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
他的懷抱溫暖踏實,在來不及反應中,我的慌亂轉瞬即逝。 “為什么你總要這樣端著?朕不是你的依靠嗎,為什么你什么事都不告訴朕,什么事都要朕自己去猜,要朕自己去想?婉卿,你可記得當初你說過‘你與別人不一樣’,朕一直等著,等著你的改變,可是你總讓朕失望!” 我哽咽道:“嬪妾不祥,總是牽扯出說不清道不明的事端……” 蕭琮嘆氣:“事到如今,你還是不知道朕為什么生氣。” 我緊緊抓著他胸前的明黃料子,腦中一片空白恍惚。 我不如云意,不如媜兒,甚至不如劉娉…… 那是一方最晴朗的天,如今卻因著我剪不斷理還亂的往日情懷布滿陰霾。那是一個對我寄予過希望和托付的人,如今卻為了保全怯懦無能的我而焦頭爛額。 他撫上我的頭,輕輕順著腦后蜿蜒而下:“那些又算得了什么大事?朕只慪你心眼太大!朕寬慰郭貴人幾句,你便笑言朕對她榮寵極深。你那樣淡淡的樣子,莫非從來不把朕放在心上?這次指環的事,皆因你素日里鮮對朕講真話,若非如此,朕又何須興師動眾?在你心里,朕是昏庸無能聽信讒言的人嗎?朕惱你,是因為你總是虛與委蛇,從不肯對朕坦言!” 璀璨的宮燈下,殿內擺放的晚香玉和旋覆花一層層的渲染開絢麗的濃彩。我埋首在蕭琮胸前,聽他說道:“朕飲酒從來不醉,怎會連你與裴媜都分不出來?筵席未散,朕便念著來看你,你卻這樣寒朕的心……” 我一時感懷,抽泣道:“還說!您傷起人的心來,何嘗不是千刀萬剮般的厲害?” 蕭琮納悶道:“朕自問將你視若珍寶,何時舍得傷你,偏你還委屈?” 我憶起他在摘星殿對郭蕓的柔聲安撫,對媜兒的格外高看,對劉娉的周到賞賜,心里便不痛快起來,別別扭扭道:“您是天子,自然記不得那些瑣事。” 蕭琮用手捏住我的下巴,輕輕抬起道:“別打岔,到底為了什么事?” “沒事。”我說完,想著自己怎么也逐漸沾惹了拈酸吃醋的毛病,倒先羞紅了臉低下頭去。 他偏偏又掰起我的下顎來,饒有興趣的看了半晌,忽然露出笑意道:“適才朕故意說起飛寰殿,讓你傷心了。可是為的這個?” 我緋紅了臉:“您別混說,沒有的事,嬪妾怎么敢犯善妒之罪?” 蕭琮勾起唇角,湊近在我唇上輕輕一啄:“婉卿嬌羞,媚不自勝。” 我頓覺周身血液上涌,臉上的紅潮只怕都要飛出去,忙的一把推開他。卻不防被他勾住手,又重被他緊緊抱住。 “朕乍見你淡漠的樣子,心里就有氣,真想將你嵌進懷里,又怕太過用力傷著咱們的孩子。稍微攬的虛一點,心中又不自在。你答應朕,以后在他人面前也倒罷了,在朕跟前可要像今日這樣,想哭便哭,想鬧便鬧,別讓朕空對著紙扎的美人兒就好。” 蕭琮言語間自然流露出來的溫柔讓我如沐春風,先前的委屈別扭一掃而空。和他豁達的性格相比,倒顯出我的小心眼來。 腹內孩兒猛的踢了我一腳,蕭琮與我貼身站著,自然也有些感觸。他戲謔道:“你看,這可不是朕胡說,連孩兒也怪你了!” 殿內靜寂,間或有不知名的鳥在樹的枝椏嘰喳一聲。我抽了抽鼻子,還覺得委屈,想哭,卻止不住心中暖意涌動。 門楣外有人影輕微晃動,蕭琮朗聲道:“別杵在外邊了,還不打水給你們娘娘盥洗!” 錦心的聲音脆脆的應了,不一時便打簾子進來,身后的宮人魚貫而入。 蕭琮丟開手去,歪著坐上芙蓉小榻,帶著三分酒意直勾勾看我,嘴角帶笑。 