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斗4
第五場會談開始。 何工今年四十出頭,是這批考察團專家學者里最年輕的一位。何工說話比較逗趣,有活力,很幽默,比起老學者們時而還會拋出的“之乎者也”,他的發言更偏口語化、生活化,不時就會甩出幾個中國網絡流行語來。 這讓給他做翻譯的薛眠很是沒想到。 沒想到自己最后需要擔心的竟不是通信領域的專業詞匯不夠用,而是要去考慮“佛系”、“盤它”、“錦鯉本鯉”這樣的話該怎么信雅達的翻出口,也是有些哭笑不得了。 何工作為通信領域的技術專家,所談內容主要圍繞現代通信網絡布局、光纖通信技術發展和數字信號處理等話題展開。雖然之前少有接觸這一專業的翻譯工作,但有賴于平時的詞匯儲備,最終薛眠還是堅持到了二十分鐘后的莫遙回來。 莫遙的臉色比起走的時候已經好看了許多,他悄悄挪回自己位置旁,給薛眠遞了個眼神,趁著英方人員發言的間隙,二人將位置調換回來,薛眠回到了自己座上。 待坐定,薛眠不動聲色的看了一眼與自己相距不過四五個人位的莫遙,微微皺了下眉,這才有空去回想剛剛鼻間聞到的一縷焦煙味。 味道來自莫遙。 按照翻譯的守則要求,一般情況下,無論是在什么樣的場合下進行工作,譯員都不可以抽煙喝酒。一為保持頭腦清醒,二為不因煙酒味道而影響其他人員的感觀,三則是為維護譯員的自身形象,所以作為資深翻譯的莫遙,實在不可能明知故犯的故意去踩紅線。 莫遙的翻譯山流水暢,按之前許明夸的,的確實力不俗。不僅在準確度和節奏性上把握到位,還能不時加入一點自己的特色,使得翻譯出來的內容能超脫講述者的原話,更添一分輕松的趣味。 這場結束后還有最后一場醫藥專題要討論,兩場之間不會再安排間歇休息。薛眠起身,悄悄退出了會議室,循著指示牌來到這一層的衛生間門口。 并非是他多想,只不過有些疑團盤在腦海里揮之不去,既然有這個時間去解謎,薛眠自問他不該錯過。 莊園別墅整樓面積近一千平,共三層,每層分有不同房間,每個房間里都配有衛生間,只有走廊盡頭是公共的。如果莫遙是出來上廁所,那些落了鎖的房間不可能進得去,那就只能是到公共衛生間解決。 薛眠推開男廁門,衛生間亮亮堂堂,但空無一人。他走進去,環視了一圈后抬手推開了兩個隔間的木門,沒什么異常。垃圾桶是剛換的,里面干干凈凈,沒有丟棄的煙頭之類。 沒有煙頭倒是可以理解,比如抽完后順手就丟馬桶里沖掉了。但是…… 盤旋的疑云越聚越厚,薛眠沒耽擱,快步走出了衛生間,沿著樓梯下到一樓,走進與二樓同一位置的公共衛生間——然而里面同樣空空如也,也是一無所獲。越想越匪夷,退出后快速爬樓梯上到三樓,一把推開了這一層的衛生間。 然后他就發現哪里不一樣了。 鼻腔里充斥著一股還未揮發干凈的味道,是什么東西被燃燒過后的焦糊味。 但不是香煙。 有個念頭在心里漸漸化相成形,薛眠第一反應是去推隔間的門。可是兩扇門后整潔如新,空氣里也只有清香劑散發出的薄荷草味道,除此之外整個隔間沒有任何異樣,甚至連這里的垃圾桶也都是干凈的。 但如果說東西已經被沖進了馬桶,那剛剛進門的時候他不可能聞到—— 不對,不是這樣。 手扶在門框上垂著頭想著,突然,薛眠驀地轉過頭,直直盯向背后那一排洗手池。 潔白色乳瓷質地的池面干凈如新,連人的倒影都清晰可見。薛眠低下頭,不放過一絲細節的仔細搜索著他想要的痕跡,同時用鼻子輕輕去嗅。沒一會兒,一個隱蔽的發現讓他眼角上的神經都為之跳了一下—— 池子的下水道口,一種熟悉的氣味幾乎是撲面而來。 凝了凝神,薛眠伸出兩根手指,小心翼翼的探進管道口,以指腹貼著管壁輕輕刮了刮。接著,他抬起手指放到眼前,燈光下,一層深灰色的帶著細小顆粒狀的東西正附著在他手指的皮膚上,湊近鼻前一聞,殘留的焦糊味仍舊明顯。 “嘩嘩”的水流從龍頭里淌出,薛眠幾乎是面無表情的洗干凈了手指。然后,他掏出口袋里剛剛在會議室撕下的一片空白稿紙,用打火機點燃了它,白紙數秒內就被火舌舔噬燃燒成灰,深灰色的塵渣飄飄灑灑落到水池里。薛眠伸手接水打濕了紙灰,手指在濕漉漉的灰漬上一劃而過,抬近一看,指腹上沾染的痕跡和剛剛在管道口摸到的,意料之中的一模一樣。 從沒想過有一天自己會在福爾摩斯的老家干了一回福爾摩斯專業內的事。 