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jié)
崔鈺一雙眼在我身上打轉(zhuǎn),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自己已經(jīng)打定了主意,一定要迫使他答應(yīng)替我做事,不光讓我平安誕下孩子,還要讓他想盡辦法為我調(diào)理身體,必要時也可以將有人下毒改變我體質(zhì)一事告訴他。 他收回目光,“娘娘纖弱之軀居然蘊藏如此堅定意志,微臣始料未及?!?/br> 我撫上隆起的肚子,怫然道:“凡為人母,誰不是勇者?” 崔鈺起身一揖道:“既然如此,待娘娘稟過皇上,微臣便可準備催生湯了。此事宜早不宜遲,請娘娘自己拿捏?!?/br> 我心頭一喜,這便是答應(yīng)了么? 我道了“是”,笑語清脆道:“那么便有勞崔大人了!” 他也笑了,目光落在我臉上,凝神片刻,似乎自己驚了一跳,忙忙起身告辭而去。 嫣尋見我長久坐著,腰間如意下垂著的流蘇綹子打了結(jié),半蹲著身子替我整理,口中道:“這位崔大人好生奇怪,一開始死活不依,現(xiàn)在為了本書倒松了口?!?/br> 我似笑非笑,頭也不抬:“他又不傻,《青囊書》是華佗畢生心血,此書將華佗畢生心血、行醫(yī)經(jīng)驗一一記載,乃是醫(yī)者至寶。別說是他,便換御醫(yī)監(jiān)任一太醫(yī),只怕也狗顛兒似的來應(yīng)承?!?/br> 嫣尋笑道:“既如此,崔大人性子古怪孤僻,娘娘又何必跟他多費唇舌?換個人豈不一樣?” 我輕言道:“如何能一樣?崔鈺是駙馬府的人,世出貴族,又剛回東秦,不依附于宮中任意一位娘娘,對我沒有加害之心。他雖年輕,但看皇上對他的器重便知道醫(yī)術(shù)不差,我嘴上雖說不怕,心里難免恐懼,有個穩(wěn)妥的御醫(yī)在身邊,也踏實一些?!?/br> 嫣尋接口道:“這倒不差,只是皇上那里怎么說的過去?” 我早已喝完了那盅蜜,此時望著盅蓋上的閃金福字出神,緩聲道:“暫時不要說。等到催產(chǎn)那天,待我喝了湯藥,你再去稟報?!?/br> 嫣尋詫道:“只怕皇上知道了龍顏大怒……” 我嘆息一聲,“管不了那么多了,總不能眼睜睜讓孩子死在腹內(nèi)?!?/br> 終是無話,一把吐谷渾所貢的蘇合香在座側(cè)的錯金天竺雙耳銅爐里煦煦燃燒,似有若無的淡淡輕煙絲絲縷縷沒入空氣中,一聲接一聲的喟嘆中,連我的面容亦愈加顯得迷離起來。 第六十三章 乳燕雛鶯頻弄語 去樂成殿送賀禮的人是李順和錦心,他二人回來時一臉晦氣,想必在樂成殿受了好一頓排揎。 彼時我正等著崔鈺的催生湯,見李順惱色不減,錦心不言不語,還間或抹去眼角殘留的淚痕。便皺了眉道:“好好的怎么哭了?誰欺負你們了不成?” 錦心話到嘴邊又忍住道:“原沒有什么,左不過是有些狗眼看人低的。” 云意道:“好奴婢,你主子娘娘快生了,便是受了再多的氣也須得忍著,等到她生下帝裔,看誰還敢輕看你們半分?!?/br> 錦心勉強笑笑,道:“奴婢不怕被人看輕,只求娘娘母子平安無事?!?/br> 說話間,崔鈺已經(jīng)悄然而至。 藥盞轉(zhuǎn)瞬送至眼前,nongnong的藥味氤氳而來,我扶住嫣尋手中的藥盞,緩緩靠近唇邊,我動作越慢,便越覺那琉璃藥盞似有千斤重,褐色接近暗紅的藥湯在輕顫的手中晃出一圈又一圈漣漪。 云意忽然抓住我的手腕緊張道:“meimei,不然……不然不要喝了,孩子以后還會有的!” 