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jié)
蕭琮摸了摸福康的頭,問了寧妃幾句閑話。轉(zhuǎn)身對我道:“朕還擔心你這里太過冷清,想不到慕華館地氣如此旺盛。” 永定剛吃過奶,沉沉睡去,蕭琮想抱又怕驚醒了她,疼愛之情溢于言表。和妃含笑道:“也是皇上來得巧,嬪妾們叨擾了寶婕妤半日,正說去樂成殿看看珍淑媛并小皇子去呢。” 蕭琮眉間一動,道:“正是,朕這兩天為著毗沙門天王一案頭疼,倒把這茬給忘了。” 裕妃嘴快:“毗沙門天王不是菩薩座下的神將么?怎么犯下案子了?” 蕭琮不語,康延年察言觀色回道:“京城出了個能人,會些個呼風喚雨撒豆成兵的把戲,便說自己是毗沙門天王轉(zhuǎn)世化身,要眾人供奉于他,不光吃喝嫖賭樣樣不落,還讓人找齊一百個童男童女說是要煉化仙丹。” 我聞言當即道:“這就可見是假的了,神佛一類是最慈悲的,怎么可能荼毒生靈?” 眾妃也道:“阿彌陀佛,這不是傷天害理么,哪有菩薩拿活人煉丹的?” 蕭琮在蟠龍紫檀椅上坐了,嘴角漫起一抹涼意:“爾等婦孺尚知此人不實,朕何嘗不懂?雖然罪證確鑿,但擒獲那人雖易,懲治卻無從下手。” 我不禁奇道:“這是為何?” 蕭琮道:“那人周身紋滿了毗沙門天王像,便如護身符一般。每每將其擒獲,他都撕破衣衫露出天王紋身,官吏無人敢褻瀆神靈,竟至無從下手,眼睜睜看著他大搖大擺離去。” 東秦世人歷來崇尚佛道之教,也有精怪妖魅之說,對于菩薩畫像或是雕塑,往往頂禮膜拜,生怕有一點不恭,連帶虔心禮佛學道的人也跟著地位尊崇起來,國師便是最好的例子。 郭貴人咋舌道:“天王寶像確是不能褻瀆,這可如何是好?” 云意冷笑:“紋身不過是一件死物,難道這樣便束手無策任由那人無法無天嗎?” 蕭琮瞥一眼她,沉聲道:“依你怎么著?” 云意道:“趁他不備,綁起來扔進大牢,該如何懲治便如何懲治。” 蕭琮聽完,冷哼一聲再無言語。眾妃嬪見他不悅,也不敢多嘴,一時間殿內(nèi)便靜的怕人,只有福康吃糕點的聲音間或傳出。 我心下喟嘆,云意的性子快意恩仇,原是極好的。但蕭琮既為一國之君,處事便不能不三思而后行。 毗沙門天王,也傳是北地多聞天王。寺廟中供奉的多為身穿甲胄,右手持寶傘,左手握神鼠的神將形象。“毗沙門”意譯即“多聞”,比喻福、德之名聞于四方。座下有夜叉及羅剎,用以制服魔眾,保護普天下黎民的財富,有的時候被視作統(tǒng)率魔族的鬼神之王。 東秦篤信鬼神之說,若是按著云意的法子辦,雖然簡單,但卻隱患重重,一來那些捉人的官吏難免不會為那人身上的天王像膽戰(zhàn)心驚;二來此人既然已有了小氣候,難保擁躉不四下里捅婁子生亂;第三,恐怕也是蕭琮最擔心的,便是某些食古不化的朝臣會用君王暴戾,褻瀆神靈之由在朝堂上給蕭琮出難題。 我見眾人不敢出聲,蕭琮又滿臉不豫,便打破僵局笑道:“皇上南征北戰(zhàn),什么時候被難倒過?況且這等雞鳴狗盜之輩,何須皇上費神,不過拈指之間便能收拾了他,咱們這些女流之輩才真是多慮了呢。” 有人附和起來,凝固的氣氛稍稍流轉(zhuǎn),蕭琮又想起劉娉和小皇子,便俯身坐在榻旁對我道:“你好好歇著,想要什么只管說。” 我含笑望住他道:“世上的好東西嬪妾都有了,還要什么呢。