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jié)
第六十六章 一載黃粱同一夢 箜篌弦斷,其聲尖銳刺耳。 我皺了眉,那幫高昌國的樂師便跪伏在地,為首的一邊責打那侍婢,一邊求饒道:“賤婢擾了娘娘們的雅興,回去小的便將她打死不論,還求娘娘大人大量饒了小的們這一遭!” 嫣尋見不得他那諂媚惡心的樣子,掃他一眼,蔑然道:“兩位娘娘還沒說話,你先喊打喊殺,當真目中無人!” 樂師一愣,忙松了手陪笑道:“這位jiejie教訓的是,小的是豬油蒙了心。” 那侍婢看起來年齡不大,露在面紗外的一雙眼睛卻滄桑疲憊,手掌滿是皸裂傷痕,可見平日里處境艱難,此時恐懼縮成一團,不會開口求饒,慌亂中飛快的瞥了我一眼之后便垂頭瑟瑟發(fā)抖。 我看著不忍,便道:“又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樂器調(diào)試,多有不意之音,何須如此責打于她?” 媜兒道:“沒規(guī)矩的東西,侍婢笨拙是你調(diào)教無能,虧得jiejie剛生了公主見不得這些,換了我,連你一同拖下去杖責才是!” 那侍婢身子驀然一震,不知是害怕還是別的,微微仰了頭看媜兒,媜兒冷笑道:“怎么?莫非你不服?” 那樂師忙遣了侍婢出去,又逢迎起媜兒來。 媜兒驕縱慣了,兼之容顏嬌俏聲音動聽,隨云髻上斜插的東陵玉纏絲曲簪隨著窈窕體態(tài)微微而動,我一時竟忘了出言彈壓。恰時乳娘抱了玉真上來,我便令樂師們重新奏樂清唱,復又抱過玉真給媜兒看。 媜兒雖然言語間顯得狠辣無比,仍不過是個十六歲的女孩兒,此時見玉真瑩潤可愛,也禁不住偏了頭來看。 她臉色初霽,不由用手指逗弄玉真,嘴里嘟囔著什么,全然沒有往日針鋒相對的凌厲姿態(tài),我見狀憶起皇后的話,便軟語道:“媜兒,玉真還小,你是她的姨母,若是有什么地方我疏忽了,還望你能多加照拂。” 媜兒不置可否,卻也沒有反對,我頓感欣慰,她畢竟也不是六親不認心肝黑透的人,皇后說的也對,這一世是姐妹,下一世不知道有沒有這種緣分。以后的日子還長,這塊冰山總要慢慢融化。 坐的久了,呼吸未免有些膩滯,我起身更衣,覷見廊外雪白一片,不知何時雪竟然下的這么大了。銀白的雪像梨花花瓣一樣悄無聲息打著旋兒墜落,偶爾一兩處枝頭紅梅探出頭來,更顯嬌艷。 一直在殿內(nèi)待著,出來時我只套了件瑞草廣袖雙絲綾鸞衣,此時倒覺得有些冷,好在錦心隨侍在側(cè),為我披上件淺灰的狐裘。又握了我的手呵氣道:“今年這雪還好,去年在家里那場雪才叫大呢,小姐可記得?” 我記得,如何不記得。 和少庭一起走過積雪覆蓋的院落,蕭琮賞我的那一塊玉佩被我賭氣擲出去的時候,若不是積雪夠厚,只怕早砸得連渣兒也沒有了。 錦心又說:“那時候在家里,二爺還常過咱們這邊逛,有一次小姐生氣,二爺在雪地里杵了大半天小姐也不許開門……” 那一次,就是為著蕭琮下詔,我和少庭賭氣,他在院子里站著,渾身被雪浸的濕透,饒是當時我忙著給他換衣服取暖,過后腿疾還是發(fā)作了…… 錦心絮絮的說這話,全沒注意我的神思已經(jīng)飛到九霄云外了,忽然她“咦”一聲道:“小姐你看,檐下好像跪了一個人。” 我抬眼望去,偏殿東南轉(zhuǎn)角處確實跪著一個人,再仔細一看,仿若就是高昌國樂師帶來的侍婢。 