錦心初進來時還小心的偷看我與蕭琮的神色,見我與他之間掩飾不住的脈脈含情,倒比往常更勝幾分,斗膽說笑道:“皇上很久沒有來過了,奴婢看皇上有些酒意,今夜可是順道來娘娘這里喝杯茶的?” 宮人正服侍我凈手,我略偏了頭道:“沒正形的東西,皇上寬厚,你倒忘了規矩!” “罵她做什么?”蕭琮懶洋洋道,“朕來了這半日,你也不說好生服侍。奴婢說要奉茶,你還攔三阻四。莫非你圖清凈,連杯茶也舍不得給朕?” 我知道他是說笑,瀝凈了手上的水,取過厚厚的面巾擦手笑道:“古人有云‘靜夜不眠因酒渴,沉煙重撥索烹茶’,嬪妾還只不信,哪有這樣不識趣的人,自己夜半三更睡不著,非得吵得別人給他烹茶吃。今日皇上算是讓嬪妾開眼界了。” 蕭琮撐不住笑:“就是這樣頑皮!朕慣著你,你越發蹬鼻子上臉!” 第六十章 雨后全無葉底花 蕭琮笑意朗朗,蕭疏軒舉,湛然若神。 我洗凈了臉龐上的淚痕,借著煦煦的熱氣狠狠敷了把臉。夜來拿了新研磨的紫茉/莉花粉為我勻面,蕭琮笑問:“這么晚了還梳洗的這么齊整,是要去哪里逛?” 我回過頭嬌嗔道:“誰要出去逛了?難道在您面前非要蓬頭垢面的才好?” 他接過錦心奉上的香茗,微闔了眼睛,捉狹道:“你便是拾掇成天仙朕又何樂而不為?只不過你產期將近,若想著胡鬧,朕斷然不可依你。” 他故意將“胡鬧”二字咬的緩慢,眼神在我周身梭巡,臉上掛著壞笑,我初初沒明白,等悟過來便鬧了個大紅臉,起身作勢要擂他。 剛走了幾步,便因著步履蹣跚,不小心打了個趔趄。好在并未摔倒,只是心里唬了好大一跳,后背黏黏的出了些冷汗,心也似乎快從腔子里蹦出來一樣。 我自己還好,殿內其他人都嚇的白了臉。我剛想開口調笑幾句,忽覺小腹墜漲,往日那股奇異的的感覺又升騰起來,而且趨勢越來越明顯。 蕭琮見我捂住小腹表情僵硬,臉上的笑容剎那凝固,忙的一躍而起將我扶住。 “我……我腹中好難過……”我聲音發抖的從腔子里逼出這句話,便再難成句。汗珠從額頭大滴大滴滲出,須臾便浸濕了額發。我渾身虛軟,像一堆泥似的癱在他懷里。 錦心畢竟是個沒成親的女孩子,頓時慌得手足無措,好在夜來鎮定穩重,忙高聲喚人傳太醫,一眾宮人內監打水的打水,奉湯的奉湯,傳喚的傳喚,在殿內忙碌穿梭 蕭琮握緊我的手,焦灼不安道:“這是怎么了?不是下月才滿么?為何難受成這樣?”又想起什么,“嫣尋去哪里了?素日不是她貼身伺候你嗎?這會子上哪里受用去了?” 我見他額角青筋畢現,想是又氣又急,咬著牙回道:“皇上別怪,是嬪妾讓她去御膳吩咐宵夜……” 蕭琮見我說話艱難,心疼道:“朕知道了,快別說話。” 腹中的動靜越發頻繁,似乎胎兒就要破腹而出,我心里隱約覺得不對勁,卻又害怕又緊張,禁不住牙齒咯咯打顫。 酸,漲,似乎有一只手死命的拖著我,要將我墜進煉獄的深處。 我驚惶的抓著蕭琮的手臂,睫毛閃動的像脫體的蝶翼。他一壁斥責御醫怎么還沒到,一壁溫聲哄我:“別怕,朕在這里陪著你,別怕!”在他的軟語溫存下,我漸漸平息下心中的慌張,只是依舊無法遏制席卷而來的恐懼。 崔鈺的身影很快出現,他見我大汗淋漓癱軟無力的樣子,忙上前一揖算是為禮,轉瞬取出一枚絳紅色藥丸喂我服下,又搭上我的脈搏,不一時,眉間簇起漠漠的愁云。 我見他臉色有異,心里便打起了鼓。 蕭琮問道:“怎樣?是要生了?” 崔鈺搖頭,抿緊了唇,又讓我張嘴看了看舌苔,兼之眼眸瞳孔,半晌沉聲道:“娘娘覺得疼嗎?” 我艱難搖頭,崔鈺又問:“可是只覺腹中酸漲無比?” 蕭琮見我點頭,忙道:“這是何故?” 