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jié)
汪若琴囁嚅道:“嬪妾聽說,好像是家中小廝……” 驟聽此語,我簡直想仰天大笑,她們居然能編出這樣的笑話! 小廝?當真是查無對證的事情,靖國府來來往往數(shù)百個小廝,就算要查要找,也未必清楚是哪一個,盤查的時間久了,只會讓蕭琮對我的鄙視加深。身為妃嬪,與奴才牽扯不清,說出去誰不看我的笑話?既能中傷我,又查無對證,真是好計! 我默默捏緊拳頭,收斂心神。既然她捏造出的都是無稽之談,我還怕什么? 云意端然出聲道:“你說的小廝,莫非是雙成?”旋即又捂住口,有悔之莫及之態(tài)。 我不意她說出這種話來,驚愕之下扭頭看她,卻見她正對我使眼色,又瞄一眼媜兒。我心頭豁然開朗,只默了聲不說話。 汪若琴甫時不料云意會說出人名來,想是也不及思考,脫口而出道:“正是呢!連沈芳儀都知道名姓,想必不會錯了!” 蕭琮氣的臉色發(fā)青,恨恨的望著我,十指成拳咯咯作響。 劉娉厭惡道:“虧得皇上寵你,你居然與家中小廝私通,進宮之后還私相授受!人而無儀,不死何為?” 汪若琴吶吶道:“那人不過是個奴才,好吃懶做,耍賴使?jié)姡裁床桓桑窟@樣下作的人,meimei何須時時不忘刻刻記掛?私相授受不說,還把私情之物視若珍寶……” 我此刻已經(jīng)完全放松,她越是把雙成說的不堪,媜兒臉上的陰沉越是沉重一分,只是眾人都圍著我,無人注意到她。 我顫聲道:“表姐怎知道的這樣清楚,莫非表姐也見過雙成?” 汪若琴見云意臉色蒼白惶恐之極,越發(fā)口無遮攔:“嬪妾未入宮之前便聽說meimei的事了,雖未曾見過,想必能入meimei法眼的,即便偷雞摸狗,也是個風流倜儻的人兒吧!” “夠了!來人!”蕭琮一聲怒喝,長身而起。 皇后見他怒極,溫聲勸阻道:“皇上三思,此事難以偏信,皇上金口一開便無轉(zhuǎn)圜!若此事當真,便將寶婕妤粉身碎骨也不值什么。若此事子虛烏有,寶婕妤含冤,皇上又當如何?” 我見氣氛已然膠著,想要的效果也已經(jīng)達到。此時便起身復跪,鄭重行了大禮,涕泣道:“皇上盛怒,嬪妾并不敢忤逆強嘴。只是媜兒并未說過這等胡話,汪寶林口口聲聲嬪妾與奴才有染,究竟有何憑證?若說一枚死物便能污人清白,嬪妾想請問一句,在場各位誰個宮里沒有從娘家?guī)淼臇|西?難道那都是不清不白的?” 我略緩一緩,又鎮(zhèn)定道:“況且,雙成是表姐入宮后被父親買回來的小廝,常年只在外房打轉(zhuǎn),嬪妾不喜歡看雜耍,很少使喚過他。不知道表姐所說‘以前聽說’是哪個以前?‘好吃懶做的奴才’又是哪個奴才?” 汪若琴仍辯道:“可是連沈芳儀都說了……” 云意此時恢復了往日的神采,輕蔑道:“嬪妾不過故意說了一個死人的名字,也犯得著你當做把柄牢牢握住不放?” “死人?”眾人不禁訝然出聲。 我唇角勾起一抹漠然的笑意:“此人在嬪妾進宮之前與丫鬟相約私奔,不料猝死府中,闔府皆知。試問表姐對我的行蹤既然了如指掌,還清楚我入宮后仍與他來往密切,怎么會不知道他早就死了呢?嬪妾敢問一句,活人如何與一個死人私相授受?” 汪若琴瞠目結(jié)舌,實料不到云意說那句話是故意丟擲的魚餌。 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蕭琮望向我的眼神剎那柔和了許多。 