她跪在雪地里,身后是偏殿的石階,雪地寒徹骨髓,她穿的又單薄,此時雙手高舉著行囊撐著跪直,抖得好似風中殘葉。 我頓時沉了臉道:“虧這些蠻子想的出這些折磨人的辦法,當真可惡!” 錦心問道:“奴婢這就去叫她起來?” 我“嗯”一聲,想一想又吩咐道:“給她找件御寒的衣服,天寒地凍,便是奴婢也不可如此欺凌?!?/br> 錦心應了,我見她跨出檻去,自己也折身回到正殿。 媜兒正抱著玉真逗弄,見我折返,忙不迭將玉真交給乳娘,似乎不想被我看到她對玉真的喜愛。 我淡淡一笑,脫去外面套著的狐裘鸞衣,里層著一件淺綠玉蘭如意暗紋短襦,淡黃色灑金裙長及腳面,走動起來前側(cè)分開的裙岔里些微現(xiàn)出一抹月白色軟縐棉裙,恰如月華映著花蕊,連媜兒也禁不住多瞄了幾眼。我心中暗笑,夜來的手藝越發(fā)精進了。 斜躺在曇花小榻上,我微笑道:“恕我不能坐著相陪,meimei也請自便?!?/br> 媜兒起身道:“jiejie歇息吧,我來了半日,也該回去了?!?/br> 我揮一揮手,嫣尋便命人止了樂聲。 “meimei以后多來慕華館走動走動,畢竟咱們是一家人,若是有什么,攤開來講清楚也罷了,省的外人說三道四?!?/br> 媜兒不言,微屈了膝一福便要離去。 忽然的,從庭院里爆發(fā)出隱隱的哭聲,因為隔得遠,聽得不真切,但卻像是錦心的聲音。我坐起身來,連媜兒也一臉驚詫,嫣尋忙遣宮人出去查看究竟,不過眨眼功夫,錦心拖著那個高昌侍婢飛也似的進來跪下。 我見錦心做事不安穩(wěn),正待出言教訓幾句,錦心卻不管不顧道:“小姐你看看她是誰,小姐你看看她是誰!” 她從來不會這樣顛三倒四,此刻似乎情緒激動不能自已,我見她說話囫圇,又兼之淚流滿面,心里先“咯噔”了一下。 嫣尋見勢遣退了面面相覷的高昌樂師和其他宮人,只留了幾個素日妥帖穩(wěn)當?shù)脑谂苑獭?/br> 媜兒復又坐下,奇道:“你這蹄子越發(fā)沒規(guī)矩了,憑她是誰,哪有你這樣逼問主子娘娘的?” 那侍婢垂著頭,她的面紗已經(jīng)被錦心扯去,面前的青玉石板上滴了一圈淚。 我緩步上前,越是走近心中越是忐忑,面前這個女子無疑是我和錦心所認識的,但先前我也打量過她,形容外貌分明是個陌生人。那么她究竟是誰,才會讓錦心如此失態(tài)? 捏住了面前侍婢的下巴,我抬起了她的臉頰。 我聽見自己倒吸了一口氣,這張面頰上滿是與年齡不相符的風霜痕跡,皮膚粗糙,容顏滄桑,不復以前的活潑稚嫩。即便是這樣,摘去了那層遮擋的面紗,我依然第一眼就認出了她。 初蕊,是初蕊,是一年前神秘失蹤音訊全無的初蕊??! 我?guī)缀醪荒芟嘈牛耐?,終于同錦心一樣難以自控的流下了眼淚。 初蕊的淚默默滑下,卻開口道:“娘娘,您剛生下公主,千萬別為了賤婢哭壞了眼睛?!彼纳ひ舸指辽硢?,哪里還是以前那個嘰嘰喳喳貪吃多話的小黃鶯? 原以為雙成既死,初蕊必定兇多吉少,沒想到她能夠性命無恙,這確是萬萬想不到的,只是眼前的豆蔻少女如此滄桑老氣,不知道中間受了多少折磨! 一思及此,我的眼淚更甚,顫抖著伸手將初蕊擁入懷中。她在甫碰觸到我的時候,終于忍不住將我的腰肢雙手緊緊環(huán)抱,放聲悲慟了起來。 嫣尋命人關(guān)了殿門,又上前勸慰道:“既是故人重逢,應當高興才是,娘娘仔細哭壞了眼睛。” 我們只顧著哭泣,不防媜兒沖到面前,一手拎了初蕊的領(lǐng)邊厲聲道:“為何獨你活著?” 