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章瘋了
John并不在,她一直等到下午才有電話回進來,飛快接起,那頭是英倫腔的中文,常安用英語告訴他自己需要馬上離開的意愿,一個人。 詳細的自報家門后,John才想起她是誰來。商討過后,這老板在電話里和她約好,明早會四點開車到醫院接她,囑咐她絕對不能遲到。 常安掛上電話。這個屋子她一秒鐘都不想多呆。 空手出門詢問,警察每日輪流值班,并不認得她是昨晚回來過的那位小姐,不允許她進出。 常安手上沒有特別證件,她不是陸銑寶。 她忽然反應過來,藤原橋把她帶進來,就沒想讓她再出去。 她的心里止不住發著冷。 再回到屋子里,她強迫自己坐下。 她去不了醫院,包里的那封辭職函沒能拿給院長,只好給醫院掛了電話,說明自己要辭職的情況。同時請院長轉告馬克博士:“我打算離開杭州去香港,那里有我的家人。很抱歉不能加入紅十字會的醫療隊,我十分感謝馬克博士對我的肯定……感謝醫院對我的照顧。” 含有大愛精神的院長,對待她這位小女孩一如既往的寬容慈祥,只請求她照顧好自己。 簡單告別后,常安安靜的坐在沙發上望著一堆行李無言。 傍晚,電話鈴響。 是藤原橋,他在那頭問她:“晚飯想吃什么,我給你帶來。” 常安望一望墻上的掛鐘,醫院忙后,她已經很久不在五點多吃晚飯了。 藤原橋在那頭等不到她的回。 自從他和她攤牌,這種沉默已經成為常態,他捏了捏眉心,耐著性子自顧自說:“一碗青椒rou絲面,加一個雞蛋如何?” 常安意外地答了句:“好,如果你能同我一起。” 她和他之間,需要做一個正式的結束。 她不知道他駐守的地方離這里多遠,但門鈴響不過也才半小時。 常安打開門的時候一陣冷空氣侵襲,藤原橋攜著兩碗打包好的面條進來。他真是耐寒,大冷的深冬只穿一件黑色長風衣,敞開著。里面照常是一件白襯衫。 公寓的桌子是漆了白的小圓桌,被她鋪上一層防水綠桌布,這桌布還是兩人一起買的。 食物被他擺好,常安坐在離他最遠的對面。 藤原橋眼神斂了一斂,打量起周邊。 她握住的筷子的手緊張了一瞬,收拾好的行李提前藏好在房間,臥室門緊閉,怕他看出什么不妥,繼而低下頭去撈面條。 藤原橋當然知道面前這樣的常安太反常,很不對勁。 常安看他不動筷子也沒什么好說,自己是要慢慢吃完一碗熱騰騰的面條的。 可吃著吃著,眼前又模糊了起來。 她自覺是個比較理性的人,事到如今已經沒什么好哭,面條熟悉的味道在口腔里發酵,還有眼前泡在湯里的雞蛋。 記憶如潮水般涌來,相處的種種片段和這多日的等待,她心中酸楚至極,淚滴進碗里。 這一瞬間的光景被藤原橋捕捉。 他閉了閉眼,這倆日她流了太多眼淚,她哭,他會心疼。 推開椅子,走幾步在她身前蹲下來,常安還是維持著那個低頭的姿勢,他湊上前去小心地用拇指給她揩眼角的淚水,兩手捧住她的臉,轉過頭來讓她面對自己,“你怪我,還是恨我?” 辦公桌上還有一堆事情,一堆人沒見。他特意找到中國廚子做兩碗新鮮面條,車開的飛快,現在單膝跪地,蹲在這里,只為征求一個女孩的原諒。 如果討好能換回她曾經看他時的熱情,藤原橋什么都愿意做。 常安拉住他在自己臉上的手,拇指撫過他清晰的指節,就像每次眷戀的纏繞。