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喬視角(二)
“砰——!” 猛烈的撞擊讓這艘千料戰船的船頭位置抬高了一截,船上的老水兵們訓練有素,撞擊之前便彎腰降低重心,牢牢扶住女墻,穩住身形,諸葛喬則全然沒想到水戰還有這一出,幸虧王醒手疾眼快,抓住了他,否則就算不被撞下船,也要摔個鼻青臉腫。 “小心!”王醒嚷道,“撞都撞上去了,怎的就沒看見!” 諸葛參軍這一下被撞得七暈八素,好不容易才從周遭一片亂哄哄的喊殺聲,喝彩聲,箭雨聲中回過神來,“戈船不是該打旗令上來嗎?!” “你沒見到戈船上的旗令嗎!”王醒比劃了一下,“紅旗,從左至右的劃過去!旗語!沒學過嗎!” 諸葛喬瞪著這位講話過于直率,不留情面的同袍,他怎么可能沒學過旗語啊!父親在漢中屯兵講武時,他一直學的很認真!但是他就萬萬沒想到,旗令這東西到用時,就不像他學書卷時那樣清晰明白了,他學習的那套水軍戰斗知識,是在水平如鏡,晴空萬里的環境下,從容查看前方戈船軍士所打的旗語,而現實是—— 他要在一片火光,漫天箭雨的夜戰里,在左搖右晃的甲板上不管用什么方法,反正得站住了這一塊瞭望位置,去找他看都看不清的那條傳令船! 紙上談兵!真是紙上談兵! 諸葛喬扶著艙門,看著夜色與火光之中,被他這艘船的船頭撞角直接撞得傾覆的那艘曹魏樓船,船上的曹魏士兵顯然熟諳水戰,也不顧三月漢水寒涼,紛紛跳水,有跳得慢了些的,便跟著樓船一并傾覆,栽進了漢江里。 “甩鐵鉤!甩鐵鉤!擋住火船!”王醒一邊指揮著前方戈船,一邊還不忘叫了兩個兵士過來扶他,諸葛喬昏昏沉沉被扶著走了兩步,才發現兵士準備將他扶進船艙內。 “兄這是何意?!” “中軍大船行緩未至!我等須先迎敵,前方有火船沖陣,柏松且在艙內躲著便好。” 王醒百忙之中,還記得多安慰一句。 “書讀多了就這樣,莫慌。” ……諸葛喬終于明白什么叫“羞憤交加”,什么叫“怒氣填胸”了! 按照關平的計劃,這場夜襲原本應當打襄樊水軍一個出其不意,一鼓作氣大破漢江兩岸的曹軍水寨,但南岸水寨卻排出了幾十只艨艟火船,這東西布置起來頗為費力,顯然不是遇敵后匆忙下令便來得及迎敵的,好在趙累布陣有方,見前方沖出艨艟火船,立刻命令躲在戰船后的百十余只戈船鐵鉤鐵鏈齊上,迎面撞了上去! 諸葛喬幼時住在建鄴,被生母帶著出門走親訪友時,常需坐船,年幼的諸葛喬極其喜愛月下的江面,一輪明月灑在水面上,偶爾傳來水鳥孤零零的鳴叫,許是受了驚,飛進蒼茫的叢山中,遠處江岸上一兩點燈光,為這幅泊泊而無盡的畫卷染上兩分溫情脈脈的煙火氣,天地萬物也在這一刻停了腳步,安然睡去。 這是他印象中的江水,而非此刻翻滾咆哮的沸騰湯鍋,有著火的士兵,有落水的士兵,有在水中仍拔出短刀彼此廝殺的士兵,勝者尚需找到一處落腳的地方,敗者死不瞑目的沉進江底,船上的士兵見到在水中奮力撲騰的,若是同袍就拉上來,若是敵人就一槳拍下去,下游的魚兒這些日子吃得有多飽,無人在意。 無數戰船在熊熊燃燒,照亮了江上夜空,也照亮了漢江兩岸,剛開始時雙方都能保持陣型,但在戰船互相碰撞,犬牙交錯間,逐漸便只能分清敵我,連自己這邊的戰船還有多少只,離得有多遠都難以看清,更不用說戰況如何。 