這一聲極大,嚇的不遠處的玉真“哇”一聲大哭了起來,乳娘忙著哄玉真,眾人不意驚嚇到了她,都收斂了哀愁極力隱忍,哭聲漸小。 我掰開媜兒的手,將初蕊從地上拉起來。媜兒眼圈泛紅,我只瞥她一眼便知道她又憶起了慘死的雙成,原本以為這個黑鍋我會背上一輩子,初蕊的失而復返,或許是我解開媜兒心結(jié)洗清自己最好的契機。 我復坐在媜兒身側(cè),錦心帶初蕊下去換下被雪浸濕的衣物,宮人呈上溫熱的毛巾,我擦盡淚痕,令乳娘抱著玉真下去。沉聲道:“meimei,雙成的事你一直都不相信我,今日也是老天有眼,讓咱們得見初蕊,待會兒當著meimei的面,咱們好好問個清楚?!?/br> 媜兒擦盡了臉,只垂首吃茶,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卻見她描成鴉青色的睫毛微微顫動,茶盅也只在唇邊做樣子。在即將揭曉的真相面前,她似乎極力壓抑著奔涌的情緒。 不一時,初蕊換了整潔衣物上殿來,復又斂容屈膝行過禮,這才低聲道:“奴婢適才便聽著二位娘娘的聲音耳熟,沒想到真的是小姐和五小姐。奴婢能夠得見二位小姐一面,死也值了?!?/br> 我見她身子孱弱,便令賜座。初蕊死活不肯坐,最后推不過,才靠著熏爐在小杌子上坐下。 “這一年你去了哪里?為何會變成高昌國的侍婢?”我在心里掂量了半天,終于還是忍不住問道。 初蕊臉色一凜,抿了抿嘴唇道:“上元節(jié)那天,奴婢原本是去吩咐雜役添銀蠟,半路遇見……”她瞥一眼媜兒的臉色,囁嚅道:“遇見了雙成,他正要去五小姐那里辭行,奴婢在院子里剛和他說了幾句話,忽然的就被人打暈了過去。” 我脊背上一陣陣發(fā)涼,卻聽初蕊繼續(xù)說道:“奴婢醒來的時候在一個麻袋里,只聽得有人說‘弄死了怪可惜的’,奴婢驚駭,當時便掙扎大叫起來,只是沒有用。” 淚水滴滴答答的從初蕊的眼眶中滾出,她道:“他們把奴婢賣給了胡人,奴婢幾次想逃都被抓了回去,上元節(jié)后幾天,那些胡人商隊便回了韃靼。奴婢被轉(zhuǎn)手賣了好多次,只是逃不出去……” 她的聲音越說越小,像是從腔子里擠出來似的,我側(cè)臉看媜兒,她呆呆的凝視著面前虛無的空氣,似也聽的傻了。 第六十七章 暗香浮動月黃昏 說到傷心處,初蕊閉口不言,只默默垂淚。 她原是花朵一樣嬌艷的女孩子,在府里雖然充當侍婢,但因著年紀小,眾人還算照拂她,何曾想過好端端的在府里會突遭大禍,被人販賣輾轉(zhuǎn)于眾多蠻人手中? 我雖不忍觸及她的痛處,仍不得不問道:“你可知道是誰將你賣出府去的?” 初蕊搖頭道:“奴婢不知道?!?/br> 我心中隱隱的希望一夕破滅,當事人都不知道始作俑者是誰,我又如何能懲罰膽大妄為的三娘?又如何洗清媜兒對我的誤會? 初蕊頓一頓斟酌道:“小姐何不問一問雙成?他當時與奴婢在一起,只怕他看見了是誰?!?/br> 媜兒臉色一僵,我嘆息道:“你有所不知,他與你同日失蹤。等我們找到他的時候已經(jīng)太遲,他早已去了。” 初蕊臉上的血色迅速褪去,聲音顫抖道:“小姐說什么?” 我為著不刺痛她二人的心,盡量挑揀著平和的字眼,此時何嘗愿意再說第二次?只聲聲嘆息罷了。 媜兒終忍不住問道:“怎么你不是同他一起私奔嗎?” 初蕊聽到“私奔”二字,唬的從小杌子滑下跪趴在地道:“小姐明鑒,奴婢便是死也不敢動這等念頭!況且……”她仰了頭看媜兒,凄涼道:“雙成對他的心上人癡心一片,對奴婢本沒有男女之意,又怎么會與奴婢私奔?” 