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章臥底
陸銑寶還沒來得及反應,身體已經騰空重重跌在地上,一瞬間只剩下震驚和強烈的胸痛。 他來到陸銑寶身邊蹲下,卸走了他腰后的進口槍,動作迅速地拆掉彈夾,放入自己的口袋。 下一秒,陸銑寶聽見咔嚓一聲——自己的手骨折錯位了了。劇痛使他保養得當的一張臉開始扭曲,他失控地呻吟,腿腳控制不住得抽搐。 上方的藤原橋悠悠問:“記不記得你欠我一頓打。” 陸銑寶曾在常安去日本后,找人圍攻他,他的臉因此布上淤青。劇痛之中陸銑寶不能動彈,但還能咬牙切齒:“你先放手。” 藤原橋置若罔聞,手上更用力,“現在該還了。” 他登時渾身濕透,額頭背上冷汗淋漓。男人的眼睛里盡是陰沉,滲人的光亮在黑夜里顯得神經質,說話如猝了冰:“還有,誰是你的太太?” 陸銑寶已經疼得說不出話,努力吸氣解釋,“我那是為了給她解圍!”然而男人陰郁更甚,顯然沒想和他廢話,把他拖到旁邊的倒塌建筑物。 藤原橋把自己那把槍也收進外套口袋,脫下甩在一邊,隨手拿起半塊碎裂的磚頭,靠近他。 那上面的切面刺出的角很鋒利,陸銑寶瞳孔猛縮:“有事好商量!你——”尖叫聲起,陸銑寶頭破血流。 藤原橋每砸一下,就說一句話。 “你不應該把她帶到那里。” “她會有危險。” “她是我的。” “不是你太太。” 他拿磚頭的手砸下的力度越來越大,聲音卻越來越低。 “你以為你算什么。” “從頭到尾你什么都不是。” 他雪白的軍襯沾上熱黏殷紅的血,年輕周正的五官在月光下泛著青藍色的光,黑漆漆的眼里沒有溫度。 好似陰間來的鬼魅。 ...... 常安已經和衣躺在宿舍的床上十幾分鐘,她腦海里回憶起的都是他所說過的話,她沒法思考,她強迫自己去理清楚,結果適得其反,越理越亂打成死結。 同一個宿舍的旁邊人瞧著她的臉色,禁不住擔憂:“你怎么失魂落魄的?可是家中可有什么變故?” 這幾日來超負荷的工作,大家都很疲倦,經歷過這幾次疏散和炮火,她們也都堅強許多,問來問去的無非是顧慮的家里都可還安好。 常安自凌亂中起身,搖搖頭出去。 護士跑來找她,“常醫生,你——” 常安側過身不讓護士看清自己的臉,悶悶道:“我現在不能集中精力進行手術,對不起。” “不是,”護士有點急,“辦公室有你的電話,快去接吧,我讓他別掛。我先忙去了!” 二樓辦公室。 “你好。” “是我。” “……” 藤原橋早知自己等不到她的下文,徑自說:“我在醫院對面,我現在想見你。” 常安在鏡子前理了理儀容。 她的眼圈有很紅的腫泡,發型也亂糟糟的,口紅殘留,嘴角弧度下沉,的確是失魂落魄的樣子。 當她出現的時候,那雙眼就開始追隨她。 藤原橋站在冬風和寒夜里,黑色大衣被風卷起,他身姿挺拔,像尊雕塑一動不動, 常安雙手插兜一步步走去,兩人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 夜很靜,只有常安高跟鞋敲擊地面的細碎聲響,風吹散她額前遮擋的碎發,露出張皮膚雪白到反光的臉。 黑森森而凄冷的夜里,寂靜而空曠,電線拉扯在頭頂上方,沒有一只鳥,等她踩完最后一步停在他面前,四周安靜地可以聽到彼此的呼吸聲。 藤原橋上前猛地把她摟在懷里,聲音沙啞而痛苦:“什么都別說,讓我先抱會兒。” 她靠在他的肩膀,眼淚滑落,被黑色大衣濕冷地吸收掉。 他用帶繭的手撫摸著她的發,異乎尋常的溫柔,“我很想你......對不起。”又一下下拍著她的背,在她耳邊呢喃:“我回來了,安安。” 常安被他帶至日租界的公寓。 “我們需要好好聊一聊。”他這樣說。 自然,自己也是有一大堆話要問的,路上全是日本兵,他將自己帶上那輛軍用汽車,下車時也一直牽著自己的手。 藤原橋的手十分暖和而寬大,他和從前一般同自己十指相扣。 常安一路上都保持著沉默。 他似乎剛開始有嘗試和自己說過幾句話,見沒有回答便罷休,常安不是故意裝聾作啞的,只是精神還有些恍惚,甚至他為何能毫無壓力地得到租界的放行同她進出,常安都沒反應過來。 公寓內 常安渾身顫抖著又僵硬,她牙關緊咬,盯著他頭發剃的很短的臉。 “......你到底是什么人?你的新身份就是這個?” 她之前在他懷里哭,是因為這種見面,是她如何也想不到的局面。 無論其中夾雜著多少紛紛擾擾,穿上那身衣服,他和她便無路可走。 藤原橋在沙發上坐著,落在膝蓋上的手也緩緩蜷起。 氣壓低了不少。 他想過很多次措辭來回答她可能的質問,但無論哪一種都不能避免他是日本人的事實。 