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章回國
常安的身體和她的精神一樣強韌又柔軟,她包容他的所有,讓他肆無忌憚地闖入身體深處,那無聲的眼淚都滴在他的記憶深處,在他今后的人生許多次夜深人靜里,能夠淡淡牽扯出一圈圈的疼痛的漣漪。 對著她初夜后在他懷中安穩的睡顏,他用手按按眼角,很想流淚。 常安再次睜開眼的時候,已經躺好在被子里,身上裹著干凈嶄新的睡袍。她先是呆一分鐘,聽著外頭的鳥叫和汽車聲,隨后輕輕側過身來,就看見他赤裸著上身趴在地上,眼睛正索尋著什么東西,像她在標本集里見過的某種素食動物,原始可愛:“你在找什么?” 她還很虛弱,一開口才發現自己嗓子極度干啞,她咽了咽口水。藤原橋瞬間抬頭,眼神溫柔:“你醒了?” “……嗯。” 他起身去給她倒水,讓她起身靠著自己,把水杯喂到嘴邊。常安被灌了幾口緩解干澀,之前才見過的那些傷疤在他身上大小分布著,或深或淺的顏色,她摸了摸他的臉,“這些年你辛苦了。” “......”他的神情放松,捉她的手來親:“要不要吃飯?” 她搖搖頭。 “還疼嗎?” “還好。”她身上動一動就黏膩的難受,“我想先洗澡。” 他把被子掀開將她抱起來,常安先“哎”一聲。 “怎么?” 順著她的視線,藤原橋看見自己一直在尋找的軍牌就纏在她嫩白的腳趾上,不禁笑了。 “你剛剛是在找這個?”她很聰明。 “是。” 常安把那根鏈子拿下來,吊著的是一塊鐵牌,上面刻了一串數字。“48205。”她念了出來,隨后示意他把頭低下來,給他從頭上套進去:“這串數字有什么寓意嗎?以前沒見你帶這些。” 這是藤原橋在陸大的身份銘牌,上面沒有名字,只是一串方便辨識、入學籍的學生代號。他來這里來的有些著急,忘記摘下。臨時找了理由搪塞過去。等她洗澡出來,他已經穿戴整齊坐在窗口抽煙。煙絲金黃,合著外頭的夕陽在他指尖燃燒。 “宋定,你過來,有話和你說。” 他乖乖地走過來,應該是覺得剛剛把她弄疼了,特別順著她,溫順的姿態讓常安想到一種看見過的獅子狗。 前一年,上理論課的教授,博文廣學,研究領域廣闊。 他曾說,“即使你們學的是外科,但我希望你們能多多了解心理學,精神學,人類行為學等等,因為一個病人,僅僅治療他的機體是不夠的;只有了解他的內心,明白他的真正需求,才能使一個人獲得真正的和愈合健康。這樣的醫生,才算是高明的,優秀的,真正治愈人。” 常安好好研究了心理學,行為學,精神學,她經常去別院系旁聽課程,一來二去還認識了不少人,少數發展成了朋友。那就更方便,借筆記,問問題,甚至破格參加考試...... 這些看似很強大的孤獨、抑郁、拼命、沉默,在醫學的歲月中,結合自己的切身感受,終于可以抽絲剝繭;背后的真相顯山露水。宋定的精神世界在她面前變得更加立體。 常安自己走上了床,腿交迭坐好,拍拍前面的位置:“過來坐。” 兩人面對著面。 她說:“我以前小,不懂你的不在乎,看你身上都是傷痕還能無所謂地笑。我沒見過你享受輕松的生活,你也不肯主動和我透露自己的喜好。” 他有些驚訝,抬眼看著她。手卻被她接住握住。 常安接著說,“但從今天開始,我和你就變成了我們了——你以后不能輕易受傷,要好好保重自己,因為你得為了我,我會心疼的。” 他被噎的說不出話來。他的姑娘真的長大了,都能看清他的內心是如何的腐朽不堪、自我麻木。藤原橋是孤獨的,也是自卑的。他看輕自己,所以才會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他活的毫無牽掛,是個亡命之徒。可常安竟然在告訴自己,他以后不是一個人了,不再形單影只。 “我會陪著你的,只要我們還相愛,彼此都還健康,我會陪著你、照顧你的。”她繼續說,“在我眼里,你就是最好的......” 他忽然明白自己下意識為何要把常安的存在隱瞞。 她干凈,完整,從來都是是屬于自己的。她是個意外,只屬于自己的意外。 藤原橋想要擁有她,然后藏起來保護好。 他從小孤苦,十四歲才知道自己父親是誰。這樣的經歷讓他從沒奢求什么,也沒什么特別想要的東西,他的爭取和努力,很大程度上是隨波逐流。 怎么有用,怎么最有價值,怎么能出人頭地,那就怎么來。他缺少同情心,也不輕易情感外露,社會環境造就了他的封閉執拗與冷漠。 這個小姑娘卻有讓他清醒和瓦解冰凍的魔力。 常安被撈進他的懷抱,他剛剛在自己說完話后忽然發力,兩只胳膊壓得想要把自己骨血融進去。常安懂得他的無言以對,任他動作、毫無埋怨。藤原橋自嘲,她知道自己真正是什么人之后還會如此堅定嗎? 屆時該拿她怎么辦? 陽光底下整整齊齊碼了一個個方塊,臺上的校長淺田少將掃過底下一個個年輕人堅定剛毅的臉。尊貴無上的天皇親自到場,為前六名的學員頒發獎品。 