崔鈺沒有直接回答,只說道:“下月才是娘娘產期,況且今日異變也并非生產之兆……” 蕭琮急了:“那究竟是怎樣?礙不礙事?” 崔鈺沉吟道:“娘娘胎動實屬異常,不瞞皇上,娘娘之前便常感酸軟,若是飲食無礙,便是娘娘體質虛弱,不宜受孕。依微臣拙見,帝裔能保到如今實屬不易,今日只怕……” 蕭琮見崔鈺吞吞吐吐,驟然出手扣住他的手腕道:“別胡說,都八九個月大了,朕不信你沒辦法!” 崔鈺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紅暈,旋即道:“辦法是有,不過是個險招。” 蕭琮道:“快說!” “皇上也知道帝裔都八九個月大了,微臣說句冒死的話:俗話講‘七活八不活’,今日娘娘胎動劇烈,乃是帝裔最后的掙扎。若是此時冒用催生之法,只怕帝裔還有得救。否則,十月期滿,生下來的就是死胎……” 我乍聽此話,簡直如晴天霹靂一般,三魂七魄好像都不知去了哪里,心里說不出的苦辣辛酸,我的孩子,我自認在我肚內被我周全保護著的孩子,怎么會天天時時面對著這樣一個凄惶危險的局面? 我自問身體不弱,穿越到裴婉身上之后更是萬千寵愛于一身,吃吃喝喝從來都由棠璃錦心精心照顧著,裴婉的身子弱我是知道的,可那都是一年前的事情了,這一年來我時不時的偷偷鍛煉著,做做拉伸,練練瑜伽,別的不說,比起東秦后宮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孩子不知道強健了多少倍。 可是為什么還會這樣?為什么連皇后那樣孱弱的身子都能生下元倬,我卻連腹中的孩子都保不住?難道,難道我真的中了別人的暗算而不自知? 殿外傳來一聲壓抑的低呼,我艱難抬眼望去,一抹藍色奔了過來,我才看清那人是云意,她已經到了眼前。也不知道是誰多嘴去云臺館報了信,想是她忙忙趕來,不及梳妝,只散散挽著發髻,披著罩衣,臉上尤有淚痕。 蕭琮知道她與我極好,見狀也不忍責怪。 云意拉了我一只手貼在面上,極力忍住哭泣,喃喃安慰我道:“meimei別怕,有皇上在,皇上會為meimei做主!” 我勉力扯出一絲笑意,聽見蕭琮說:“既然如此,那就快用催生之法保住帝裔!” 崔鈺微仰了頭看我臉色道:“娘娘并未滿期,又未腹痛,此時用催生之法乃是違逆天命,若是造化大,自然母子平安,若是……微臣也不知道大人與孩子能保得住誰,又保得住保不住……” 蕭琮倒吸一口氣,看看我,又看看我凸起的肚子,滿臉不忍之色。我腹內酸脹越來越烈,但見他兩難的樣子,強忍著道:“總要試一試的,帝裔為尊,嬪妾不要緊。” 云意忍不住哭道:“meimei可是糊涂了?崔太醫都說沒有把握,胡亂試了萬一有個好歹怎么辦?” 蕭琮狠狠瞪我一眼,緊緊捏住我的手道:“芳儀說的是,你混說什么!只要你在,要孩子多少不得?” 似乎下定了決心,蕭琮扭頭對崔鈺說:“朕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務必使得寶婕妤平平安安!” 崔鈺淡漠回道:“這個好辦,只要娘娘每日服藥抵御著腹內的尸氣,到了陣痛那天產下死嬰便可。雖然元氣受損在所難免,性命總是無虞。” 四下死寂,我周身冰涼。 都說孩子是母親的寶貝,是女人心臟最柔軟的地方。懷胎十月,多少母親忍受著各種苦難為的就是最后能夠順利分娩,為的就是能夠讓腹內這一團小小軟軟的心頭rou得見光明,為什么別人都可以?