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溫離慢路上累了,好不容易有了大床睡,直到午時才醒,一直在內殿外守著的宮女們一聽里面有動靜,連忙跪下:“娘娘日安。” 溫離慢未醒,壽力夫也不敢令人進太和殿,他有些憂心,昨日薛御醫可是說了,溫娘娘身體不好,須得極為細致的照料,若是長睡不醒,也要使人每隔一段時間便前去查看她的狀態,但若她在安眠,則不能打擾。 溫離慢一醒,壽力夫便差自己的干兒子徐微生前去稟報官家,官家差人來問了好幾次呢。 他自己也守在外頭:“娘娘可是醒了?可要梳洗傳膳?” 溫離慢許久不曾睡過這樣好的覺,她打了個呵欠,應了一聲,宮女們魚貫而入,為首的幾個大宮女服侍她起身,余下的宮女手中則捧著水盆香胰布巾宮裝等物,壽力夫則在內殿外候著,隨時聽候差遣。 要知道他可是自幼伴著魏帝長大,在宮中說一不二的人物,連殿下們見了他都要恭恭敬敬喊一聲壽伴伴,如今卻如此恭謹地候在內殿伺候溫離慢,不見絲毫不滿或是輕慢。 連壽大伴都是這般態度,更何況是其他宮人? 溫離慢先是凈面漱口,她生得極美,舉手投足一顰一笑都是天生的綺麗動人,伺候她的宮女們都看癡了,好在溫離慢并不在乎她們片刻的走神,惟獨在梳頭時,眼見宮女要給她梳個極為復雜的發髻,她才道:“編成辮子就好了?!?/br> 幾個大宮女都愣了,對視一眼,迅速選擇聽從溫娘娘的吩咐:“是?!?/br> 大魏的民俗及服飾都與趙國不同,女子多穿襦裙,民間女子為方便,穿得簡潔,宮裝則更華麗繁復,雖然溫離慢昨兒才到蘭京,可僅一夜功夫,壽力夫已著尚衣監連夜趕制新衣。 這是官家吩咐的,即便眼下,壽力夫還覺得不可思議。 宮中有尚衣局,負責宮妃宮女及殿下們的衣著穿戴,而由壽力夫執掌的十二監中的尚衣監,則專門掌管帝王的冠冕、袍服及靴襪等物,按理說溫娘娘的衣物該走尚衣局,官家卻特意吩咐走尚衣監……壽力夫總覺得,往后還多得是不敢置信的事兒發生在這位溫娘娘身上呢! 第24章 (求見。) * 徐微生很快便回了來,并帶回了官家口諭,說是還需一會兒才能回,讓溫娘娘先用膳。 壽力夫請示了溫離慢后傳膳,十分精心,溫離慢見到一桌子的菜,先是高興了下,隨即道:“太多了,我吃不完的。” 壽力夫那顆總是容易多想的心,下意識就以為溫娘娘是在表示自己的節儉,不過當他與溫離慢對視時,立刻便明白這純屬自己想躲,溫娘娘說太多了吃不完,并沒有什么話外之音,就是單純的太多了吃不完。 這一桌子大大小小有幾十道,原本是帝王的用度,換作旁人若是能得官家吩咐的這一桌子菜,怕是尾巴都要翹到天上去。壽力夫恭敬道:“娘娘放寬心,只挑自己想用的用幾道,官家一會兒也便回來了?!?/br> 溫離慢聽他說官家要回,也沒再多言,自己動手豐衣足食,邊上幾個侍膳宮女都不知自己的用途在哪里,看得壽力夫啼笑皆非。 她吃得不多,看著滿桌幾乎沒怎么動過的菜色,溫離慢只覺可惜,要知道過去她可吃不到這樣的好菜,能有一份熱騰騰的青菜豆腐都值得高興,眼下這樣多的食物,卻不能一次性全都吃掉。 壽力夫及時轉移了她的注意力:“娘娘,這幾個宮女是奴婢為您挑選的,日后便留在娘娘身邊服侍,不如娘娘給她們取個名字?” 說得是他精挑細選出的四名大宮女,這四名宮女訓練有素且各有所長,容貌也秀麗,最關鍵的是口風緊,人也忠心,官家對溫娘娘上心,壽力夫自然不會敷衍。 溫離慢問:“她們過去沒有名字么?” “回娘娘,有的,只是如今做了娘娘的貼身宮女,過去的名字自然也要換了?!?/br> 溫離慢搖搖頭:“不必了,從前叫什么,以后便叫什么吧?!?