接下來就是這一屆39名學員卒業的時刻。低年級學員亦到場觀禮,大家都極度關注——那置放于紅絨布上的六把御賜軍刀,這是至高無上的榮耀,到底花落誰家? 藤原橋上臺致辭時,爆發出雷鳴般的鼓掌聲,這個年輕人收到他辛勞人生上的第一份正式大禮——“軍刀組”成員。 他有一瞬間望向那個偉岸的男人。 手里的軍刀混著白手套里滲出的汗水,藤原教野扯起嘴角,點點頭,在旁觀席給他鼓起了掌,一下,兩下……左右兩旁的高官亦是附和,點頭稱道…… 藤原橋極有力地行軍禮,意氣風發。 軍帽下的眼神在帽檐的陰影下,是隱忍的迸發,隱隱有跳躍的火焰,是一個男人最深沉的心事。 ...... 次年六月 常安畢業那天。常迎崇特地從中國飛來觀禮,他錯過了自己女兒的開學,不能再錯過畢業。 兩人如同四年前中學畢業那般,站在校門口拍照。常迎崇摟著她看,高興地欲落淚,點點頭稱好:“你是真的長大了,爸爸對得起你mama,好女兒……我的好女兒。” 女兒大了,常父漸漸老去,濃密的頭發藏不住擴大的花白。 她二十二歲,即將回到中國。藤原橋二十六歲,已經去往中國。 四年前的夏天常家忙得熱火朝天,是因為常安的遠赴遠洋。四年后常家再度忙上忙下接她回來。查媽樂呵呵地會兵點將、掌管廚房。菜新鮮出爐,用罩子蓋著防蟲,她焦急地看看門外:“這也出去了好一會兒了,不是說七點鐘就到?怎么還沒回來?菜都涼了!” “您別急,下了船,離這里還有一段路嘞!”燕子樂呵呵地打了個哈欠。 “咱們小姐那習慣,也不知道還吃不吃的下。查媽,你好歹勸她吃一點,吃飽了再睡覺、” “那是肯定!做的都是她愛吃的!” 長途奔波的常大小姐被查媽笑著摁在桌前,在常迎崇慈愛地注視下,撐下兩碗飯……直到睡覺之前人都在隱忍著不打嗝。 行李還來不及收拾,她掏出一本書來翻開書頁,拿起夾著的一些紙片。一張是日本醫科大學第二醫院的正式聘書,這意味著她畢業后可以留在那所醫院成為一名醫生。 被她婉拒了。 比起留在日本,她更愿意回到這里工作。回到自己早已滿目蒼夷的國土,這里雖岌岌可危,主權淪喪,但她愛的人,熟悉的事,都在這里。 以前覺得自己愿意漂泊,每到一個地方都是新的開始,可現在的她,越發明白自己的向往。 她明天就能見到他。 常迎崇告訴常安,宋定在他的靡下做事。常父說這話時,諱莫如深的樣子,“你別多話,爸爸還在觀察。” 常安幾乎是立刻就知道宋定和他說過什么。常父原先不想他和自己再有任何干系,那么如今宋定的情況為何讓她知道,還說出觀察這樣的話。 ...... 的確,藤原橋出于某種目的畢業后又來了中國,他的手段更加齊全,輕車熟路。跟著他回來的還有佐藤熏。福海里聽說她這叁年跟著贖她走的那位商人過得并不好,現下不知是被人趕了出來不是,又一身狼藉回了老窩干起老本行。但這復雜的經歷不影響她門庭若市,男人們反而趨之若鶩,拜倒在這位成熟嫵媚,風情萬種,身世神秘的名妓裙下。 福海里夜夜笙歌,比起以前有過之而無不及。是所謂商女不知亡國恨,隔岸猶唱后庭花了。 是夜 藤原橋同佐藤熏會面,她粉白的臉上被帽子翻下的黑紗擋住,抽著煙,見他來了,把煙滅掉。 她不再多話,謹慎遞給他一張字條,“最新消息。” 藤原橋立馬踹回兜里,戴好帽子:“熏,保重。” 佐藤熏忽然無聲吻一吻他面頰,然后踩著高跟鞋踱步先行離開。 藤原橋眼神暗一暗,低了會兒頭,踢開眼前的石子,原路返回。回到自己的公寓,緊關好門,眼前已是一臺電報機,他叼著煙,那雙骨節分明的手有節律地敲打著鍵盤,把紙條上的信息輸送回國。 他是日本人這一點無從改變,無論何時他只會為自己的國家效命。睡前他把東西燒掉,除了情報,還多出一點東西。 ——一個旅館地址,以及房號。 …… 常安是提前回的。她的畢業比預計還早,隨著常父一道回來。想著寄去的書信比比自己親自出現還會晚幾步,就沒通知他。她按著宋定之前寄來信中的地址,走了十幾分鐘。這一片是老公寓樓,附近有老街市,臨近一片郊區和山坡,小道可通汽車,繞著長滿蔥翠的大樹和楊杉木。 是個蠻好的地方,又清凈。 她站在樓梯口等人。 對面有一個穿墨綠短袖斜襟旗袍的女人背身在窗口買煙,燙了時下最流行的頭型,輪廓婀娜。常安等了等口渴,便走去對面咖啡店買杯咖啡,出門時同這女人遙遙相望。 她多看了常安幾眼,常安沒怎么放在心上,又回去等。 他提著公文包從有軌電車上下來,響鈴過后,常安便看見了馬路對面的西裝男人。她抬起手揮了揮,沖他微笑。 藤原橋看見樓下那個身影時,不是不驚訝的。她怎么就回來了? 轉念想,已經四年過去了。 ----------------- 作者有話說:校園生活結束,時光如梭,戰爭快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