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章反抗
男人帶著沙啞的磁性:“……別哭。” “你爸爸的事,沒有陪在你身邊,對不起。” 常安一頓,“我只是等不到你了......先是上海再是南京,戴進犧牲了,杭州也眼看不保,我得跟著我哥去香港。” 醫院死亡人數劇增,這些天她過得很難受。 “……可你還有我。” 常父車禍去世鬧得動靜很大,在杭州的內線早把消息告訴了他。 他當時拿著話筒,在看下屬送來的最新戰況。 從那后他的進軍策略最大的特點,便是快。 他要快點回到杭州,把她找到。 拋開對常安的心疼,他自己是有點慶幸的,慶幸常安從此無依無靠,那就只有他了。 她會徹徹底底脫離家庭的屬于自己。 自己離開得太久了,從夏季到冬季,已然大半年的光景。 “……” “我再過一個星期就要走......”她也無可奈何,“這邊一切都準備妥當了。” 藤原橋早有心理準備,可聽她親口道出,心下還是一緊:“不可以。我需要你等我回來。” “你乖乖的待在租界哪也不要去,等我回去找你。” 常安搖頭,緩了幾口氣:“我不能一意孤行,搬去香港是我爸爸生前的意愿,你到底什么時候才能回來......” 藤原橋很頭疼,他的軍事進程戰略研究,主攻方向便是時間強調快速。 連日來的工作讓他精神已很疲倦,為的也是快一點打進杭州。想盡快見她也是一部分原因。 心下一番斟酌后,藤原橋終于開口:“十二月底,十二月底我一定回來。” 常安一驚:“那時日本已打過來,杭州不安全你怎么來?我們都不要枉顧身家性命,宋定......” 藤原橋嘆口氣點點頭,手撐住玻璃門:“我有辦法,你照顧好自己就可以。待在租界,我一定會來找你。” “你相信我嗎?”他再問。 常安默了一瞬,擦掉眼淚問:“我相信你。” “你告訴我,你現在在做什么?” “……” “等我回來我告訴你,全部。”那雨中竹林般的聲音穿過話筒,纏的常安心里絲絲癢癢,也像過了一場細雨,雨點打下來,滴滴答答地聲響。 藤原橋遲遲等不到她的答復,有些急:“安安,答應我?” 常安一下子想到很多,不去香港的后果、杭州的局勢、日租界的安全程度、常子英、宋定的真相、醫院、余笙…… “安安?在聽我說嗎?!” 常安:“……給我兩分鐘。” 那頭話筒被撂下。 藤原橋在那邊很冷陳,話筒一直貼在他的耳邊。 忽然他一腳踢上電話亭的亭板,忍住把玻璃砸碎的沖動,像嗜血的動物發了病,整個人透著偏執而瘋狂。 在接到她要走消息的同時他就在做準備,自己是一定要攔住的。 軟的不行就來硬的。 常安瞥到父親的相片,而旁邊擺著的,便是那張宋定的頭像。他不愛照相,工工整整的只有這么一張獨照。 常安鼻尖很酸,不到兩分鐘,便拉緊外套返回大廳掛起電話,“喂?” “安安?” “……我等你。” 藤原橋一下子軟了,臉上的嘴角翹起:“好。” 常安握著話筒一時不知說什么,忽然感覺身上有點冷,也問他:“你那邊冷嗎?” 他語氣輕快,“還好。” 常安聽出來前后變化,不自覺笑了笑,“有沒有受過傷了?” “沒有。” “等你來了,我們想辦法一起離開。” “……好。” 電話亭對面的馬路來了士兵巡邏,帶著手電筒。 藤原橋立馬轉了個身背對那邊,“安安,我得掛了。” 常安有點措手不及,她還想和他多說會兒話,不過也無異議:“好。” 電話筒里傳來他隔空的一吻,“拜拜。” “……拜拜。” 藤原橋說:“掛了吧。” 