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章宴會
大家安安靜地看了很久,眼中含淚。 常安知道常子英說的做‘縮頭烏龜’的時候到了。隔天她便回公寓,卻是去收拾東西要長駐醫(yī)院。天氣很冷,她換了件更長的大衣和長筒靴子,又裹上厚厚的羊絨圍巾,戴好手套。外面下雨了,她拿出那把金傘柄的黑傘,拎起行李箱緩緩走下樓梯。遠遠看見租界出入口忽然變出了一條路障,圍著人。 日本警察撥開圍觀的人群拿喇叭喊:“……為了保障大日本帝國租界廣大市民的安全,從上午九點開始戒嚴!” “租界只許進不許出!” 有幾人試圖要闖出去,被門口的警察用警棍攔回來。 后面有一隊輔警陸續(xù)扛起沙袋堆在門內(nèi)做防彈工事,堆到大半人高,鐵絲網(wǎng),警戒哨處處可見,軍旗鋪滿入口兩側(cè)鐵欄柵。雨忽然傾盆而下,人群紛紛捂著頭跑散,街道清冷,被豆大的雨水無情沖刷。常安睜眼躺在床,度過了一個無眠之夜。 第二日,大家都在沒命地搶貨。 常安不曉得插隊,小百貨商店里,她被穿著厚重棉和服的婦人蕩秋千似的擠來推去,木屐踩過腳面四次,從日出等至午后日頭高照,才買到一小籃子不大新鮮的蔬菜。 屋內(nèi)。 常安啪的一聲合上封面丟到桌上。 書桌前沒開窗簾,室外陽光明媚,大家都在慶祝。 她自己起身泡杯咖啡,在房內(nèi)踱步,踱步,踱步,隨后拿著杯子立在叁樓陽臺。俯視望去,地面上的人好似熱鍋上的螞蟻,沸騰躁動,每個人臉上都是狂熱的喜悅。他們老少大小都重復(fù)揮舞著手中的太陽旗,鮮紅鮮紅的圓,像空挖出來的心臟,血淋淋的刺激。租界已經(jīng)被這莫名的日本旗包圍了,她掙扎不動。 “咚咚咚——咚咚咚——!” 常安開門,見到的是四樓的那位北海道人,一位中年太太。 她慈眉善目,“每家每戶都把我們大日本帝國的旗幟插上了,我看小姐您沒有呢,所以特意給你送一面過來。請一定收下!” “......” 太太十分喜悅地遞過,洋溢著激動:“聽說我們英勇的士兵部隊今早就攻占杭州城了呢!為了慶祝勝利和迎接他們,您快插上吧!請吧小姐!看見我們的歡迎,他們會更加開心的!” “我是中國人。” “這......”太太有些尷尬難言,常安說完便關(guān)上了門。 1937年12月24日 她等的人依舊沒有消息。 25日,醫(yī)院急診打來電話。 常安掛上電話坐立不安,醫(yī)院需要任何一位醫(yī)生回到崗位救治傷民。 她想了想嘗試站在租界門后,謹慎地同幾位執(zhí)勤警察交涉。 很快她后悔此行。 一個女人凄厲的尖叫隔空響起:“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啊!——”有狂笑聲遠去,連著肢體拖動在地的摩擦聲,倉皇凄厲的慘叫。 整個過程八秒,或許還不到八秒。 面前是被日本軍旗裹得一絲縫隙也無的租界鐵門,她看不見外面是何場景,卻心下了然,石化當場。 和她對峙的警察嘆口氣,一聯(lián)四問:“嚇到了?就這樣你還要出去?你說你這不是有病嗎?這不是找死么?” 另一位看向她斯文姣好的面容,提高嗓門:“像你這嬌滴滴的姑娘,絕對連皮都被扒的一點不剩!他們現(xiàn)在一個個就跟那餓狼沒什么兩樣——”揮揮手,“別給我們添麻煩了,趕緊回去,能放的時候自然會放!老實呆著等消息吧!” 常安終于偃旗息鼓。 ...... 藤原橋?qū)嵲谑呛苊Γ苊Α?/br> 下午叁點,一通遲來的電話。 “父親。” “我聽說你參加了十司令部18師團,高煙向我提起你。” “是。” “他說你表現(xiàn)很好。” “……” “為什么回杭州?” “只是巧合,沒什么。” 對面的男人沒在追問,即使深知這不是實情。 藤原橋也清楚這點。 父子倆心照不宣。 藤原橋在杭州潛伏的過往只有極少人知情,直接上線就是自己,河井一郎不過是個不緊要的中介物。 藤原教野知道這個孩子的野心和高傲不會讓他喜歡這個地方,他在那里曾如老鼠般隱姓埋名。 藤原橋完全可以去別處施展自己的才華抱負,他很優(yōu)秀,潛力充足。 這點畢業(yè)后的當天自己就已經(jīng)和藤原橋說明,“那段時間你只是幫助我做一些事,現(xiàn)在任務(wù)完成,我們完全可以把這件事忘記——橋你從未到過中國。” 回到此刻大洋彼岸的另一端,藤原教野在話筒前諱莫如深:“好!我知道你不會讓我失望。” 電話通訊中斷,藤原橋沉默著繼續(xù)。 這里是臨時設(shè)立的軍司令部,對面是領(lǐng)事館,右手邊有個小花園,門內(nèi)士兵帶著幾個人過來。 那幾個人在他跟前停住,畢恭畢敬地脫帽彎腰,袖上別有日本臂章。 藤原橋站起身,行走時過膝的軍大衣滑起弧線。 他的身形挺拔,比一般日本人都高,年紀輕輕但眼神十分銳利,一靠近便給這幾人無形的壓迫感,正如這里任何一個侵略者的特征。 幾人大氣不敢出,靜靜等著他發(fā)聲。 沒曾想這日本人說出流利通暢的中文,聲調(diào)標準,且聲線清雅:“你們原先在杭州本區(qū)交通部做事?” 他們驚訝之余臉色很苦:“是。” 藤原橋背著手,轉(zhuǎn)頭叫同事:“古賀!交通部的人來了。” 古賀參謀走上前來同藤原橋來到擺在一樓中央的大桌邊,桌上是一份才找到的地圖:“這里,還有這里都聚集著大片防空洞……我們需要……” 古賀對著那幾人伸出兩根指頭:“只限你們兩日時間,我們需要這些圖紙的最新版樣,整個杭州市的都要!” 聽懂后,那幾人立馬面露難色:“這……” 這回輪到藤原橋放下放大鏡的手柄,面無表情:“我沒有多少耐心,不要討價還價。做完這些你們就會有離開這里的通行證,做不到就去當活彈靶。” “我們的人會日夜監(jiān)視,只要有一個人敢逃跑,或者隨便拿幾張紙就敢敷衍,所有人都要一起受罰,包括你們留在這里的家屬。” 他的聲音很平淡,人長得俊美斯文,但說話絲毫不留余地。 那幾人被堵得啞口無言。 人員陸續(xù)散去干活,古賀拍幾下藤原橋的肩:“不愧是藤原君,果然利索!” 所有電話都響個不停,古賀連忙去接電話。 這里的地上滿是廢紙,墻上和窗貼滿各色的文件指示,嘈雜的電話鈴和打字聲里人群往來,隨時都有軍靴踩在地上腳步噠噠。 藤原橋間歇時,驅(qū)車前往一個地方。 軍用吉普在異地廢墟上很不好走,等到了地方下車,他面對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的建筑,靠車沉默了一會兒。 眼前的小別墅現(xiàn)在成了一片廢墟。 記得她說過,搬進這棟房子的那年春天,她才八歲,后院有一個爸爸親手給她做的藤制秋千。 12月26日。 常安接到院長親自打來的電話。電話里說起國際紅十字會醫(yī)療小隊的馬可教授,教授向她發(fā)起邀請參與他們的國際救助。 這位英國院長的喉嚨已經(jīng)沙啞了。他日夜不停緊張得安排傷病患者,張羅絡(luò)繹不絕涌進來的難民。 “作為醫(yī)生來說,這是一次非常難得的機會。