皇上只管去瞧小皇子,嬪妾倒是想去樂成殿賀喜,只是去不了。” 蕭琮淡然一笑,正準備直起身子,我低聲問:“您晚上還過來嗎?” 他身形一滯,唇角勾起笑意,也低聲道:“來,只要你開口,自然要來。” 一行人出去的時候,卷起厚厚的棉門簾子,我覷見漫天飛舞著輕盈潔白的小雪朵,隨風輕揚復落。室內(nèi)卻熱氣裊繞,仿若兩重世界。 第六十五章 閑坐小閣看新晴 月上中天,庭院內(nèi)一地月光如泄,更添清冷。 蕭琮進殿坐下,我見他坐下,才在他身側(cè)的花梨木椅上虛坐了。 蕭琮撫了我的手道:“你剛誕下孩兒,何苦起來迎朕,搞這些虛套。” 我微笑道:“哪有那么嬌貴,聽聞珍淑媛誕下皇子第三日還掙著為皇上鼓瑟逗趣,嬪妾這又算得了什么?” 蕭琮一哂:“你足不出戶,消息倒還靈通。” 錦心呈上茶來,蕭琮皺眉道:“這么晚誰想喝釅釅的茶?” 我輕笑道:“看也沒看便以為是釅茶,您當真覺得嬪妾會這么沒眼色?” 蕭琮揭開茶盅蓋,里面是用首烏藤和紅棗泡制的茶水,首烏藤性味甘平,能養(yǎng)心安神,通絡祛風。他也不禁笑了:“果真,朕是想當然了。” “一杯茶水,皇上想當然不要緊。若是那毗沙門天王案皇上也落了窠臼,只怕當真有進退維谷之慮。”我抿了一口茶,試探道。 蕭琮手勢一頓,抬眼看我。我神色如常,屏退了身邊諸人。一時間宮人都在外間候著,寢殿內(nèi)唯有我和蕭琮。 “愛卿似乎話里有話。”蕭琮收起笑容,“有話不妨直說。” 我寧和道:“嬪妾有心為皇上分憂,只是怕落了牝雞司晨的話柄。” 蕭琮嘴角漫起一抹笑:“你連朕都不怕,還怕這個?快說,不要吞吞吐吐。” 我見他直截了當,不禁莞爾,越性道:“嬪妾愚見,那人紋了毗沙門天王寶象在身上,正是利用了我東秦子民尚佛的心理。若是貿(mào)然抓捕,只怕眾人不服。” 蕭琮道:“嗯,是這個理。” 我道:“世人尊敬畏懼的不過是天王寶象,并非旁的。若是讓他沒有法子露出寶象震懾他人,要抓要殺豈不是容易得多?” 蕭琮沉吟道:“這個朕也想過,只是此人在擁躉心中已有不凡地位,若是抓捕懲辦,最好師出有名。” 我道:“用童男童女煉丹,難道不是最好的罪證?” 蕭琮嘆道:“自古也有用人來煉丹的,雖然大惡,在教眾心中卻算不得什么。” 我略一思忖,拊掌道:“既然如此,便用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他不是自稱天王化身么?咱們宮里可還有一位菩薩呢!” 蕭琮恍然大悟道:“你是說國師?” 我拿起一柄玉輪在腿上滾動,婉轉(zhuǎn)道:“俗話說兵來將擋,天王是菩薩的座下,任他是誰,也逃不出這個套。況且不是傳說那狂徒還有些撒豆成兵的本領(lǐng)么,讓國師出面降住他當真再合適不過了。” 蕭琮忽而又道:“但那紋身始終是個隱患……” 我含著一顆紫姜,滿嘴的甜辣,道:“遣些身手好的將其捉拿,在九門里連著衣服一頓亂棒,務必將皮rou打得稀爛,看不出紋身為止。然后再行審訊之事。雖然狠辣了些,但跟他傷天害理的罪孽相比,也算是輕的。” 蕭琮逐漸有些喜色:“這算什么狠辣,只是朕投鼠忌器,原本簡單的事倒束手無策,現(xiàn)放著國師不會去找,還為這事傷腦筋這些日子。” 