媜兒剮了汪若琴一眼,冷語諷道:“這個人死了,還有另一個,靖國府的奴才多了,表姐可要仔細慢慢的想。保不齊就能找出個毫無破綻天衣無縫的來搭配給寶婕妤呢。” 眾人雖不敢搭話,但眼神交遞,言語低議間都顯出了對汪若琴的蔑視來。 指環(huán)雖小,好在通體銀白,光芒閃爍,在大理石鋪就的地板上分外顯眼。不一時,便有內(nèi)監(jiān)恭恭敬敬捧著奉到皇后面前。 薛凌云一瞥之下便長出一口大氣道:“阿彌陀佛,幸好臣妾來了,否則豈不是讓皇上冤枉了寶婕妤?” 所有人都不明就里的轉(zhuǎn)向她,薛凌云盈盈一福道:“皇上不必宣召他人了,臣妾可以為證。這指環(huán)確是裴家二公子贈給寶婕妤的。去年擇選饋歲之禮時老三還跟臣妾提過,說裴二公子從西域帶回來一枚指環(huán),他眼熱得很,二公子卻不肯給他。原來是給了自己親meimei的。” 這是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便連我也大感意外。汪若琴大氣不出跪趴在地,拱起的脊背更是抖的如風中殘柳。 劉娉沉聲道:“皇后未曾親眼所見,此指環(huán)未必是彼指環(huán)……” 一直未出聲的和妃打斷了她的話,面色厭惡:“事關(guān)天家清譽與寶婕妤清白,皇后乃一國之母,她說的話豈有兒戲?” 媜兒緩步上前,柔聲道:“皇上您仔細看看,這樣特殊材質(zhì)的指環(huán)天底下能有幾個?別說奴才們得不到,就連一般的官宦人家只怕也難一見。這個就是嬪妾哥哥帶回來的,難道我的話您也不相信么?” 我見蕭琮臉色稍緩,放下一身穩(wěn)重,膝行上前抱住蕭琮,泣不成聲:“表姐恨嬪妾奪了皇上的寵愛,嬪妾不敢爭辯。可是皇上您是清楚的,嬪妾何曾爭寵,何曾邀媚?嬪妾不明白,嬪妾一心在皇上身上,難道錯了嗎?嬪妾究竟做錯了什么,要被自己的表姐如此污蔑詆毀?難道真要嬪妾與腹內(nèi)孩兒血濺當場,表姐才甘心嗎?” 汪若琴闃然揚頭哭道:“不不不,不是我不是我,是媜兒,是媜兒告訴我……” 媜兒眉頭一擰,朗聲道:“笑話!寶婕妤是我親jiejie,我就算再沒腦子,也不會說出這種話來。況且皇上寵嬪妾并不比jiejie少,我何至于要如此下作陷害jiejie?分明是你立意挑撥我們姊妹關(guān)系,害不了jiejie,便又要害我?!” 蕭琮沉了臉不言,俯身望向我,低低道:“既然只是一個玩意兒,朕扔了它,你慌什么?” 我在一剎那出現(xiàn)了恍惚,是啊,我在慌什么?不過就是一枚長久不戴的指環(huán),我為什么會覺得心都被揪緊了一樣難受? 心亂如麻,怎么說,到底要怎么說? 少庭那漠然惆悵的臉龐在腦海里時隱時現(xiàn),那是我曾經(jīng)最愛的人,我要怎么說才能在精明的蕭琮面前既保全自己又保全他? 蕭琮見我緘默,不禁冷哼。我腦中靈光一現(xiàn),忙叩首回道:“嬪妾不敢說……” “朕既然問你,有什么不敢說的?說!” 我以首磕地,語若游絲:“嬪妾與哥哥從小要好,哥哥在邊疆駐守,長年難得回來。邊塞苦寒,又常有敵寇犯邊,哥哥生死難測,嬪妾睹物思人……” 雖是編造的謊言,卻又全是事實,我說著,想起少庭傷痕累累的樣子,禁不住淚如泉涌。 蕭琮仍沉穩(wěn)道:“這也是人之常情,為何你不敢說?” “嬪妾和裴充衣曾經(jīng)都求過皇上,想著將哥哥調(diào)離青海,但皇上不允。