他已知常安的性格,她一向無畏果斷,自我原則很高,所以留不住的可能性十分大。 可她是他的初戀,也是他的執念,寧可大費周章的執念,想到此處,預計好的話沒能說,只是單純地問:“你會因此離開我嗎?” 常安感覺自己經歷了一個天大的玩笑,最最荒唐,她絲毫笑不出來,也不知道自己現在表情如何:“你是日本人?” 藤原橋沒能直視她漆黑滴翠的眼,但并非是愧疚,遲疑著摩挲拳頭:“我的確是日本人。” 陸銑寶同她說過的有理有據的的話油然在耳:“所以你真的不是宋定?” “你聽我說,我……”他心中急躁,艱難閉了閉眼,“我是私生子,并不受家庭重視。我父親是軍人,他安排我來到中國為幾年后的戰爭做準備,我必須使用一個當地人的身份,不久我遇到了你……這一切都是真的,但我說過無論我是誰,最后都會回到你身邊。” 藤原橋生性孤僻也驕傲,他從小不稀罕別人看好戲的憐憫和同情,那讓他越加自形慚穢,可如今他甚至希望她因為可憐自己而留下來。常安的性情說來特殊,做醫生后,她對這世間的生靈萬物都會抱有慈悲和憐憫。他希望她也能憐憫憐憫自己,繼續愛著他,呆在他身邊。 常安很認真地聽著,不肯錯過一字一句,可事實仍舊難以接受,她閉了閉眼:“你說的是真的?” “的確。”他神色嚴謹,那種特殊的嚴謹。與周圍人不同,在戴進臨行前的臉上她看見過,如此似曾相識。 “騙子!” 她顫抖著,心很疼痛,痛到挖出一個漏風的孔,寒風在其中穿梭,她呼吸不過來。 看著她疼,他何嘗不疼? “對不起。” 真是晴天霹靂,荒唐至極。 常安忽然笑了一下,藤原橋瞳孔一縮。 她走到他面前蹲下來:“你跟不跟我說實話?” 藤原橋看著她,“我說的是真的。” “你看著我眼睛,你告訴我這是真的,不是假的。” 藤原橋又搖搖頭,“是真的,我說過我有一個全新的身份,你也說過會接受。” 接受? 常安吸了口氣,忍住洶涌而來的情緒:“那要我如何接受?你是否有不能告訴我事實的苦衷?比如你是間諜,安插在日軍的臥底之類的?”她吸口氣,低著頭,“只要你肯說苦衷,我都能接受,只是不要騙我.....” 她不喜吵架爭辯,也不擅長,這已經是五年來兩人最激烈的對話。 他伸手輕輕觸碰她的臉,冰涼柔軟。 看著常安的眼神迷離深邃起來,“一開始是我情非得已。”他承諾,“從今往后只要你要求,我都可以不撒謊。” 可常安再聽不進去一個字。 她揮開還在自己臉上的手,“那么你來這里又想干什么?”她的臉色已經完全冷下去,眼神甚至戒備而警惕。 他看見了神色一稟,急于打破這一切:“我從未想過要傷害你。” 她拔高音量,帶著哭音:“我最后問你,你真的沒有其他苦衷!?” 藤原橋皺緊了眉:“我的確是一個日本人!” 不待對方再說甚,常安再也忍不住地快速打開門:“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你——” 她忍住怒意:“請你離開!我要你現在離開!” 他沒動,黑洞洞的眼睛盯著她。 僵持。 常安點點頭,拿起包往外走,剛到樓梯口,被他大力拽住手腕往回拖。 他不是不理解她為了等他所作的犧牲和放棄,事當至此他已對她坦白,真心換得如此反應,心中也有一股熊熊蒸騰的煩躁,克制住自己沒有發作,隱忍著道:“你呆在這里,外面不安全。” 藤原橋走了。 腳步大力地敲擊樓梯,伴隨著門內人嚴重的心跳,直到聽見汽車的發動聲。 常安立刻倒在地上,她雙手護住自己,毛衣裙擺鋪開,從房頂望去,整個人竟蜷縮成痛苦的一團——一只夭折哀鳴的美人魚。 碎發遮面,淚水順著面頰滑下,滲透在木地板的縫隙之中。 藤原橋并沒有走。 他在租界門口不遠處停下,車燈關了。 整個人隱匿在黑暗中寂靜一片,他心情實在煩躁,閉了閉眼,腦中全是剛剛情景。 重重拍了一下方向盤,人趴窩一會兒。 良久。 他鎖住眉頭,翻開車柜內很久沒碰的那盒煙,拿出一根點燃來吸,煙是別人送的,味道并不怎么好。 吞云吐霧間,他無不憤恨地想:這煙算是白戒了。 他來這里,只為找她,只為了遵守承諾回到她身邊..... 黎明,第一縷陽光如往常照亮這片霧蒙蒙的大地。常安還是昨日那套衣服,直直坐在一堆行李里。她手中握住一張黃色名片,眼中決絕。 外頭開始有人聲。她來到電話機前,撥通上面那串號碼,一個女性接了電話。 常安聲音有些啞,“可以請你們老板聽電話嗎,轉告他,我是常子英的meimei……” ------------- 作者有話說:男女主會分裂那么一段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