我柔聲道:“您是太忙了,什么事都堆在您身上,怎么能不焦心呢。” 蕭琮望定我,略略有些癡迷道:“朕不過隨口一說,難得你記掛著為朕分憂。今時今日,朕才覺得離你近了些。” 他又靠我近些,笑意煦煦道:“朕今晚留在慕華館陪你。” 我推搡他道:“嬪妾又不能侍寢,您陪我做什么,沒得讓人腹誹嬪妾貪多嚼不爛。” 蕭琮攬住我的肩頭,戲謔道:“還說,除了侍寢你腦子里就不想別的。朕愿意多陪陪你和玉真,誰敢多嘴多舌?” 說話間,他拉過我的手放在唇上,那種nongnong的眷戀之意讓我心神蕩漾,連含在嘴里的紫姜也忘了,蕭琮見我沉醉,嗤笑一聲,我才回過神來,兀自羞紅了臉。 二日清晨,天際濃云密布,頗有黑云壓城城欲摧之勢。 乳娘抱了玉真在偏殿喂奶,我自覺身子無礙,也撐著慢慢過去看她。玉真吃的吧唧有聲,活像個奮勇的小戰(zhàn)士。 錦心笑道:“還別說,咱們公主的做派真像個皇子!” 嫣尋忙“噓”一聲道:“千萬別在沈芳儀面前混說,你沒見昨兒個裕妃娘娘說了一句,沈芳儀臉上便不好看起來?” 我微笑道:“jiejie對玉真的確比我這個親娘還要上心十分。” 嫣尋道:“沈芳儀對娘娘和公主真是很好,就是脾氣沖了些。奴婢看皇上其實也不在乎娘娘生的是不是皇子,公主仿佛更好些。” 我望著玉真因為用力而顯得通紅的小臉,自覺心滿意足,含笑道:“女兒何嘗不好?不用爭權(quán)奪利,更不必擔心皇嗣之爭,只要金尊玉貴的長大,適一個匹配的駙馬,人生美滿,未嘗不是幸事。” 耳旁忽有人道:“你這樣想就對了,本宮先前還擔心你會因為珍淑媛誕下皇子而悶悶不樂,如今看來倒是本宮妄自揣度,meimei果然豁達。” 揚眉間薛凌云已蹁躚而至,我忙扶著嫣尋拜倒,皇后疾步上前攙起我道:“meimei無須多禮。” 我盈盈起身,才發(fā)現(xiàn)她身后還列隊著一群身穿異域服裝的女子。 皇后笑道:“她們是高昌國使者帶來的樂師舞者,本宮已經(jīng)看過幾次,確是有些新意,不比咱們宮里的木訥。今日特意帶來給meimei逗逗趣,你別怪本宮自作主張擾了你的清凈才好。” 我含笑道:“皇后有心照拂嬪妾,嬪妾感激尚且不及,何來的抱怨?” 皇后頷首,溫和道:“本宮還派人去飛寰殿傳喚裴充衣到此一同觀賞,meimei不介意吧?” 我神色不變,唇角噙笑道:“嬪妾自然沒有異議,只是媜兒患病,未必肯來。” 皇后牽了我的手,微一努嘴,娟姝會意,屈膝呈上一個雕花捧盒。 我不解其意,皇后打開捧盒,從明黃緞料上取出一枚瑩潤美玉:“你生了永定,宮里的賞賜是宮里的,這枚玉墜是本宮私物,在靈符應圣院供了一月,如今單獨贈與永定,望她平安順遂的長大。” 我忙福身接住,入手一片冰潤,可見這吊墜并非俗物。 皇后笑道:“說起來咱們本是親戚,永定又乖巧,本宮原想額外多賞些東西,只是珍淑媛知道了又要多心,因此便罷了。” 我婉聲道:“皇后記掛著永定,已經(jīng)是她天大的福氣,并不在于賞賜多少。” 皇后淺笑,拉著我朝正殿走,邊走邊說:“本宮知道你們姐妹二人有些罅隙,不過你聽本宮一句勸,好歹她是meimei,即便有不當之處,你也多忍讓著些。畢竟千年修緣才能成為一家人,下一世還不知道有沒有這種緣分。” 我不意她能費心在我和媜兒之間調(diào)合,又說出這樣暖心暖肺的話來,不禁凝神看去。