閉了閉眼停頓叁秒后,緩緩拿下來,“我不恨你。” 她只是下定了決心要離開。 若是對別人,她不愿再多做解釋,可對于這個眼前的男人,她愿意傾盡自己最后的善意。 兩個人一座一跪,都不是最自然、最合適談話的姿態。 “我不恨你,你曾帶給我無與倫比的快樂。我當然生氣,可昨晚我想過了,你一直很辛苦,如果按照你的角度去思考,除了立場不同你沒什么錯......” 藤原橋看向她水汪汪的眼睛,被拉下的手攤開搭在為了她而跪地的那只膝蓋,風衣衣擺拖地,他顏色凝重。 他感覺得到,她在做訣別。 “可你不該一直欺騙我,要離開了都沒能同我坦白。” “……” 他只是想要留住她。 “從一開始我就活在你的謊言里,我原本以為我和你之間是很親密的關系,至少我還可以了解你,我們可以互相分享最私密的心事。”她搖搖頭,“可原來我們認識快七年了,我都不曾知道你真正的名字,你是誰,你從哪里來,我都不曾得知。” 藤原橋,“我——” 她立馬激動地站起來,不讓他開口,“你讓我感覺自己很荒唐,連帶我們之前一切的曾經都變得荒唐和虛偽。我從不后悔為你做過的事,我不后悔獨身留在淪陷區等你。”她的聲音低下去,低下去:“但現在該結束了。” 藤原橋一直維持著那個半蹲半跪的姿勢,他就這樣仰望著聽她說到結束。 然后拳頭緊握緩緩站起來,“你還是怪我?因為我把事情搞砸了?” 倆人之間離得很遠,能塞下四五個人,但不足以讓其中任何一個人冷靜。 “你要離開?” 常安不作聲。 他的冷笑聲忽然接連傳來,“你憑什么拋棄我?” 這次常安有了反應。 她抬起頭對上他懊喪的臉,還有他眼中那種無辜的神色...... 當時,常安在電話中說給自己兩分鐘考慮,但她腦中全然漿糊,其實什么也沒想清楚。只是看見了那張相片,知道自己不能拋下他先走。 她首次經歷戰爭和淪陷區的驚悚,心中害怕,也不過是個孤立無援的普通人,在日租界的夾縫中度日如年,憑著不能拋棄愛人的信念才支撐到了現在。 所以他有什么資格質問自己‘拋棄’二字? “我并沒有拋棄過你,哪怕所有人都反對,我也還是義無反顧,要留在這里等你。” 她看著藤原橋,眼中有了淚光,“……明明是你下了一個死局給我,還想要我如何反應你才會滿意?要我開開心心接受你對我的欺騙,然后繼續傻子般同你在一起嗎?” 藤原橋上前一步她便退后,搖搖頭。 “何苦呢?這完全不可能。而且你應不是這么天真的人……” “我們分手是一定的,我認真地做出了這個決定,并且不會改變。” 可他果然天真,追問:“那你還愛我嗎?” 常安簡直不可置信地看了會兒他,搖搖頭,“這已經不是愛不愛的問題......” “那是什么?!” 他步步緊追,聲音很冷,“如果以前的一切都是假,我現在不會出現在這里,我不會來找你。” 藤原橋并不是真的碰巧能夠來到杭州的。 他很早就暗中觀察,早做準備,提前部署。動用人脈關系步步為營,才能夠順利加入這只軍隊,跋山涉水地來到她面前。 “你不能單方面否定我對你的感情……”他不再隱藏自己的強勢,鋒銳的光芒射向她,“我不同意分手。” 常安本來覺得傷心,此時眼圈終于紅了,“......你瘋了嗎?”看著他的眼睛飽含不可置信與無力的蒼茫感。 “中國和日本,現在在打仗啊,我和你,我們兩個,早已經是政治對立了......” 