/br> 宮女們先是跪下行了禮稟明了自己的名字,隨后恭敬地垂手立在一邊,她們能被壽力夫選出來,必然有過人之處,若是主子不想看見她們,那么她們就能把自己的存在感降至最低,決不讓主子煩憂。 這四名宮女分別叫紅鸞、紫鵑、夏蝶、冬螢,溫離慢對她們沒有什么印象,也沒怎么去記她們的名字,畢竟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人。她用完膳后,便坐在了內殿窗邊的美人榻上,這里擺了張案幾,上面放著幾本書,左右閑暇無事,她便翻開來看。 魏帝博學,溫離慢跟著他認了不少字,磕磕絆絆也能看下去,她向來是個很坐得住的人,否則換作普通人,從幼年時便被關在佛堂與佛像為伴,終日無人說話,怕是早就憋瘋了。 溫國公府的佛堂可沒有太和殿這樣舒適寬敞,四名宮女都相當伶俐,甚至不用溫離慢開口,便做好了一切,溫離慢有些驚奇,她看著身后的軟墊,手邊的糕點與茶水,又看了看宮女們。 從前在趙國王宮,雖然青雀名義上是她的宮女,但與這些機敏靈活的大宮女相比,青雀迷糊膽小,別說是照顧溫離慢,有時反倒要溫離慢遷就她,趙國王宮的宮女們,有幾分姿色的全叫趙帝收用,容貌普通的也大多自視甚高,溫離慢所住的金鳳宮門可羅雀,自然不知道人家訓練好的宮女是什么樣。 壽力夫也覺得稀奇,他是沒伺候過女主子,官家無后,又不曾有過寵妃,可少年時在宮中艱難存活,當時還在的老魏帝風流成性,寵妃跟韭菜似的一茬兒一茬兒的換,作為宮中最底層的奴才,壽力夫見過無數圣寵在身以至于得意忘形的宮妃,她們在老魏帝面前溫柔解語嫵媚可愛,對其他人卻又是另一副面孔,老魏帝曾經有過一個姿容絕美卻性格陰狠的妃子,每每與其他宮妃置氣,便要鞭笞宮人,老魏帝又昏庸,對此視而不見,如壽力夫這般無名無姓的小奴才,最適合拿來出氣。 他也的確叫那宮妃命人打過,幾乎去了半條命,可后來啊…… 后來官家登基,壽力夫一朝翻身,可是親自勒死了那個花容失色,淚流滿面叫他壽大伴,求他不要殺她的妃子呢! 這世上,多得是利欲熏心的人,男人是,女人也是。 正在這時,徐微生進來了,見溫娘娘在讀書,小心湊在干爹耳邊說了兩句話,等待壽力夫安排。 壽力夫眉頭一皺。 他不敢自己做主,畢竟在官家心中溫娘娘地位不同,主人還在,奴才怎么能隨意決策?那豈不是越俎代庖,不將主人放在眼中?因此壽力夫選擇請示溫娘娘:“娘娘,太和殿外有宮妃求見,娘娘可要見她們?” 溫離慢愣了下,“誰?” 壽力夫斟酌了下又道:“官家昨兒個回京,今兒上午,宮妃們才得知,因此前來請安。娘娘日后既是太和殿的主人,她們所求見的自然不只是官家,還有娘娘?!?/br> 溫離慢明白了,這種情況從前也有發生,她剛入宮時,因為極致的美貌很得趙帝歡心,哪怕她不愛說話不愛笑,也不懂得逢迎討好,趙帝仍舊對她上心,她又是皇后之身,趙帝的妃子們便時常來請安,然后陰陽怪氣的說話。 大抵是看她不順眼的,可溫離慢從不生氣,直到后來她因為不解風情被厭棄,那些人還常常來金鳳宮,說一些看似很關懷很可惜實際上格外幸災樂禍的話。 不過……溫離慢想起那時在金鳳宮,她坐在上首,往下一看烏泱泱的全是人,一個個花容月貌有萬種風情,環肥燕瘦各有特色,趙帝的女人太多太多,說實話,溫離慢一個都沒記住。 他的喜歡來得快,厭惡自然也快,溫離慢感覺自己好像都沒有見過重復的美人,因此她不由得問道:“……人多么?” 太和殿比金鳳宮還大,人多應該也盛得下吧? 壽力夫好巧一張嘴,愣是叫溫娘娘給問懵了。 這話……叫他如何回答?他小心地瞥了眼溫離慢的表情,發覺她似乎真的沒有其他意思,就是單純地問人多不多,便緩緩答道:“回娘娘,約有二十人左右?!?/br> 這還是往多了數的。 