我的心在一剎那間產(chǎn)生了動搖,還有二十來天就足月了,當真今天不生的話,它能不能平安挨到那一天去?剛才它還踢了我一腳,萬一我不喝下催生湯,明天就感覺不到它的存在呢?失去它,即便以后還會懷孕,失去的這一個也永遠回不來。漫漫歲月,我能承受后悔帶來的痛苦嗎? 崔鈺的聲音遙遙傳來:“想想你要的結(jié)果,不要多想旁的?!?/br> 我搖搖頭,將所有的脆弱與猶豫拋諸腦后。 閉上眼,深深呼吸,在眾人或擔(dān)心焦灼或淡漠平靜的目光中,借著嫣尋的手將催生湯一飲而盡。 沙漏滴答,日光一分分明亮起來,明晃晃地照到地上。天氣日漸寒冷,風(fēng)聲颯颯作響,天色明澈如一泓碧水。 內(nèi)殿靜得像一潭死水,我躺在榻上,小腹已經(jīng)開始陣痛。 那種痛,一開始隱隱約約,像小蛇在身上蜿蜒,抓捏不著。后來慢慢明顯,現(xiàn)出猙獰的面孔,仿佛刀絞一般,讓我好幾次不由自主的屏住呼吸。痛的那樣凜冽,像是有雙無形的手在腹中翻江倒海,無數(shù)的洪流在我體內(nèi)奔騰,沖撞的每一寸骨節(jié)都快要碎裂。 云意緊緊握住我的右手,不停為我擦拭臉上的冷汗。我腹中急痛欲裂,連含參片的力氣都沒有。 云意急的快要哭出聲,質(zhì)問道:“她怎么疼的這樣厲害?究竟怎么樣?” 崔鈺的聲音穩(wěn)如泰山:“生孩子都是這樣,沈芳儀無需驚恐?!庇謱ξ业溃骸澳锬锴胰棠鸵魂?,等微臣示意才可用力。” 我艱難點頭,云意又等了一刻,見我痛的冷汗涔涔,不禁催促道:“還不快去稟報皇上!” 崔鈺并未阻止,想必時間也差不多了。嫣尋應(yīng)一聲兒,忙喚了錦心去宣政殿啟奏蕭琮。 恰好這一刻疼痛稍減,我掙扎著吩咐:“就說我突然陣痛發(fā)作,萬萬不可如實稟報說是催生所致!” 錦心喏一聲,和李順慌慌張張去了。 產(chǎn)婆和接引宮人得了消息,也頂著風(fēng)飛奔著過來。那產(chǎn)婆熟練的安排一切生產(chǎn)所用器具,又吩咐人多多的燒滾水,準備剪刀并襁褓被褥。 疼痛又一次襲來,我用左手緊緊攥住身下柔軟的魚戲蓮葉駝毛毯,殘余的冷靜告訴我,崔鈺既然如此鎮(zhèn)定,想必問題不大。我心中一喜,似乎再痛再苦也有了奔頭。 我在巨痛中輾轉(zhuǎn),忍耐著想要墜力向下的欲望。直到聽見崔鈺說了聲“用力!”,產(chǎn)婆上前解開我的裙帶褻衣,我才如同蒙了大赦一般開始用盡全身力氣去掙扎,崔鈺繞到暖閣外面,隔著影紅灑花簇錦軟簾不停催促著我:“娘娘務(wù)必忍住疼,生產(chǎn)時間拖得越長,帝裔的性命越是危險!” 他的聲音在耳畔環(huán)繞,我偏頭看著那軟簾簇簇而動,仿若一個紅色的空洞。寢殿內(nèi)宮人穿梭不停,產(chǎn)婆也急出一臉大汗,我已經(jīng)痛的昏沉,頻頻用力仍不得要領(lǐng),只記得在最后墮入黑暗之前,聽見剪刀相錯清脆的一聲響,嬰兒響亮的啼哭聲似有若無的在腦中嗡嗡徘徊。 我神思一泄,手指自然松開,疼痛與疲憊最終席卷了我。 睜開眼時,仍是白晝,我仿佛做了一個冗長的夢,浮生一世,好像在夢中盡數(shù)走遍。 云意見我醒了,忙扶住我道:“還不躺著,可是受了大罪了?!?/br> 我環(huán)視周圍,只有平日的宮人伺候著,并不見嫣尋和孩子。我急了:“jiejie,我的孩子呢?你們把它抱到哪里去了?” 云意含笑道:“看把你急的,公主那么小,你又暈厥過去半天,不讓奶娘喂她吃奶如何是好?” 