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喬視角(三)
一戰功成,襄陽水軍雖還剩百余艘大小戰船,卻已閉于水寨不出。關平下令,十艘戈船為一列,十數列戈船于江面上日夜巡查,將樊城圍得水泄不通。 自古襄樊隔江相望,相互拱衛,樊城地勢低,守之不易,有“紙糊的樊城”之稱,位置卻四通八達;襄陽地勢險峻,易守難攻,號稱“鐵打的襄陽”,然而三面環水,一面靠山,被切斷水路后,南鄰東吳,西鄰蜀中,眼看便要成了孤城。 盡管已成孤城,圍城時日尚淺,因而太守府里,婢女們小心翼翼的端來瑞獸托底,祥云紋路的銅枝九盞燈,又一盞盞將燈火剔亮后,還能姿態優雅的再往雷紋錯金博山爐中添一把香料。 比起白發蒼蒼,神色有些木然的于禁,已知天命的大司馬曹休仍帶了幾分青年時的英氣。這位沙場縱橫數十載的曹氏武將深受兩任魏王信任,曹cao稱他為“此吾家千里駒也”,而他也不負眾望,在漢中之戰大破吳蘭;曹丕繼位后,命他總督襄樊人馬,封揚州牧,建安二十七年時,又在洞浦大破呂范所率吳軍,深受魏王愛重。 而今新任魏王曹叡繼位,臘月中加封這位族叔為大司馬,依舊統領東線對吳蜀兵事,三月里戰火便同時在襄樊和合肥點燃了,若說孫權對合肥的覬覦之心早已是洛陽城中經久不衰的笑話,那么蟄伏十年的蜀漢此一戰便足以一鳴驚人了。 婢女端上了削成薄片的蜂蜜腌豬rou,以及從山中剛剛挖回來還不到數個時辰的烤竹筍,當另一名美貌婢女小心翼翼的拎起墨綠色的琉璃酒壺,正準備將酒液倒進“君幸飲”之中時,于禁不耐煩的揮了揮手。 “文則何須愁苦如此?”曹休瞥了一眼自己的酒器,婢女會意,身姿輕巧的轉至大司馬這一側,為他滿斟了這一碗。 “都督說笑,末將只是為淅水這一路百姓略感不忍。”于禁執筷夾了一片豬rou,豬rou腌制得有些過老,牙齒一咬,未曾將豬rou咬動,牙縫間倒是傳來一股血腥味兒。 年輕時征伐黃巾途中,什么沒嚼過咽過,帶沙子的粟飯,泥漿里煮出來的麥粥,濮陽征呂布時,便是皮制的馬具也能煮來當飯吃。 可見現在是真的老了,大概是從東吳回來時起,他的牙齒便松動了,只是不自知而已。于禁換了一側的牙,繼續慢吞吞的嚼著那片腌豬rou,曹休倒是毫無察覺,繼續專心致志的討論戰況。 “既如此說,文則也認為探馬所傳情報是真?” 于禁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仍舊沒什么表情,只是點了點頭。 “關平以萬余水軍圍困襄樊,另派黃權領三萬余人北上宛洛,此事若是當真,宛城豈不危矣?” “只要襄樊未落敵手,蜀軍便無法自如搬運糧草,莫說黃權帶兵三萬,便是三十萬,又有何能為?” “襄樊已被圍困,蜀軍自淅水而上便可,如何運不得糧?” 于禁想了一會兒,“淅水淺薄,不等入冬便會枯竭,這條運糧路最多也只能用上半年,到時不僅北上宛城的蜀兵必退,以我觀之,漢江上這些三千料的蜀船也必在十月間撤回上庸,否則冬時一至,水位下降,關平那些戰船豈不盡皆葬送于此?” 曹休的臉色漸漸變了,他眼神冰冷的盯著于禁,而后者不為所動,依舊慢吞吞的嚼著那片仍然沒怎么嚼爛的腌豬rou。 “而今方才三月,文則難道要坐視蜀軍在荊州腹地肆虐至冬時不成?!” 于禁看了他一眼,“洛陽有司馬仲達坐鎮,必不至讓宛城落入黃權之手。” 曹休猛地站起身,作為曹氏族人,他的身材也不算高大,但因為長年累月生活在軍旅中,生活十分自律,因而身形挺拔,此時居高臨下,便頗有壓迫感。 “休在魏王面前發過誓,誓死鎮守荊襄之地,天下雖未定,但你我既守此疆土,便決不能讓賊兵侵擾至中原腹地。”他一字一句,寒意從牙縫里迸了出來,“若令蜀軍兵至南陽城下,我等便于地下,亦無顏去見兩代魏王!” 承受著曹休冷冽的目光,于禁終于發現這場對話走進了絕境中,他艱難的想把它重新帶回到正軌上,“都督……只要襄陽不失,宛城堅守半年即……” “憑關平一萬余水軍之力,困不住襄樊之兵,”曹休冷冷地說道,“我留兩千兵力給文則守城,待義陽兵馬趕到時,我當親率襄樊大軍,合力出擊,盡敗黃權部!” 襄陽人自來靠水吃水,但太守府里只有兩人共飲的宴席間,一道鮮魚也沒有。 曹休與于禁討論的事,諸葛喬也挺關心。 只不過他沒辦法跟王醒在明晰如白晝的一室幽香中,一邊喝著清澈甘甜的美酒,一邊嚼著蜂蜜腌過的烤rou聊這個話題。 