嬪妾想著,留著這些東西,也算是留個念想,萬一哪天哥哥真的……但這些話,嬪妾如何說出口?主將調(diào)動乃軍國大事,嬪妾怕皇上生氣……” 他一手拉了我起來,又宣云意起身。雖未說話,觀其面色已經(jīng)信了八九分,只是余怒未消,面色鐵青。 “汪氏蛇蝎心腸,詆毀后妃,意圖忤逆……” 我看向蕭琮,他的樣子平靜之極,淡淡幾句話,我聽起來卻似乎沉重萬分。皇后輕聲提醒:“皇上,汪寶林罪不至死……” 汪若琴不哭不鬧,只怔怔的等蕭琮發(fā)落。 蕭琮偏首問我:“依你如何?” 我一時吶言。我對汪若琴的恨意遠沒有對郭鳶的那么深刻,若是讓她死,此時也不過是幾句話的事情,可若真是那樣,也不過讓正明宮又多了一條亡魂,父親和三娘又該怎么看我? 汪若琴發(fā)髻委頓,金釵在旁側(cè)半垂不垂,那模樣狼狽可憐之極,我覷蕭琮的神色并非有置她于死地的意思,便順著他的心思哀戚道:“汪寶林雖然可惡,畢竟是嬪妾的表姐,皇上仁厚,看在太皇太后、太后兩位老佛爺吃齋念佛的份兒上,不要再為嬪妾手染血腥了!” 蕭琮舒一口氣,悶聲道:“你倒是會賣乖。只是不罰無以服眾!” 媜兒排眾俏聲道:“嬪妾愚見,汪寶林鑄成大錯都是因為閑的慌,有工夫編排這些,不如去掖庭學點規(guī)矩。再說了,既是愛說閑話惹的禍,皇上賜她一碗啞藥,讓她從今以后說不了話便罷。” 蕭琮略一思忖,唇角微勾:“也罷,就依你。留她一條賤命。” 汪若琴身子一顫,絕望的神色從周身蔓延開來。她嗓音極甜,民間歌謠“蜜糖不若琴音甜”說的就是她得天獨厚的嗓子,如今被媜兒一句話毀了,從此不能歌唱不能說話,蕭琮雖沒有要她死,卻將她貶到掖庭做事,從此斷了宮里的榮華之路,簡直比死還難受。 云意輕輕捏一捏我的手,附耳道:“你現(xiàn)在知道裴媜的厲害了。” 我泛起苦笑,從剛才媜兒和蕭琮對話我便大約的領(lǐng)略到了,她在蕭琮面前并不十分避忌,說話行事都率性而為,奇怪的是蕭琮并不覺突兀,可見兩人感情也不是皇帝與妃嬪之間的例行公事。 再看劉娉,她隱身于其他人之間,毫不顯眼,幾乎看不到了。 和妃恬然道:“好了好了,這可又是飛來橫禍,寶婕妤今年可是犯了太歲?看樣子要去靈符應(yīng)圣殿多請幾炷平安香才好。” 我平靜以對,再看蕭琮,他卻偏了頭不再看我,只跟別人說話。 “皇上。”我輕輕的喚他,他湮沒在一眾妃嬪的嘰嘰喳喳中,似乎聽不見。 心中酸涼,我看得出來,他還是有芥蒂的,對我的不信任一點一滴滲進血脈。我解釋不清,也無從爭辯。 隨他去吧,一切等到生了這個孩子再說,勞心勞力,我也實在支撐不起了。 第五十九章 醉里且貪一晌笑 冬至那日,按東秦舊例,皇家設(shè)宴宴飲群臣。 皇后三妃和幾位有頭有臉的妃嬪去了,我產(chǎn)期將至,著實不便,便告假不與列席。 戌時剛過,暖閣中燃著無煙獸首炭,溫度漸漸升高,叫人微微生了汗意。我脫了鞋坐在榻上捧著幅紅色水綾綢緞底面繡一個吉祥如意胖娃娃,持著針線久了,捏針的指尖微微發(fā)澀,便喚了錦心拿水來盥手。 錦心半天沒見回來,我禁不住又喚了幾聲,門楣一響,蕭琮撩開簾子走了進來。 一時間萬籟俱寂,我與他靜靜相對,門外雖人影憧憧,卻鴉雀不聞。不防炭盆里的炭“嗶剝”一聲響,我回過神,忙下地蹭鞋要道萬福,他的身軀卻擋在面前,將我抱個滿懷。 nongnong的酒味帶著香料的磅礴,幕天席地的將我卷進一個深深的漩渦。 