說話間殿中垂下的幔簾被人掀開,兩排宮人內(nèi)監(jiān)盛裝斂容站立,唯有一個眼生的宮人懷抱著小小的襁褓坐著喂奶,旁邊微笑佇立的是嫣尋。見我問起,嫣尋忙抱了孩子給我看。 粉紅色皺皺的小臉現(xiàn)在眼前,五官清晰可辨蕭琮的影子。 我下意識的撫上肚子,那里平坦一片。曾經(jīng)在里面的生靈,如今便是眼前這一團小小軟軟的女孩兒么?我也不知是怎么了,瞬間產(chǎn)生了極大的失落。曾經(jīng)與我血rou相融的孩子,讓我甘愿冒險的孩子,在我腦中勾勒過千萬次的孩子,現(xiàn)在真實的出現(xiàn)在面前,為什么我會覺得悵然若失,不復(fù)懷孕時的踏實穩(wěn)定? 云意見我不說話,蹙眉道:“meimei,你嫌她是女孩兒,不喜歡么?” 我微微搖頭,撐著伸手抱過她來。 她有一頭濃密的黑發(fā),雖然短,卻帶了一點自然卷,像我;黑而純凈的眼睛,弧度挺順的鼻梁,微翹的嘴唇,像她的父親; 許是打斷了她吃奶的興致,在我懷里略停了停,她便嚎啕起來。小臉皺成一團,聲音響亮,淚水像條小溪似的在臉上蜿蜒。 我手足無措,說不出來的心疼驟然升騰,下意識的拍撫著她,嘴里發(fā)出“哦哦”的聲音,想要哄她不哭,只是于事無補。 云意從我手里抱過女兒遞給奶娘,按了我躺下道:“打頭不敢給孩子吃奶,喂她喝了好一頓清水,這會子想必餓的厲害,讓她先吃飽了你再抱吧?!?/br> 我又想起一事,忙問道:“崔鈺呢?孩子有沒有事?他有沒有好好診診?” 云意嗔道:“罷了喲,你cao的都是什么心。要是你和孩子有個什么,誰還敢優(yōu)哉游哉的在這里閑著?不光你好好的,孩子也健康得很,一點沒有被寒毒荼害的癥狀!真真是神授之命?!?/br> 我遙遙望著吧唧有聲的孩子,手里捂著湯婆子,這才注意到內(nèi)殿里多了那么多人。雖然無力,仍掙扎著想坐起來。 云意道:“皇后親自來看過孩子,你還在昏睡,她坐了一會子才走。這些人都是太皇太后和太后吩咐下的,因著下雪了,不便過來,讓你好生養(yǎng)著,放晴了就來看你。”她看了看自鳴鐘又說,“這會兒過了快兩個時辰,皇上也快退朝了?!?/br> 殿內(nèi)熏爐又增添了不少,室內(nèi)溫暖如春。 有宮人奉上湯藥,我趴在云意身上就著她的手喝完,早有小宮女備下錦緞軟靠靠在雕花床柱上,又在外間焚了一室清淡的香。 云意為我纏上厚厚的額帶,一壁絮絮道萬不可受涼,一壁命人多備幾個湯婆子,復(fù)又命人給奶娘燉肘子發(fā)奶。我見她忙進忙出,對我和孩子無比上心,不禁心中寬慰。她對我的好與別人不同,沒有利益牽扯,不為盛衰變遷,當真是裝不出來的。 忽而聽得外面庭院人聲鼎沸,“恭迎皇上”“給皇上賀喜”之聲不絕于耳,知道是蕭琮來了。云意迅速的為我整理了一下儀表,將鬢邊亂發(fā)撩到耳后,便盈盈在門口拜倒接駕。 蕭琮進來時,眼角眉梢的喜氣笑意遮都遮不住,他虛扶了云意一把道:“朕忙于國事,有勞愛卿為朕照顧婕妤?!?/br> 云意淡淡笑著說不敢當,身子卻避忌著退到一旁。 蕭琮抱過孩子,笑逐顏開道:“這孩子長得玲瓏,像你!” 我見他真心喜歡,一掃之前惘然若失的感覺,自然也是高興的。他把孩子交給奶娘,側(cè)了身子坐在床沿上,把我的頭抵在他的胸口,嘆息著道:“你受苦了。” 我道:“嬪妾不苦,只可惜是個女孩兒,只怕太后和皇上不喜歡……” 蕭琮輕笑:“老人家是喜歡男孫一些,不過朕喜歡女兒,??瞪碜硬缓?,寧妃不讓她出來走動,如今你生了女兒,也算是朕的幸事。” 我仰起頭,定定望著他,一時四目交匯,忘了今夕是何夕。 云意笑道:“小公主還沒有名字呢,請皇上賜名及封號?!?