他來我辦公室向我問起你時,我告訴他說你會叁門語言,他很驚喜,希望你能加入。但我說你還只是個年輕女孩。上前線十分辛苦也很危險,這并不適合你。安,你怎么想?” “……” 這的確在自己的意料之外,因為她連辭呈都已寫好放在抽屜,只等宋定一來便離開,杭州已經(jīng)成為日占區(qū),不能久留。 常安很想回到醫(yī)院幫忙,她想到這點急忙道:“院長,我被困在日租界不能出去。如果馬科博士可以安排人把我接到醫(yī)院,我們可以正式見個面,到時我會給出答案。” “哦,我問問,也許可以。” 常安日夜等待接應(yīng),沒想到先見到陸銑寶。 他來是請她陪他出席一場聚會。 她有些詫異,也完全提不起興趣:“杭州已是個死城,有誰會在這時候辦宴......” 陸銑寶笑了下,“別這么說,苦哈哈的像個老人家。” 常安不是花瓶,她是醫(yī)生。 現(xiàn)在應(yīng)該做的不是穿上華服去喝酒,而是去醫(yī)院幫忙救人。 她想要拒絕,但陸銑寶奇怪地很堅持:“算我請求你,這次幫叁哥一個忙。” 常安只好坦白:“我沒那個心情,我目前只想回廣濟醫(yī)院,他們需要我。” 陸銑寶十分痛快道:“好啊,我能進的來,也能把你帶出去。只要你陪我參加這個宴會叁哥帶你走。把你送到醫(yī)院,后天晚上我再去醫(yī)院接你。” 他車子上插了日本旗,過關(guān)卡時他出示一張證件夾帶紙張,坐在副駕駛的常安沒有刻意觀察。 警察詢問幾句過后便從隱蔽的小門為他放行。 “叁哥怎么還沒走?”常安有些奇怪,他在杭州耽誤良久。 陸銑寶反問:“那你又為什么不走?” “……” 她該怎么回答,自己沒等到要等的人。 “我要打官司——”他意味不明地看她一眼,“離婚官司,我被離婚官司拖住了。再等幾天。” 常安微微睜大了眼睛,想到常子英臨走前提過陸銑寶的欲言又止,再度沉默不語。 忽然,陸銑寶開口:“丫頭,把眼睛閉上。” 常安:“嗯?” 陸銑寶瞧她很明顯還不知情況,“外面有很多不好的東西,不要看。”原來車子即將要駛離這條大路。 常安沒有閉上眼睛,從出來開始,尸體燒焦和腐爛的味道就充斥鼻腔。 “那你的那個宴會,它好嗎?” 常安面向他,低聲:“.....我能想的只有日本人的慶功宴。為什么你不說清楚?” 陸銑寶沒想到她這樣犀利。嘆口氣又叫了一遍:“丫頭……” 常安反應(yīng)奇快:“你的離婚官司是由頭,你留在這里還有更主要的原因。你要做什么?” 陸銑寶直勾勾地盯著她,含有審視,隨后轉(zhuǎn)過頭扭鑰匙,“的確和日本人有關(guān),我需要你做翻譯。安安,我們都得活著離開這里。” 路上有巡邏的憲兵出現(xiàn)。 “我聯(lián)系到幾個日本商會的人,我要從他們那里拿到特別通行證。”他邊說,邊踩上油門驅(qū)車避開。 陸家的企業(yè)這幾年受到金融局勢的影響,規(guī)模早已不比從前。因為戰(zhàn)亂,陸氏又要舉家遷去美國,公司等于在異國他鄉(xiāng)白手起家,不能再有任何成本上的損失,否則資金周轉(zhuǎn)都會陷入困難。 他坦白:“我有一大筆貨物必須要拿走。丫頭,其他的不要再問了。知道的多,對你也沒好處。” 叁天后。 常安頭發(fā)梳理的很好,穿了件體面的長裙,但臉上只看見擦了點口紅,除了手腕上一只表,身上全然沒首飾。 來接她的陸銑寶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