官家積威甚深,不召見時任誰都不敢求見,十數年不曾踏足后宮的帝王,有朝一日忽然帶回一位姿容絕世的亡國美人,甚至還讓她入住太和殿,據說官家之所以回京晚了這樣久,也是因為這位美人身體不好,路上多耽擱了時間――換誰心里不擔憂? 大家一起無寵還罷了,一旦有一人出頭,其他人的心便不再安分。 且官家不似先帝,先帝的妃子們生了兒子地位便穩固,有可傍身之處,她們可不敢這樣想! 壽力夫只得細細向溫離慢說明了魏帝后宮的情況,自然,這些旁人不能聽,溫離慢聽人講話時很有禮貌,她將書合上,望著壽力夫,那態度宛如求知若渴的小學童。 說是二十人左右,其實滿打滿算不到二十,官家青年時曾為頭痛所苦,他自登基后只納過一次妃,受暴君之名所累,入宮的都是些求富貴的,尋常人家珍愛女兒,如何舍得?當年入宮的共有二十余人,沒了的那些,基本全是叫官家給處置了,剩下的則是本分的,至少是看起來本分的。 納妃那一年,官家去后宮的次數也不算多,一個月能有個五六次便頂了天,其中有幾位娘娘肚子爭氣懷了龍種,便是如今還存活的五位殿下與兩位帝姬。 相較于先帝后宮層出不窮的滑胎早產,官家的兒女無一夭折! 根本沒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動手腳,更別提爭寵,倒是有那么幾個自恃貌美與家世,以為能夠獲得帝王之心的,可惜現在呀,連帶自己的家族,都已涼的徹底。 而在那一年之后,官家發覺自己的頭疼并沒有好轉,從此便不曾踏足后宮,除了必要的場合,如宮宴家宴之類,宮妃們一年到頭見到官家的次數,五根手指頭都數得清。 有孩子的宮妃與沒孩子的都一樣,誰都沒特權,無論殿下還是帝姬,官家也都是一視同仁的態度,他弒父殺母,又手刃兄弟,怎么可能對自己的兒女例外? 那不過是歡愉的產物。 自官家不入后宮到如今,已整整過去一十八年,比溫娘娘的年紀還要大一年。 真要說起來,官家會納妃,那還是薛敏的功勞,官家的頭疾由來已久,薛敏無計可施,又查不出病因,便死馬當作活馬醫的建議以陰陽調和來緩解,結果屁用沒有,可憐的薛御醫,在官家發現他的無用之后,足足被扣了十年的俸祿。 若非忠心耿耿,頭疾又是幼年積累所成,可能溫離慢都見不到薛御醫。 誰敢跟官家講理? 如今還在宮中的十幾位宮妃,最大位份不過是嬪,官家多年不曾給她們升過位份,說句格外殘酷的話,可能他連她們是誰都記不得了,在官家眼里,這些宮妃只是他的所有物,不值得花費時間在她們身上。 他便是這樣的無情之人,對生身父母、兄弟姐妹、兒女,盡皆如此,生來便缺乏共情與慈悲,這也是為何世人畏懼他的原因。 所以能夠被他帶回來還入主太和殿的溫離慢,與其他人不同。 溫離慢聽壽力夫講了這樣多,不悲不喜,只是問他:“他以后會把我關起來嗎?” 雖然官家沒說,但壽力夫已從薛敏口中得知溫離慢的事,也知道她自幼孤苦,雖是趙國王后,卻沒有自由,“官家既然帶了娘娘回來,想必是不會關著娘娘的?!?/br> 溫離慢點點頭:“那你讓她們進來吧?!?/br> 她吃了他的飯,以后就要住在這里,反正做皇后的話總是要被宮妃們圍住,早見晚見也都一樣。 壽力夫見她雖素面朝天,卻自有一股沉靜氣場,心里不由得生出欣慰,被官家看中的女郎果然有其獨到之處,想必官家也是如此認為?!芭具@便去通稟?!?/br> 溫離慢只穿了宮裝,面上除卻滋潤的香膏外不施脂粉,也沒有華麗的發髻與首飾,看起來年紀更小,以至于宮妃們進入外殿時,都有些不敢置信。 可瞧到那張舉世無雙的芙蓉面,又覺得是理所當然,這樣的容貌,也難怪官家喜愛。 為首的是生育了大殿下的張嬪,不過她晉升為嬪并非是因為她生子有功,而是因為她聰明識時務,同樣育有龍子,身為三殿下生母的方氏,到現在都還只是姬呢! 