至于中軍的大船何時加入戰場,諸葛喬的腦子里已經完全想不到這些了,曹魏的艨艟火船雖大半被戈船攔下,到底還有幾只沖了過來,這艘船是趙累的座船,火光中的“趙”字大旗頗為耀眼,兩側各有幾只千料戰船被火船撞上,船上兵卒既要忙著滅火,又要忙著避開友船范圍,省得曹老板的連環慘案重現,一艘樓船見了趙累座船露出空檔,便沖了過來! “布鉤拒!”王醒大喝一聲,兩邊弓手亂箭齊發了一輪,被女墻擋了大半箭雨后,不待第二輪箭雨齊發,樓船便已鉚足勁撞了上來! 又是“砰——!”的一聲,這次沒人顧得上諸葛喬,他結結實實被甩進艙里,頭盔撞上柱子,發出了一聲悶響。 “矛手!矛手!” “殺——!” 兩名軍士頗為盡忠職守,見他摔得四腳朝天,滾過來噓寒問暖,一個出主意,“接舷時打起來可兇了!參軍且進下艙躲著!” 另一個立刻反對,“船要是翻了,參軍在艙底可不就成了王八!” “……王都尉呢?”船身抖動逐漸平息下來,但甲板上的喊殺聲驟然大了起來,諸葛喬腦子嗡嗡亂響了一會,才想起來問這個問題。 “王將軍須得殺退賊軍,顧不上參軍您的!” “……那,老將軍呢?” “將軍帶著親衛,亦在拒敵!”那個情商高一些的兵士立刻接話,“請參軍暫避!這也是將軍的意思!” 諸葛參軍扶著柱子站了起來,臉上的血液因為羞恥而沸騰起來。 鉤拒雖能推拒開普通船筏,但對于樓船這種龐然大物來說根本是杯水車薪,兩艘船一旦撞上,敵船鐵索鐵鉤纏住,木板搭上,基本來說,除非一艘船上的兵卒將另一艘船上的殺個干凈,否則這兩艘船是再難分開了,因此接舷戰總是水戰之中最重要的戰斗方式之一。 只要接舷,管船大船小,龍骨是否堅固,風帆是否牢靠,亦或者還有什么出奇制勝的法寶,此時通通不管用了,白刃戰之間,只有生或死! 君子六藝中并無劍法,諸葛亮雖然多才多藝,卻從不以劍術名家而稱道,諸葛喬自小身體便有些孱弱,同樣也不是練劍的材料,但軍營之中,哪怕是督糧草的功曹,獻計籌的謀士也會親臨前線,甚至如法孝直者,竟能親當矢石。 這位年輕參軍在心中默念了數遍劍術訣竅,拔劍出鞘,一鼓作氣便沖了出去。 船上一片混亂,船舷旁的水手使鉤拒鐮槍,可拒敵在數丈外,但一旦被魏兵搭了板子跳舷過來,長兵器的短處立時便暴露在人前,一名魏兵手持環首刀,接連砍翻四五名蜀軍之后,才有人從慌亂中回過神,亦拔出短刃還擊,鉤拒換刀的士兵越來越多,阻止魏兵上船的人便越少,終于變成了一場混戰。諸葛喬拎著劍看準了一名正欲在甲板上放火的魏兵,正暗自壯膽,準備奔過去的途中,肩膀上忽然便被人狠狠來了一下!這一股大力霎時便撞翻了他,待回過頭時,只見身后一名滿臉是血的魏兵口中喝喝有聲,舉起環首刀便向他砍了過來! 按照母親的教導,他若是自恃靈巧,便該翻身閃開,若是自恃力氣足以抗衡,也可舉劍相抗,最要不得的是倒在原地盯著劈下來的刀光發愣,但諸葛喬此時頭腦里竟確實只有一片空白。 既不覺得疼,也不覺得恐懼,他甚至連最在意的“是否給父親蒙羞”都忘記了,就只是看著那一抹刀光劈到半路,旁邊一支矛飛了過來,帶著石破天驚般的力量,穿過那名魏兵的頭顱,將他釘在了一旁的女墻上!