她的喉頭沙啞,說的緩慢而哽咽,“如何親親我我若無其事地在一起呢?” “我當然沒什么見惡殺惡、大義凜然的骨氣,更沒法敵我一視同仁,我可以不計較你曾經的種種利用,真也好、假也罷,你給過我快樂,我也喜歡你這就夠了......” 藤原橋只依舊固執地追問:“你還愛我嗎?” “……我說了,這不是愛不愛的問題!”他恍若未聞只一遍遍重復,固執要一個答案:“回答我,你還愛我嗎?” 常安在他的目光和舉止中落敗,“你怎就不明白?隔著民族大義家仇國恨,愛不愛又能如何?” “我做不了英雄,也不能做小人,你曾虧欠過我爸爸對你的信任,他可以不追究,因為他現在已故去了......”提到常父,常安心中難過地頓了一下,“我只想安安靜靜讓他求個來生,我絕不能再讓他為我蒙羞......” 藤原橋的臉頰肌rou因為忍耐而微微抽搐,他的手握成拳頭,整個人如處冰窖。 “蒙羞?和我在一起你很受侮辱么?” 常安看著他咬牙切齒不甘的樣子,無奈地捂住臉:“放過我吧,讓我走,我們沒有未來……” 藤原橋蹲下再次捧住常安的臉,被她一把揮開冷下心腸道,“不要再做這種舉動。就自此一別,我們各生歡喜,兩不相欠。” 他忽然嗤笑一聲,低下頭很久。 沉默。 常安看見他頭頂的發旋,眼角生疼地撇過頭去。 “安安,我會證明給你看,我們會有未來的。”他一字一句,認真而執拗,竟然生出無比的溫柔來,可他周身明明散發著令人恐懼的冷漠。 等到藤原橋終于摔門而去。 常安渾身脫力歪倒在沙發,桌上的面條一碗未動,一碗未動幾口,不再散發熱氣。 涼了。這場分裂是死寂的。沒有咆哮,沒有滔天的怒火,只有心灰意冷和后會無期的決絕。 一路上車開的飛快,油門被瘋踩。他正被抓心撓肺,怒火和冷意混亂地燒,呢喃:“我絕不會……” 眼前是車玻璃外的荒涼,和女孩粉色的身影重迭。 藤原橋想到常安說的話,竟然無所謂地冷笑出聲。 好一句各生歡喜,兩不相欠。 他有錯嗎? 他只是想重新得到她熱烈的愛意,把她珍藏起來,與她相濡以沫,恣意交歡。 他早已派人監聽公寓的電話,每日晚上七點半準時匯報。 回到辦公室,手表已經指六點叁十八分。 藤原橋靠在椅背上抽煙看文件發電報,各種人在他的辦公室進出往來,指針滴滴答答,緩緩走向七點整,藤原橋莫名看向電話。 等他接起時: “你晚了兩分鐘。” 對方汗顏:“......抱歉。” “說。” 兩分鐘后,辦公室里的藤原橋正襟危坐,和下屬一副公事公辦的態度:“渡邊,幫我做件事。” “請您吩咐。” “明天四點一刻左右,你帶幾個人從戒備司令部門口出發,目的地是杭州六堡碼頭,攔住一輛英國人的車,把他車里的那個女人帶回來。”他拿出兩張照片。 渡邊接過手,遲疑:“冒昧問一句……” “許是間諜。”藤原橋面不改色繼續補充:“還尚未核實,謹記不要讓你的人傷到她,完整帶到我面前。” 渡邊明白了:“是!” “至于那個英國人,你知道怎么辦吧?”藤原橋扯起一邊嘴角,“嚇一嚇就好,不用得罪。” “是!” John在下午的電話中得知她的困境,決定來租界門口接她,只需要花錢請他們通融放行。 John是商人,交給她一套賄賂警察的說辭。 她手邊放著一大一小兩只行李,和衣而眠,已然把自己當無家可歸的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