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章參謀
1938年6月 安慶 接送醫務人員的卡車忽然停住,憲兵說是引擎溫度過高,需要一些水來冷卻。 好在附近有一所建筑,他們下車去取水。 卡車里的一行人已經承受幾個小時的顛簸,你拉我我拉你的跳下車伸展身體稍作休息。 站在常安旁邊的美國護士碰了碰她的胳膊,指著兩個憲兵進去的大門:“Anna,那是什么地方,怎么那么多士兵排隊?”她撲閃著好奇的大眼睛,拉住常安的胳膊靠著,明明自己比她還高大。 常安原本是目不斜視地在喝水,順著她的指向看了眼,便立馬收回目光繼續喝水。 美國護士又碰碰她:“告訴我吧,你知道我看不懂日文。” 常安擰上杯蓋,給了她叁個字:“軍妓院。” 護士首次看見實物,下意識露出略帶調侃的驚嘆:“老天爺,真是厲害!” 比起她的吃驚,常安極淡地扯了扯嘴角。馬克博士看穿常安的失落郁悶,上前幾步拍了拍她的肩,“Anna,我知道這決定對你來說很困難,但希望你能堅強些。” 國際紅十字分成幾只派遣醫療隊,每一隊的醫生護士大約都有十多人。 每月上一批前線的戰地醫護人員會被送回后方將養,由另一班補充上去。如此交替工作,好讓高強度高壓力下的身心狀態得到喘息。 昨晚大家聚在一張桌前開會。 常安得知自己的名字在日軍醫療隊那一欄,下意識請求調遣到中方。 事后馬克博士把她留下來,摘下眼鏡,因上了年級和cao勞而略微渾濁的眼注釋著她,“事實上我和其他人討論過,把你安排進這一組是我們共同的決定——” 常安可以說是面如土色,“我還沒有這種心理準備。” 馬克上前握了握常安冰涼的手,“不需要什么心理準備,戰爭中發生的一切都是意料之外的。” “” “你還年輕,等到了那里你就會慢慢明白,戰爭中沒有誰是贏家,每個扛槍打仗的人都是犧牲品。” “但有侵略者和被侵略者,有正義和非正義。”她反駁。 馬克繼續慈祥和藹地笑笑,溫聲道:“當然,對錯永遠在某些人的嘴里爭吵不休,而我們是中立的。醫生只負責治病救人,不是政治家。” “帶有仇恨的手術刀不會讓傷者痊愈,你以后就會明白。” 回到當下。 常安在車前輕點頭,“我會的,教授。” 馬克博士依舊關切地笑了笑,“我相信你能成功的,你會成為一個真正的國際醫生。” 但常安心里還是沒底,說的都很輕松,但不知自己能否擔此重任。 事實上,在一路上看到衣不蔽體的窮苦百姓,拖家帶口的流離失所時,她很奇怪。 進一步追究下去,得知了政府毫無疏散通知就決定讓黃河大決堤,把土地城鎮淹沒成一片汪洋大海的慘劇。 可笑這決定,竟真的是陸軍高層能干出來的事! 國家為了他們眼中的正義,竟能拋棄犧牲掉成千上萬的無辜子民,常安不得不完全質疑自己二十多年所建立的價值觀。 如果馬克的判斷和考驗都是真的,那么自己 她心中尚且沒能有個準確的答案,說不出完全拒絕的話。 她還是來到了這里。 究竟何種付出是值得的、意義的? 究竟怎么做才是應該的、正義的? 在如此慘重,以人民的犧牲為代價面前,常安忽然搞不懂了。 她迷茫了。 車子開進日軍戰地醫院的時候,氣味一下子變得讓人作嘔,這比常安往常接觸的還要強烈許多。 下了車,正趕上一批傷員從前線被卡尺裝載回來。 常安跟著小隊走在最后頭。 擔架上的傷員忽然失去意識,護士抬眼看見最近處的人,叫住:“喂,過來幫忙!快點!” 她也許把常安這個亞洲女性看成是新來的護士。 常安二話不說,放下手上的行李和外套,走上前在傷員頭部那一邊蹲下。 護士喊:“一、二、叁、起!” 經過馬克等人時,西鄉朝她招了招手幫她拿起行李,常安感謝地笑笑,隨護士把擔架抬到其中一間手術室。 手術室小而簡陋,發霉的墻皮全數脫落,漏出灰色水泥,玻璃窗上的污漬讓光線渾濁不清,常安感覺腳下濕噠噠,一低頭看清后,便連忙踩著靴子退開。 這里沒有排水的水道口,血水在手術床四周蔓延一地。護士見她躲避,嫌棄地撇她一眼,“你遲早要習慣。”便轉身匆忙離開。 兩只隊伍進行交接,常安和其他人一起與他們擁抱分別,用過中飯后便快速投入工作。 病床在帳篷下左右開緊密排列,來到重傷區,站在常安旁邊的那個美國護士再次捂住胸口驚嘆:“天啊,他們遭受了什么?!” 炮火未停,忽遠忽近,腳下時刻在震動,感官的刺激逼迫他們強烈感受這場戰役的浴血慘烈。 時值華中派遣軍司令官畑俊六,命令日軍第六師團沿合肥迂回,陸軍行軍南下攻占安慶。 常安所在的戰地醫療所,正是歸為這其中一只名為波田支隊靡下的分隊。 