜的在我旁邊虛坐半席。福康瞥她一眼道:“她是誰?長的倒是和寶母妃有點像。” 媜兒略揚了下顎回道:“嬪妾是飛寰殿充衣裴氏。” 福康小孩子心性,隨口一問,也沒想要媜兒作答。當下置若罔聞,只扭股糖似的在我身上磨蹭,哀哀鬧著要抱一抱玉真。 我擔心媜兒難堪,又cao心福康太小抱不穩玉真,正猶豫著,卻聽殿外隆重而盛大的禮樂響起,伴隨著一聲接一聲的“皇上駕到,太后駕到,皇后駕到” 眾人跪拜禮成,我站的略前,起身瞬間,我以為自己眼花了。 劉娉抱著襁褓站在皇后身側,分明穿著韓昭儀曾經的五翚三鳳絳紅正裝裙裾,朝云近香髻上插著四尾紅翡滴珠鳳頭金步搖,意氣風發,美艷絕倫。每走近一步,那紅色翡翠的光華就盈盈一爍,像要刺瞎人眼一樣。她居然敢在這種場合僭越至此! 但我終究還是沒瞎,又見著蕭琮著赤色九龍袍,戴通天冠;皇后戴金累絲嵌珠寶九鳳鈿,大紅蹙金雙層廣綾長尾鸞袍拖曳于地,二人執手而上,倒顯出萬分恩愛。 平日里感情淡的好似清水一樣的帝后,今日卻在眾妃嬪面前現出鶼鰈情深和鳴鏗鏘的姿態。執手相看,這樣的溫存,不光是我,眾妃嬪都有些面上訕訕。 心里剎那閃過千百種滋味,今日也是他演給太后看的一場戲?不,我在心中斷然否決,這恩愛nongnong的樣子是裝不出來的。又或者,是我看錯了?他和少庭一樣,雖然日日在我身邊流連,心卻在另一個人身畔纏繞,他隱藏著自己真實的情感,只將一切轉嫁到和薛凌云相似的我的身上,難道他對薛凌云居然深情款款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