而后一股大力將他拽了起來,耳旁一聲吼,總算讓他回過了神。 “發什么愣呢?!褲子濕了嗎?!” “…………”他有些遲緩的轉過頭看向這名剛結識幾個時辰的同袍,一時沒反應過來他在說什么,但王醒可能也實在無暇管他,將他拽起來便放開了手,轉身又拎著刀沖向了甲板另一側的混戰之中。 諸葛喬反復深呼吸幾次后,終于平靜了下來,他想,戰場和演武場原來差了這么多。 這一戰直持續到殘月西下,北岸樊城水寨見趙累這支水軍左支右拙,已支撐不住時,水寨中門大開,樓船傾巢而出。 “胡質小兒!今日敗于我手!”趙累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與血水,以刀搶地,支撐住身體,形容狼狽,眼神中卻極是得意,“發令!” 煙火沖上微微泛白的夜空,關平的三千料戰船終于舍得從中軍陣里緩緩而出,這些巨型戰船除了前置撞角,兩側又有拍桿,高五十尺,置巨石于拍桿上,軍士在下方受令而動,無論兩側還是前方,樓船或是艨艟,只要近身,船舫皆碎。 大船掉頭雖難,順水而下時速度卻驚人,此時兩岸襄樊水軍見了形勢不對,皆想逃回水寨,然而樊城水寨中門大開,想再關閉卻慢了一步,十數艘加了拍桿的大船沖進樊城水寨,魏兵士氣立時崩散,投降者有,奔逃者有,還有些想穿過漢江,逃去襄陽的,然而于禁這一次鐵石心腸,寧可折了這些樊城水軍,也要留住襄陽水寨,最終逃上襄陽城下,留了一條性命的士卒,十不過一二。 天光大亮,戰船上的蜀漢兵卒們雖然興高采烈,但還得打掃戰場,把還活著的自己人從水里撈上來,還活著的敵人那就……自由心證了。諸葛喬靠在船舷邊,專注的看著兵卒們忙忙碌碌,王醒拎著頭盔施施然走了過來。 “感覺怎么樣?” “我可能手刃了一名魏兵,但也許沒殺死。”他想了想,“夜戰,看不清楚。” “習慣了就好。”王醒通情達理的說。 他轉過來,看向這個荊襄口音的軍官,“昨夜救命之恩,還未曾答謝。” 那人好像是愣了一下,“這個?這不是恩情。” “為何不是?” “這是分內之事。”他說,“要不怎么叫同袍呢?” “即使如此,此恩亦足令我銘刻于心,我想與兄結為異姓兄弟,”諸葛喬有些固執的說,“尊意如何呢?” 王醒的臉一下子紅了,這個糙漢不安的撓了撓頭皮,“柏松是認真的?” “自然,我豈會用這種事來玩笑?” “但是……”他說,“我知道令尊是諸葛丞相啊。” “……………………” “我其實也不是故意瞞你的……” 諸葛參軍努力擠出了一個笑容,這是他以前偶爾見到母親會露出的表情。 尤其還是在父親面前露出的這種表情,這就更怪異了,少年諸葛喬在心里評價這種笑容是“比哭還難看”,但他現在覺得這還挺襯他的心情。 “那也無妨,”他說,“反正你又不是跟我父親結拜。” ※※※※※※※※※※※※※※※※※※※※ 感謝在2020-11-13 20:24:51~2020-11-15 14:56:56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時宜 1個;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