偏偏我就不可以? 殿外忽然間人聲喧嘩起來,須臾,康延年帶了一個宮人進來回話,蕭琮見我泣不成聲,又為外間嘈雜煩躁,加之酒意尚未全然褪去,立時抓起成窯五彩茶盅便擲在地上:“眼睛瞎了?拖出去砍了!” 那宮人抖擻著回道:“皇上!皇上!奴婢是來給皇上報喜的啊皇上!” 我聽著聲音耳熟,云意附耳低語道:“是劉娉身邊的佩鴛。” 蕭琮一頓:“說!” 佩鴛高聲道:“奴婢給皇上報喜,珍淑媛為皇上生了個白白胖胖的小皇子!” 劉娉生了? 我與云意互看一眼,彼此苦笑。這樣狠毒的女人,害死了韓昭儀,害死了浣娘,害死了棠璃,可能還有更多我不知道的人被她害死!然而她,居然平安誕下了孩子,還是皇家最重視的男丁!我呢,我何曾害過人?便連郭鳶也是忍無可忍之下才順水推舟讓她死的,這樣老天便不能容我?這樣便要我用孩子作為代價?為何害人者反而順風順水?為何被害者處處避讓反而無處可退? 蕭琮還是歡喜的,一掃適才的頹色對我道:“婉卿你聽見了?朕又有兒子了!這才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你且放寬心,不要傷神了!” 我明白他的意思,我的孩子保不住,劉娉的孩子卻平安落地,東秦皇室依然喜氣洋洋,并不會因為我腹內孩子能否降生有所影響。 佩鴛道:“娘娘酉時二刻開始發作,皇上正宴請群臣,奴婢們不敢驚擾。小皇子是戌時初刻生下的,母子平安!這會兒太后娘娘已經在樂成殿了,特吩咐奴婢來請皇上。” 蕭琮正是喜上眉梢的時候,驀一轉頭見我神色黯淡,又斂了容色道:“朕自有計較,你且回去。”又對康延年說:“你去樂成殿服侍太后,該怎么說你自然知道,該賞珍淑媛什么只管重重的賞。朕稍后就來。” 康延年應了喏,退出大殿時飛快的瞥了我一眼,神色里蘊含的憐憫讓我止不住的心酸落淚。 蕭琮又極力安撫我一陣,終究架不住樂成殿的人三催四請,猶豫再三之后對我道:“朕且去樂成殿走一趟,看過孩子便過來。” 我強撐著半支起身子道:“您快去吧,珍淑媛剛生了皇子,您還在嬪妾這里待著,讓淑媛心里怎么想呢?嬪妾雖然是沒福氣的,總不能連帶著珍淑媛也心里難過。況且嬪妾這事也不急于一時,有崔太醫和沈芳儀在,您只管放心去。” 蕭琮輕嘆一聲,扶了我的肩微微用力,似乎想將周身力量灌注給我,我淡淡笑著望向他,視線所及之處卻禁不住漸漸模糊。 暖閣的床榻上浮鏤著色色人物花鳥的圖案,是雙宿雙棲的鴛鴦和夜鶯,錯金圖樣也漫漫的精雕細琢著并蒂蓮花和多子石榴,柔情繾綣,情思邈邈,原本是多么的和諧美滿。 云意的手滑滑膩膩,想是被汗水濕透。 她為我擦拭淚痕道:“meimei,你要想開些,孩子還會有的,咱們留得青山在。” 我握住她溫潤的手,心里似有所依附。拼盡全身力氣對崔鈺道:“崔太醫,現在皇上已經走了,你務必對我說實話。我的胎像究竟是怎么個癥狀?到底救得救不得?” 第六十一章 縱得他年為此去 崔鈺正收拾著藥箱準備告退,不防我問出這樣的話來。略略怔了怔道:“微臣先前已經說過了,娘娘體質特殊不宜受孕……” “是嗎?”我冷哼一聲,禁不住苦笑,“我自己的身體,莫非我不知道?適才你吞吞吐吐,只把原因往我身子上推,究竟是什么原因,崔太醫大約是知道的,只是不愿意講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