我怔怔的被他緊緊抱著,恍然如夢。 “朕想你,朕好想你。” 他摩挲著我的背,在我耳邊喃喃,反復著這一句話。 “我也是,我也是!”那一剎那我差點便脫口而出。 但,終究抑制住了自己洶涌的感情,我輕輕將他推開:“皇上您醉了。” 蕭琮與我面對面,臉上的紅潮仿佛在訴說著君王宴飲時的放肆。他愣了一下,看著我,許是我臉上刻意的冷清平淡讓他清醒,他忽然笑了,自言自語道:“朕真的是醉了,原來是你。朕還以為到了飛寰殿。” 周身的血液在那一刻凍成了冰,他居然把我當成了媜兒!他居然對媜兒說出這樣的情話!他居然這樣對我! 我倔強的看著他,極力裝出漠然的樣子,卻掩不住身子瑟瑟發(fā)抖,他不再看我,抽身歪歪扭扭的便要朝外走。 這算什么? 我心里的寒涼快要將我湮沒,這算什么?巴巴的把我宣入宮中,就為了寵幸一段時間,然后懷孕生子,從此老死不再過問?這就是我即將面臨的一生? 劉娉齒間的鋒利,媜兒眼神里的嘲笑,汪若琴的快意,還有那么多那么多曾經(jīng)將我當做假想敵的女人,似乎爭先恐后的冒出來,爭先恐后的扯我的頭發(fā),朝我臉上吐口水;踐踏我的孩子,輕蔑他,恐嚇他,讓他一輩子都見不到我,讓他蒙受著屈辱長大! “不……”我從喉嚨深處低低的發(fā)出這個音符,再揚眉時,蕭琮已經(jīng)走到門口,正舉手去撩那一層簾子。 “不要!”我凄厲的叫出聲,拔腿從后面緊緊抱住蕭琮的腰不松手,他被我突如其來的聲音唬了一跳,想轉(zhuǎn)身卻又動不了。 “不要走,不要離開我……”我的臉頰貼在他寬厚的后背,淚雨滂沱,幾至泣不成聲,“我不要你走!” 這是我第一次跟他說話不用“嬪妾”“皇上、您”等等束縛人的字眼,這也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哭的如此示弱如此真實,我顧不上什么儀態(tài),也顧不得什么端莊,究竟是因為害怕失寵后的潦倒多一些,還是害怕失去蕭琮多一些,我也分辨不清。只隱隱的預感若是讓他踏出這一步,今后我的世界必定黯淡無光。 我緊緊箍著他的腰,感覺蕭琮僵直的身子逐漸放松。 他沉一沉道:“松開。” 我倔強:“不!” 蕭琮勁兒很大,硬掰開我的雙手,離了他的身子,我的心頓時像是被投擲到萬丈深淵一樣,輕飄飄的。 他轉(zhuǎn)過來直視著我,放開了我的手。 我渾身涼透,是我太傻了,他還是要走的,即便我再怎么放下自尊去挽留,大腹便便的孕婦又怎么和嬌艷欲滴的美人相比,他膩味我了,膩味我這別別扭扭的姿態(tài),膩味我這所謂的清冷淡薄,我只是一杯白水,喝完了便喝完了,沒有任何余味。 瑩瑩的燈光照射在他的臉上,透出幾分深深的沉靜穩(wěn)妥。我哀怨的松開手,向后退了兩步,不愿讓他看見我脆弱無助的樣子,深深的埋了頭,卻控制不住大滴眼淚連綿落下。 緋紅鞋面上滿繡著石榴多子圖案,我的眼淚間或幾滴灑在上面,將那一重紅色越發(fā)浸的暗沉。迷離的宮燈下,腳前現(xiàn)出了一片陰影。 他的聲音近在耳畔:“你抬頭看朕。” 我搖頭,淚水飛濺。 我如何敢抬頭看他?他的猜疑、避忌,全都是對的,我原本就不是忠心于他的人。此時此刻的失聲痛哭,也摻雜著各種凌亂的頭緒,又有幾分是真心實意? 在愧悔和惶惑中,我被蕭琮攬進了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