我長吁一口氣道:“這便是了。meimei,如今你可信他了。” 媜兒眼神閃爍,似有淚盈于睫。她顫聲道:“那日究竟是怎樣,你細細說來與我知道!若是有一個字捏造,我定不饒你!” 初蕊磕了一個頭,沉聲回道:“五小姐及笄那日賓客眾多,擦黑時候奴婢去雜役房催發(fā)銀蠟,折回的路上在苑外見著雙成。奴婢問了幾句,他說是五小姐傳他去見,正好他也準備辭行,正猶豫著不知如何開口,所以在苑外徘徊著……” “可見是你胡說!”媜兒頓時急了,“那日我及笄禮成,一片忙亂,何曾傳過他?” 初蕊叩頭道:“奴婢所言句句是實,奴婢何必要捏造已死之人的話?” 我按制住媜兒,命初蕊繼續(xù)說下去。 初蕊道:“奴婢和他說了幾句閑話,恍惚聽見身后一聲冷笑,奴婢剛要轉(zhuǎn)頭,便被人打暈了過去?!?/br> “你說聽見有人冷笑?”我沉吟道,“能在咱們家中內(nèi)苑待著,想必就是府里的人,你可還記得是誰的聲音?” 初蕊眼中掠過一絲猶豫,吞吞吐吐道:“奴婢記得不太清楚,好像,好像是三夫人……” 媜兒怒極,“砰”的一掌打在酸枝木小桌上,震動的茶盞偏倒,水跡順著木桌的紋路四散蜿蜒。 合歡忙道:“小姐仔細手疼!” 媜兒咬牙道:“我娘親不是那樣的人,賤婢竟敢污蔑主母!” 我道:“meimei急什么?這些都是陳年舊事,不過白問問罷了,meimei如果覺得初蕊胡說,遣她下去也就是了,何必傷了自己?”說完我便作勢要錦心帶初蕊出去,媜兒忙制止道:“不許走!今日定要你說個清楚!” 我斜眼睨她,她眼眶潮紅,已是極力隱忍。我心力疲乏,見她為了雙成的事痛苦成這般神情,亦不覺心軟。 于是柔聲道:“初蕊這一年來顛沛流離,受了那么多罪,想要查清真相的苦心不比meimei少。她說的應當不假,如果真是有人假借meimei的名義哄騙雙成,那么此人不但清楚meimei與雙成的關(guān)系,還必定籌謀已久,是非要置雙成于死地不可的。meimei細想想,府里眾人誰與雙成有如此深仇大恨?又有誰能如此一手遮天?” 媜兒眉心微動,只垂首不答。我故意漫聲道:“meimei聰穎勝之于我,自然心知肚明。這件事塵封已久,也不必攤開來講?!?/br> 她驟然出聲道:“不可以!此事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 我有心撩撥,堪堪道:“meimei以前便以為一切是我指使,我也習慣了,你就當是我作孽好了。雙成再好也不過是個奴才,何必還要追究?” 媜兒倏地定睛看我,冷笑道:“jiejie無需激將,知道我關(guān)心則亂莫衷一是,如今也不過是討我一句準話而已。” 我淡淡道:“若是追究,‘不負如來不負卿’,只怕meimei難以兩全。” 媜兒微一躊躇,旋即道:“是不是她,也要你有法子試探出來才算,現(xiàn)在說這些,未免言之過早。” 我捋一捋鬢角垂下的珠花,默然片刻道:“若我真有辦法試出來,meimei又當如何?” 她目光中的疑慮漸次深邃,寞然道:“若不是你便罷了,從今往后我自然敬你。若是他人……你又何須管我這些?!?/br> “那就好”,我仰起頭,眸光堅定而沉靜,“初蕊,你的苦不會白吃,我定會還你清白與公道!” 高昌國使者離開的時候,我留下了初蕊,對掖庭只說她服侍的合我心意,并不曾提及她曾是靖國府舊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