本來大家都無寵,井水不犯河水,各不相干,雖說官家對幾位殿下都無偏愛,但說句大逆不道的話,官家總是要立儲君,百年之后,這一統天下的大魏帝王,總歸是要換人做。 因此后宮也是表面看起來的風平浪靜,官家自己不是嫡也不是長,也瞧不出他對嫡長子的偏好,也就是說每位殿下都有機會。如今官家正值壯年,即便心有奢望,也只敢私底下偷偷做點小動作,而無子無女的宮妃們,也怕日后自己無依無靠,選擇站隊,其中便以位份最高但母族勢微,卻又養育了官家長子的張嬪,與雖位份不高,但母族顯赫且育有三殿下的方姬最有希望。 剩下的幾位,雖然不投靠張嬪與方姬,也各有各的小勢力,因著無傷大雅,官家根本懶得花時間在她們身上,但若是鬧大了,不用官家處置,將宮中管理的牢不可破的壽力夫,便會立刻阻止。 多年來,宮妃們都是小打小鬧,從未扯頭花到官家面前。 溫離慢的出現卻讓眾人都敲起了警鐘! 且不說官家,這樣的美人,同為女子都要看得呼吸艱難,官家龍精虎猛,又對這趙女另眼相待,甚至讓她住在太和殿!這意味著什么? 萬一這趙女有孕,生下龍子,還有她們的事兒么? 昨兒官家回京,她們甚至都沒接到消息,還是今日早朝結束,官家不準備捂著她們才知曉,以方姬為首的一波宮妃直接坐不住了,張嬪只說自己是跟著來的,以免出現什么紕漏,她慣常謹慎,從不惹火上身。 饒是張嬪做足了心理準備,見到溫離慢也不由得暗自心驚。 方姬對溫離慢笑道:“官家疼愛meimei,今兒還是jiejie們叨擾了,不知meimei今年芳齡幾何?如何稱呼?” 溫離慢是個不懂接人話的,她認真對方姬道:“我們不是姐妹。” 她是闡述一個事實,但在方姬聽來就是這個趙女陰陽怪氣,影射自己年紀大,頓時臉色就不怎么好看,心想陰陽本宮年紀大,你陪官家睡覺,官家難不成就很年輕? 這大逆不道的話給她一百個膽子她也不敢說,也就心里想想,皮笑rou不笑道:“meimei真是愛說笑。” 張嬪但笑不語,要看方姬如何出師不利,觀察一下這趙女的性情再另做打算。 大家本是一盤棋局,各自安好,可突然空降這么一位,換誰心里能舒服?無論是得不到的帝王寵愛,還是可能會被瓜分的利益大餅,都沒有無所謂,但絕不能叫一人獨占! 除了方姬外,育有殿下的幾位宮妃,包括張嬪在內,都沒有說話,任由方姬出頭試探,而方姬身邊有個身著綠色宮裝的宮妃陳美人,愿為方姬馬前卒,笑道:“meimei得官家疼愛,哪里知道我們這些年獨守后宮的清苦,若是meimei賢德,當勸官家雨露均沾,可沒有一家獨大的道理,咱們姐妹彼此扶持,共同服侍官家,才算得上是一樁佳話哩。” 她們仗著年長溫離慢十幾歲,心眼怕是比她吃得鹽粒子都多,若非礙于壽力夫侍在一旁,這話還能說得再明顯一些。 小女郎臉皮薄,又背井離鄉遠離故土,正是心緒不寧的時候,可以輕易影響,即便不能分一杯羹,但給趙女添點堵那也是好的。 壽力夫已經預備要開口了,誰知溫娘娘聲音輕柔,滿懷不解:“你們也吃不飽飯,沒有書看,被人欺負?” 壽力夫親眼所見陳美人一臉懵,便又悄悄退了回去。 陳美人:“自然沒有!官家仁義,我們不僅衣食無憂,連母族也因此得到提拔――” 她可不敢暗示官家虧待她們,事實也并非如此,官家雖不去后宮,但榮華卻不缺,當年入宮,她們也都為母族換來了榮耀,只要不作死,便不缺富貴,這趙女都亡了國,連母族都沒有,怎敢這樣陰陽怪氣? 完全不知道自己在陰陽怪氣的溫離慢很奇怪道:“既然不缺衣少食,又不曾被人欺負,為何要說清苦?” 壽力夫低頭抿嘴一笑,紅鸞紫鵑等大宮女雖面無表情,卻也對這位不愛說話的溫娘娘有了新的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