整個故事至此已再清晰明朗不過。 半個小時前,當莫遙來找薛眠幫忙給何工翻譯的時候,他提前先將寫有發言提綱的翻譯稿紙隨身帶走,所以后來薛眠才會在他桌上找了兩圈都沒找到想要的東西,只剩一堆掩人耳目的無用稿紙。 莫遙出了會議室,為防止中途有人也出來上廁所,便舍近求遠的去了三樓的衛生間。在那里,他將隨身帶出的稿紙放在水池里燒成灰,接著用水沖刷干凈,銷毀了這并不起眼的、卻是唯一的證據。 關于莫遙為什么不將稿紙直接丟到馬桶沖掉、而是選擇焚燒的原因,薛眠想大概是因為稿紙并非是辦公室里常見的那種柔軟的a4紙,而是一種覆有薄膜的、為了使書寫時的手感更加順滑的銅版紙。這種紙張表面有點硬,揉成團扔到馬桶里不見得能被化開沖掉,而如果是撕碎后再沖掉的話又難免有碎紙片浮上來,所以為了不留下一點痕跡,還是燒了最穩妥。 因此薛眠才會從莫遙身上聞到一種不該有的焦糊味。 而當薛眠在二樓的衛生間里沒有發現該有的糊味時,只憑這一點,就足以證明做這件事的人背后該是費了多大的心思,寧可舍近求遠、違背常規,跑到最沒有可能被人發現的三樓去毀滅證據,足見用心縝密。 然而直到這一刻,薛眠居然都還沒想出一個說得通的理由,為莫遙為什么要這么針對自己給出哪怕一句合理的解釋。 他們此前從無來往,認識也不過短短幾天。而自從到了倫敦,大家全在忙著各自手頭的工作,幾乎沒有半點交集。要非說唯一存在的碰面,也就只有每天晚上郭涵會在大家收工后將人聚齊,以短會的形式要求每個人把各自當天的工作做簡短匯報,并將工作中碰到的困難提出來,由她去找章秘書協助處理。 所以問題不該是出在這幾天。 那就只能往前倒推了。 往前倒推,薛眠自認和莫遙毫無瓜葛牽扯,但如果要給他們之間的關系做一個“非本意”的定性,或許許明的那句話就是題眼所在。 ——“這是莫遙,他可是我們天創目前唯一的一個30后同傳,業務水平相當厲害。厲害到什么程度?小薛我給你透個底啊,跟你可是有一拼哦。” 呵。 薛眠對著鏡子笑了。 搖搖頭,自問何德何能可以讓像莫遙這樣的天創力捧的翻譯之星對自己抱有如此大的敵意,費如此深的心思。 真是抬舉了。 莫遙拿走提示稿紙,無非是想讓自己在眾人面前出丑,因為不熟悉通信領域,所以翻譯時必出洋相差錯。這責任當然要當差譯員去背,莫遙最多只是落個“所托非人”,何況他當時有病在身,怎么樣領導都會予以理解,或許還能換回幾分同情惋惜也不一定。 可薛眠呢? 往近了說是搞砸了一場專題會議,影響到兩方的互惠合作,往遠了說就是此人水平不過爾爾,之前業界對他的那些風評褒獎看來真的是“過譽”了。 然后呢? 吃口譯這碗飯,就跟做律師一樣,靠風評、靠口碑,也靠實力。但是如果沒有一個立足業界博來的好口碑,那勢必就無法接到更多的出場機會,屆時哪還談得上讓世人看到所謂的實力。 擰開水龍頭,薛眠垂著眼,一點一點洗著自己手上的臟。從他臉上似乎看不出任何表情,平靜得好像就只是來洗把手的,其它什么都沒有發生。 回到會議室,下一場已經開始。薛眠坐到座位上,王教授側過頭看了看他,提筆在紙上寫了幾個字推過去:“不舒服嗎?” 薛眠側身過去,彎下頭低聲答道:“沒有,去了趟衛生間。” 王教授點點頭,同樣低聲道:“剛剛對面的英國公使夸你了,你自己都錯過了沒聽到。他們說今天與會的所有翻譯都非常出色,幫助兩邊很好的達成了溝通。但唯獨對你印象最深刻,別的不說,就說你那一口標準的發音,他們就特別喜歡,說你很專業。” “過獎了,沒有的。”薛眠謙虛一笑:“這次能被選拔跟老師們一起來的都是翻譯領域的佼佼者,尤其是其他幾位同事,他們全部來自國內最優秀的譯所,以后有機會的話,老師應該還會跟他們有合作。” 王教授意味深長的笑了笑,輕輕拍了拍薛眠放在桌上的胳膊,搖搖頭,沒再多言。 整場會談一共持續了近八個小時,最后的晚宴依然由英方安排。莊園主特地請來米其林主廚到場烹調,席間兩方人員觥籌交錯,賓客盡歡,為本次考察合作之行畫上了一個算是圓滿的句號。 ※※※※※※※※※※※※※※※※※※※※ 打廣告啦~~~ 新書《三流異類》已開坑,歡迎大家點擊搜索,觀看收藏~~~~~~~~ 明天見! ——愛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