常安下意識面對他時那股子嬌出來了:“你快點回來……還要平安。” 藤原橋心下又酸又軟,喜愛地不得了:“我會的,乖。” 誰都不愿意先掛電話。就彼此聽著呼吸聲...... 不久,那頭電話中斷的聲響傳來。 藤原橋放下電話。心中松了一口氣,低調地避開士兵隱沒在街道深處。 …… 天一亮常安收拾好就去工作,那通電話不真實的像場夢,卻又切切實實發生過。 一上午的手術,她抽出吃中飯的時間給常子英一家打電話,說明自己要延遲去臺灣的意愿。 晚上 常子英和她面對面,幾乎要被她氣哭了,xiele氣只差指著鼻子罵:“你還有沒有腦子?怎么平時看著挺懂事的,這會兒就全犯傻呢?” 常安也動容,忍耐著說:“哥,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常子英抓了兩把頭發,踢掉一個花盆,卻拿她毫無辦法。 常安上前抱了抱他。 結束這場大戰,常安得以回到公寓。 戰事吃緊,逃難的人越來越多。 路上總是很亂,來來往往的人群每天都堵住她的車。 她打算今晚收拾一些簡單衣物,住在醫院職工宿舍,也方便照管余笙。 余笙住院后的第叁天,師娘整天沒出現,只有老鐘按時來送過飯。 醫院接收了一批前線下來的受傷士兵,也有幾個飛行員,綁滿繃帶。 前線醫療手段粗糙,常安小心掀開紗布,準備為他們重新處理時,在場的護士都忍不住捂上眼睛。 這種傷口,在醫院將近一年半的醫護人員都是首次接觸。 常安也告訴自己不能亂。 忍住側過頭轉移目光的意識,想要消毒,卻發現血淋淋根本無從下手…… 那為殺人而制造的重型殺傷武器所造成的創傷后果,面目全非,一般人視覺上根本難以接受。 從那天開始,常安不斷從人的肢體軀干里挖出一顆又一顆帶血的子彈,戰爭在向她步步逼近。 陪同師娘去余笙病房的時候,余笙正站在窗臺仰頭看天空,湛藍一片。其實從八月份中旬被炸開始,陰天才是應該,下大雨則更好,大霧雨雪則是絕佳天氣。 老鐘利索搬床、搬東西,師娘幫著她收拾衣物。 余笙臉色看著還好,這幾日她不再沖動了,老老實實養身體,常安每日都來看看她,不說什么話,只是陪著。 出門時余笙看眼常安的倦容,后者回了她一個安心的淡笑,“回家也要注意休息,要緊事情就聯系我。” 余笙抿緊嘴唇,忽然小聲說了句什么。 常安還沒聽清,可她不待常安反應已隨著師娘離開。 常安一路到食堂,才敢小幅度伸展自己酸麻的脖子和肩周。 她的手因為連握手術刀,食指關節竟連磨出個兩個繭子來。 不禁想到宋定的手,和她牽手時手掌和指尖的繭子就會擦過去,那種熟悉的感覺…… 她揮走低落的情緒,抓緊吃飯。 而那男人此時正騎戰馬跟隨部隊前進。 他帶著從日本定制的黑色皮手套,拉住韁繩,身上有泥土、炮火和汗水的味道。 沾滿泥濘的軍靴踩住馬鐙,抬頭瞇眼望了望天空,那里已經被硝煙迷霧所籠罩,看不清原來的顏色。 藤原橋稍稍提了速度,他身后步兵整齊響亮的步伐更加勢不可擋,直逼杭州。 半夜九點,周師娘去接醫院掛來的電話。 常安那頭的聲音不同平時,略有些懇切急躁:“師娘,余笙休息了沒有?” 師娘猶豫:“她……” 常安在辦公室握緊話筒,清晰的說:“我有要事找她,她現在能接電話嗎?” 良久,師娘略帶顫抖:“小笙她不見啦!” 常安:“……” “行禮都收拾掉了,留了封信給我,說她……說她要自己去找戴進!” 常安:“……你們可有找過?” “找了,下午趁我們一不注意,就走的——”師娘從來醫院后提起余笙,只能是嘆氣, “我們還沒找到……現在村子里戒嚴,我們也不敢回來太晚。” 