陣地沒有轉移,意味著前線在遭受當地守軍強烈的抵抗,沒有前進成功。 很快,越來越多、越來越多從前線拉下來的死傷。 常安系好帽子口罩,走進之前的那間手術室。 與此同時。 中隊長田中秀浩和中隊作戰參謀悄悄爬上一處山坡,俯臥著用望遠鏡觀察對面的陣地。 兩人鋪開地圖,結合最新的偵察情報, 參謀先開口:“組織兩個突擊小隊,從這邊,還有,這邊,”他的鉛筆在紙上移動,“兩側蜿蜒前進,奪取山頭制高點,端掉它們的炮火段,”藤原橋分別點了點地圖上連成叁角的叁個方向,擰眉思索道。 中隊長壓低聲音:“那我要立馬請求航空隊援助,展開——” 藤原橋搖著頭打斷他。 “來不及了,等他們來,我們的人還有彈藥也打得差不多,勝算反而會小。” 田中中隊長還是不大相信這個年輕人,兩人之前有過多次爭論:“那要是今晚天黑之前還攻不下來怎么辦!” 藤原橋再度擰擰眉毛,鉛筆又在另一個地名畫了一個圈,“那就改變方向,走這里——” “情報顯示,這個地方的防御力較弱,并且可以更快得到5隊、11隊的支援,” 他用筆頭在圖紙的密集等高線上繼續推動示意,“理想的話,可以和5、11隊的增援部隊對支那守軍形成夾擊,他們會自亂陣腳,我方從后突入取勝的可能性就很大。” 田中中隊長嘴角下沉,不免還是有些擔憂:“上級的命令可不是這樣,這樣自行改變計劃會不會不妥?” “結果一樣就行了。”藤原橋抽空笑了笑,讓他安心,“先打下沿側次要路線,再攻擊敵人背后往前,此外還能再多奪取一個陣地,是好事。” 忽然遠處的炮彈朝倆人所在山頭轟來,登時地震山搖。 匆忙回到指揮篷內,田中中隊長把地圖貼在木板上,戰立著思索片刻,“還是要請示聯隊長。” 藤原橋早已摸清他會猶疑不決的性格,正待在電報員旁,要擬電報給聯隊參謀。 藤原參謀雙眼漆黑,篤定地說:“聯隊那邊一定會同意,你先按照這個計劃部署下去。突擊隊先上,其他都等天黑再行動。” 目前,預算奪取武漢的時間十分有限。 根據華中派遣軍各方面的進展來看,誰的腳步都沒有預計中那么快速。 還好一開始自己就不倚靠盲目自大的“叁個月”理論,他對于嚴重迷信精神萬能,暗地里是嗤之以鼻的。 若還任憑一切按原計劃實施,只會讓形勢更加不利。 藤原橋拿起望遠鏡觀察,不遠處的陣地火光四起,硝煙下的山坡已經人堆人,死尸一片,血流成河。 無論如何,這兩天一定要限時拿下安慶。 他的肩膀傳來刺痛感,轉頭看,剛剛在山頭衣服因炮彈被割裂,此刻已經滲出血跡。 疼痛讓他皺了皺眉,但沒有停下手中的動作。 正如藤原所料,突擊隊傷亡慘重,依舊沒能攻破防線一角。 上級參謀電報發來之后,他們的重兵隊開來坦克對準敵方陣地進行最后一輪,尸體四起,周圍再次化為焦土。 守軍犧牲極大,人員不足,槍聲暫歇。 利用此空擋,在下一輪中國守軍補充完畢之前,田中中隊長帶領中隊會有次序地撤退,只留下部分人警戒防守。 藤原橋和田中中隊長在電燈下,聚集所有中隊前線的指揮官,為了下達新的命令和戰略部署。 田中中隊長拿棍子指向地圖,“今晚稍作休息,明早五點半出發沿長江走大路到這里——客樂山。” 他問藤原橋:“藤原參謀,我們幾點到?” 藤原橋同樣站在一旁看地圖,背著手。 “四個半小時左右,最晚明天上午十一點半之前到達。” “好!那就明日下午叁點左右,開始從這個防守據點進行正面突破,我會請求附近的支隊進行支援,中村,你帶領小隊沿這里逐一推進。伊原,你帶著你的人從他們背后襲擊,與我們的人進行會合。這樣就對這塊守軍形成兩面夾擊,兩天內殲滅他們。” 田中秀浩是在按照藤原橋的作戰思路來下達作戰指揮的。 他的中隊損失摻重,的確不能一成不變白白消耗了…… 只能試著和藤原參謀一起賭一把。 “是!” “是!” 散會后,藤原橋要與他們一同離開,被田中中隊長叫住。 田中中隊長隔空指了指他肩上的一塊血跡,“還是找醫療兵處理一下。” 藤原橋點點頭,不太在意。 看著這個身姿挺拔,身著綬帶的年輕參謀,他又說:“辛苦你了,藤原君。” 藤原橋敬了個禮。 藤原橋所在的野戰部隊沒有軍醫,基礎消毒后,醫療兵給他幾粒最簡單的抗生素,“血是自己止住了,但傷口需要縫合,參謀長官還是要去趟醫療所,不然肯定很難好。” 藤原橋邊扣襯衫扣子邊問:“知道國際紅十字嗎?” 醫療兵收起和藥棉,扣上醫藥箱:“醫療所一直有,會定期給我們補充藥品。” 藤原橋思索了一會,拿起外套—— 作者有話說:追-更:xp578.(ωoо1⒏ υ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