/br> 蕭琮悟過來,開懷道:“正是呢,今日兵部上書,南粵叛亂平定。公主的封號……就叫永定。至于小字……” 他瞥我一眼,“玉軟云嬌,意真高潔,喚做玉真吧,蕭玉真?!?/br> 玉真仿佛聽到我們在說她似的,忽而哇哇大哭起來。蕭琮立即起身去乳娘手里抱過她來哄著,那樣子當真疼愛的緊。 我斜倚著床柱,目光籠罩住蕭琮。他看玉真的目光那樣的溫暖堅定,全無半點不耐,周身籠著如愿以償?shù)墓鈺?,似乎這一切就是夢寐已久的幸福與希望。 第六十四章 安穩(wěn)錦屏今夜夢 御前行走內(nèi)監(jiān)將玉真的封號小字記在玉牒上傳了出去,一時間館內(nèi)的宮人和蕭琮隨身的內(nèi)監(jiān)們在殿外黑壓壓的跪了一庭院,齊聲給蕭琮賀喜。蕭琮高興,便百金千貫的賞了起來。 聽聞我醒轉(zhuǎn)無恙,后宮眾人原是要來看看我和玉真,但蕭琮怕人多了吵鬧讓我受驚,便明令頭三天一概不許閑雜人等靠近慕華館,只許御醫(yī)御膳等進出。 直到三日過后,崔鈺言明并無大礙,蕭琮又點了頭,一眾妃嬪才敢跟了過來,連寧妃也架不住??等鰦?,帶了她一并過來。 郭貴人逗著乳娘懷里的玉真,笑著對眾人說道:“永定公主額頭飽滿,濃眉大眼,端的是粉雕玉啄?!?/br> 裕妃湊過去看,拿手在玉真臉上輕輕一捏笑道:“好滑膩的皮膚——最難得是不哭鬧,這一點比??敌r候可是好多了!” 我見寧妃臉色一暗,忙漫聲道:“裕妃娘娘別夸她,適才還哭鬧個不休呢,想是這會兒累了才止了哭。嬪妾還想著,永定長大了若是有??狄话牍郧删椭x天謝地了。” 裕妃噗嗤一笑道:“??倒郧??你是沒見著她兩三歲皮實的那樣兒,和野猴兒似的,永定要是像她,不把慕華館翻過來不算完呢!” 眾人都笑起來,連寧妃也嘴角含笑,想是憶起了??敌r候的樣子。 正吃著茶,和妃道:“寶婕妤,等永定滿了月,抱她去紫宸殿給皇后磕個頭吧。你發(fā)作時尚不足月,皇后擔(dān)心你和孩子有個好歹,親自去靈符應(yīng)圣院給你們母女求了平安簽,還發(fā)愿一年茹素。這份恩典,總該是要去謝恩的?!?/br> 我還不及答話,裕妃接口道:“正是呢,連那位生皇子的也沒有這份兒殊榮,皇后倒是對公主上心得多,確是應(yīng)當去磕個頭謝恩?!?/br> 云意聽到“皇子”“公主”二詞涇渭分明,當即拉下了臉,我忙笑道:“娘娘說的是!”又吩咐宮人端上栗子糕,酥炸奶油卷,陳皮梅,九層桂花糖等吃食上來,才算岔過去。 陶映柔向來溫順?gòu)轨o,又跳得好一曲胡旋舞,很是討蕭琮喜歡。聽說前幾日剛晉了她為才人,此時她也與眾人一起說笑,忽然“咦”一聲道:“怎么不見裴充衣?也不見陸充華?” 從她們一進來,我已經(jīng)瞥見鶯鶯燕燕里沒有媜兒,想必她也不屑與眾人一起來我這里錦上添花。 寧妃道:“陸充華在樂成殿……你們也知道,珍淑媛的性子是不放心別人的。” 我正驚異陸彩鶯何時得到劉娉如此信任時,裕妃又笑起來:“裴充衣雖然是寶婕妤的親妹,可是兩人性子真是天差地別。果然嫡出和庶出的就是不一樣,這樣的場合也使小性兒,當真是不識大體!” 和妃揚聲道:“裴充衣病了,別混說?!?/br> 我也寧和微笑:“meimei差人來過,確實是病了,是嬪妾讓她安心養(yǎng)著,不必拘于一時。” 裕妃撇一撇嘴,捻起一枚腌漬梅子入口,不置可否。 眾人未走,蕭琮又來了。當下一片花團錦簇將他擁住,唧喳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