常安頭有些暈,她暫時放下話筒讓自己清醒。 被撂下的話筒線拉扯出殘破的字句。 師娘無何奈何又氣不過的說,“她要把戴進的骨灰收回來......我早知道,我就知道會這樣,當時他們要結婚,我原是不肯點頭的,只是拗不過他們自己!如今……一個兩個的都沒了齊全!” 常安仔細回憶下午余笙和自己最后的交流 ——出門前望向她的深意,竟然是訣別嗎? 常子英要走的前一天,常安在大伯家吃了一頓晚飯。 常安被這些關心自己的親人最后一頓囑咐,常子英私下給了她一張名片,一個英文名字。 他沒好氣也盡量緩和,“馬上要第二次疏散了,能走的人都走的差不多。” “你沒事別出門,天上有飛機或是守城門那邊有槍炮聲了,你就真的不能亂跑了!記得,一打起來你就給我縮頭烏龜一樣縮在你的日租界保命,聽見沒有?” “醫院也不能去,別說什么英國美國,萬一日本人瞎了眼就是往你那醫院丟炸彈呢?!” 常安乖巧點頭。 他那一根煙點燃了,并不吸,看著火光一會兒,轉眼提醒她:“不管你等不等到他,十二月底一過,你就給我立刻打上面的電話聯系這個人,他是我生意伙伴,還算可靠。有從香港來往杭州港口的商船,也做日本僑民的生意。我拜托了他——”說到此處臉一黑,“給你、和你的未婚夫!留兩個位子。” 常安剛想開口,他一吼:“你打住,要是你男人不愿意和你去香港,你別管他自己去,聽見了沒有?!” 常安連忙點頭。 “還有——你等不到他也不許犯傻,反正我一月初一定要見到你人,明白了?!” 常安還是點頭。 “你叁哥比我晚些走,要是真出什么意外不能找我,你就找他。” 常安再次點頭。 常子英這才氣順了些,沒再說話地抽完一支煙。 稍后平復心情,摸了摸她漆黑柔順的發,“好了好了,我在那邊給你看好房子,錢也幫你管著,不能讓我失望,嗯?” 常安捏緊名片:“……哥哥,我想抱抱你。” 常子英一頓,也紅了眼圈。 廣濟醫院所在的天空總是飛機壓境。 多少人出城? 又有多少人得了精神病?整天口里叫著“遠遠地看見日本騎兵部隊的隊伍進城來了!跑啊!” 常安現在只埋頭做事,再不要充當《紐約時報》的翻譯官,南京屠城的消息借護士看過一次之后,她便不忍再看了。 但是醫院里全是難民。傷病、醫院外也還是難民,傷病。大批大批的難民、大批大批的傷兵。他們遍布廣濟醫院所有能下腳的地方,花園、走廊、休息室、公共廁所前的空地、矮樹根底下。 廣濟醫院已經和所有國際難民營步調無異,成了收容所。 常安工作時幾乎寸步難行,醫生護士手術前需要把頭探出窗外,才能深呼吸到新鮮空氣,讓自己保持頭腦清醒。 1937年12月23日,隨著轟隆幾聲空前的巨響 —— 所有杭州人以前所未有的默契一同抬頭了。 整個杭州市被撼動了。 常安停了手。 她登上最高天臺,擠過人群。 然后,緩緩地脫下自己的手術帽。 從天空望去,廣濟醫院的寶椒塔渺小而遺世獨立,上面的人更是螻蟻一般滄海一粟。 穿過重重云層,對面遠處,全長1453米的錢塘江大橋被炸成六段,它倒塌在波光粼粼的杭州水里。 ——被淹沒了。 風在這里肆虐旋轉,打著混亂的龍卷,奔騰絕望地呼號,歇斯底里地刮起杭州市內所有紅色十字和塔頂上成群的白色衣角。 無數只飄揚的旗幟。 為了不給即將到達的敵人留下這條路,政府采取了最激烈的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