作為軍官,他自然有自己的帳篷,雖然諸葛家沒有部曲,但趙累派了親兵過來為他處理瑣碎雜務,晡食時他倒也不用自己去打飯,然而這個伙食問題,還是有點麻煩。 關平治軍嚴明,無論將領兵卒,皆用一樣的飯食,到趙累這里時也是一樣的風氣,諸葛喬在中軍帳下效力時,很不喜歡關平給他開的小灶,但是此刻,他竟然真有些不爭氣地懷念起小灶來。 “吃不慣么?”端了晡食跑來他的帳篷里吃飯的王醒如此問道,諸葛喬低頭看了看餐盤,有些猶豫。 一碗粟飯,雖然其中有些谷粒未脫,吃起來十分粗糙,但他在漢中也是吃過這樣飯食的,這倒沒什么;一碗魚湯,里面加了些野菜嫩芽,畢竟時值春夏,雖然攻城掠地時青菜難得,但軍士們休憩時四下采摘野菜,添在湯里也別有一番滋味。 問題出在魚湯上,這已經是他吃的不知第幾天的魚湯了,剛開始時他不吃魚湯,以為忍一忍,下一頓就能換個樣,后來他發現,軍營里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既然營寨扎在漢江旁,那軍士們真就天天換著樣的撈魚。 他也不是飲食挑剔,不愿吃魚,無論幼時在建鄴,還是后來至成都,一則諸葛家于飲食上不喜奢靡,吃得樸素,二則他是極喜歡吃鮮魚的,一碗熱氣騰騰的魚湯本來便滋味鮮美,也不需要什么額外佐料。 “你今天這碗魚湯也便宜我了?” 看到諸葛喬點頭,王醒毫不客氣的將兩碗合成一碗,臨動筷之前又看了看諸葛喬面前孤零零的一碗粟飯,想想還是從懷里掏出一個紙包遞給他。 “這是……?” “帳下有個老家幽州那邊兒的功曹,愛吃鹽,出門時媳婦給他帶了一大包的腌菜,”王醒指了指,“我管他要了點兒。” 這東西應該泡一泡水,再煮了,燉了,或者蒸了吃,但對于幾天沒怎么吃鹽的諸葛喬來說,這啃不動的腌菜便是無上美味了,他甚至有點感激涕零,拆開紙包,從里面拿出一小塊腌蘿卜干,努力嚼了嚼。 咸且韌,嚼得他牙疼。 “柏松為何不喝魚湯?” 諸葛喬努力嚼蘿卜干的動作一滯,“……自小時起就喝不慣。” “嬌氣。”王醒不客氣地下了如此評語之后,開始唏哩呼嚕的喝起魚湯。魚湯有刺,但魚骨和大刺被剔出后,剩下那點魚rou被野菜一攪,粟飯一裹,稀里糊涂也就落了肚,偶爾軍營里也會有幾個吃得太急,被魚刺戳破胃腸的倒霉鬼,但之于一場戰爭而言,這樣的人只是滄海一粟罷了。 “我等圍城已有月余,樊城未下,黃將軍卻帶兵北上去了南陽,你可聽說了?” 王醒沒抬頭,繼續吃他的魚湯泡飯。 “這些日子想起來,我總覺得有些心神不定。”諸葛喬一邊吃粟飯,一邊說道,“我等雖大破襄樊水軍,然而按我算來,魏軍遠未至絕境,尤其是襄陽守軍,守軍便不足萬,亦差不太遠,這等規模卻困守城中與我軍僵持,實在蹊蹺。若是襄陽分兵而出,斷我軍糧道,北上攻宛的那數萬人馬豈不是會無糧自亂?……逸星兄,你聽我說話了沒?” 王醒艱難的從湯碗中抬起頭來,“柏松啊,你跟我說有什么用?這事你該跟關將軍說啊。” “…………”差了三十歲,所以關將軍不太認真聽他講話,諸葛喬心里有些抑郁的想,這種事怎么講出來呢? “若是不能說,或者說了也沒用,便莫要在意了。”對面的都尉叼住了筷子,好歹分出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盡你我分內之事便好。” 入夜時下起了急雨,有些帳篷年久失修,針頭線尾處漏了幾個洞,此時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也是常有的事。諸葛喬行囊帶得不多,書卷卻不少,大半夜的沒辦法睡覺,正翻來覆去挨個曬書時,戰馬嘶鳴,營寨中忽然熙熙攘攘熱鬧起來。不待諸葛喬出帳探看,王醒卻先跑了回來,見面便塞了一個包裹給他。 “柏松猜得真準!”他嚷道,“曹休帶了襄陽分兵,北上欲截黃將軍兵馬糧草,我等須于其半途擊之!三更造飯,五更出發!快點,帶上腌菜,趕緊收拾拔寨啟程!” “……柏松?” 夜雨打得帳外一片泥濘,天地間皆被滂沱雨幕遮斷,這樣的天氣里,想生火做飯極是不易,但須臾之后冒雨行軍恐怕更是不易,無論正在北上的曹魏軍隊,亦或此刻亦準備出發的蜀漢士兵。 諸葛參軍心中有些茫然,他唯獨不清楚的是,這一番辛勞之后,勝利究竟會犒勞哪一方。 ……關平所率水軍不過一萬余人,此時若再分兵,勢必困不住襄樊守軍,之前的大勝豈非成為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