薛凌云體態(tài)婀娜,顧盼間姿態(tài)婉轉(zhuǎn),通身透出一股淡淡的柔憫之意,怯弱不勝,悲天憫人,難怪二哥念念不忘至今。 她是那樣空靈的人,卻終日在菩薩面前數(shù)著佛珠誦讀著枯燥冗長的經(jīng)文,婉拒著不讓蕭琮近身,更不參與宮中爭斗,身上的檀香味一日濃過一日,這樣凝重的氣味,便連太皇太后與太后都未曾明顯。如花的年紀與死水無瀾的心境,是那樣的格格不入。 我在心底嘆息,無由的居然心疼到快要落淚。她卻毫不自知,舉手投足間恬淡輕靈,恰似另一個世界的人。 樂聲悠悠,高昌舞娘翩然起舞,她們個個穿著極薄,輕紗遮面,好在慕華館內(nèi)暖爐眾多,雖是三九節(jié)氣,仍然熱氣蒸騰。樂者有的手持琵琶,有的敲擊手鼓,還有人彈奏著中原不常見的都他爾和熱瓦甫。絲竹之聲清冽雅脆,又不乏珠圓玉潤,當真是宮內(nèi)罕見。 歌舞升平之中,媜兒的身影在殿前浮現(xiàn)。她甫一走近,便屈膝輕笑道:“嬪妾給皇后請安,給婕妤請安。” 皇后微笑頷首,錦心忙扶起了她起來。 媜兒入座,淡淡笑道:“恭喜jiejie喜得公主,meimei不勝欣喜,只是病的不逢時,前幾日竟不能來給jiejie道喜。” 我明知她是撒謊,也不說破,只吩咐宮人好生伺候。 皇后略坐一坐,起身溫言道:“本宮還要去靈符應圣院還愿,裴充衣,你替本宮陪寶婕妤觀賞歌舞,如何?” 媜兒漆黑恬美的眼珠微微一轉(zhuǎn),不覺神色陰沉了幾分,口中依舊鎮(zhèn)定道:“嬪妾遵命。” 柔軟的絲竹重又響起,六位舞娘額上貼著云狀絳色花鈿,斜戴著四方形的金絲小帽,黑發(fā)如云披散在肩頭。黃藍兩色的艷麗長裙在旋轉(zhuǎn)中溫柔起伏,腰肢柔軟,似開了一朵朵豐艷嫵媚的花。 媜兒牽袖掩唇飲盡葡萄美酒,看也不看我,只對高昌樂師道:“選些清雅的細細奏來,別只圖個熱鬧。” 樂師面面相覷,大約是不知道華服的媜兒是什么位份,竟然敢在我面前挑三揀四。 我并不在意,銀勺在盛燕窩的金盞里翻動,淡淡道:“依充衣的便是。” 那為首的高昌樂師也是個伶俐人,當下停了喧雜的配聲,只取了琵琶,清清靜靜的撩撥著,低眉信手續(xù)續(xù)彈,說盡心中無限事。樂聲像是層層暮色,清冷中帶著華美,點綴的琵琶聲美得像幅畫。 “媜兒,你還沒看過你的侄兒呢,讓乳娘抱來給你瞧一瞧吧。”我打破僵局,喚人傳召乳娘。媜兒向上挑起的唇勾勒出一朵笑紋:“我不愿意讓皇后的美意被辜負而已,jiejie似乎以為我多么的想來阿諛奉承呢。” 我手勢一滯,重又笑道:“你我本是姐妹,何必鬧得好像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媜兒端詳我片刻,淡淡笑道:“有沒有深仇大恨,見仁見智罷了。這一刻你當我是meimei了,早前作什么去了。” 我聽她語中大有譏諷之意,知道她仍然心結(jié)深種,解釋不清,也只做不覺。依然找些瑣事談笑。 那幫高昌樂師也有隨身的仆役,其中一個不知怎么,在調(diào)試箜篌時驀地挑斷了一根弦,“錚”的一聲擾亂了寧和完美的琵琶聲,我微皺了眉,樂師們見勢不妙,都伏地請罪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