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一起來太和殿的還有薛敏,與趙國京都相比,蘭京的氣候要稍微冷一些,且是干冷,每年早早入冬,一入冬便經常漫天大雪,大魏的人無論男女,大多生得高大,不似趙人身材矮小,叫壽力夫來看,這溫娘娘簡直如同小女孩一般。 他退出太和殿后,便立刻吩咐下去,務必要事事精心,太和殿的人手不多,但作為大總管,壽力夫手下多得是伶俐忠心的人,他從中選出了四名宮女四名內侍,雖然還不大了解溫娘娘的脾性,但能入官家的眼,想必自有其獨到之處。 溫離慢從遙遠的趙國京都來到大魏蘭京,除了路上必須的兩套換洗之外什么都沒帶,她也沒有任何留戀的東西,也沒有什么細軟錢財,連帕子給魏帝擦了手都想要回來,要置辦的東西在壽力夫看來是很多的,因此一退出太和殿便開始張羅,大魏皇宮之中,宮女與內侍分開管理,除卻壽力夫所掌管的十二監外,尚有四司八局,皆由掌印大太監掌管,后妃及宮女又有六尚,這是魏帝登基后特地劃分的制度,將前朝與后宮徹底分割。 絕對的強勢,不容置喙,而在這鋼鐵般的管轄下,整個魏宮一改老魏帝在時的烏煙瘴氣,宮妃們別說是勾心斗角,就連爭風吃醋,壽力夫都沒見過。 魏帝伸手探了下女郎的額頭,溫度微微有些高,他想起薛敏所說,她對環境十分敏感,需要適應,蘭京地處中原以北,空氣干燥,與趙國京都的確不同,“可有不適?” 溫離慢兩只手抱住他的手腕往下拉,搖頭:“我沒事。” 魏帝順勢反手握住她一只小手,“起來用膳。” 外頭的宮人已經備好溫水香湯,溫離慢還是高估了自己的身體,她壓根兒就沒什么力氣從床上爬起來,還是要他扶著,脆弱的像一只必須精心呵護的琉璃娃娃,這一路雖然極力放慢車程,但溫離慢仍舊十分疲憊,可她生得極美,哪怕舟車勞頓風塵仆仆,顯現出的也是嬌弱的我見猶憐,而非憔悴難堪。 她自發熱過后,便一直待在馬車里,鮮少下去,在外頭做什么都不方便,兩人幾乎形影不離,溫離慢已習慣了被他抱著牽著。 腳踩實地的感覺暌違已久,她難得露出幾分雀躍,身上還穿著簡單的衣裙,頭發也是魏帝給她編的辮子,脂粉不施素面朝天,仍舊是驚心動魄的美色。 見她像稚童一般抬腳踩了兩下地面,魏帝將牽著她的手改而攬住她的腰肢,“慢一些。” 兩人出了內殿,溫離慢漱了口,用了小半碗鮮美的菌菇湯,她胃口不大好,吃得也不多,魏帝便將自己嘗了覺著味道不錯的放進她碗中,她猶疑片刻,乖乖吃了,兩人都不是愛說話的人,一個給一個吃,他們自己倒是不覺得怎樣,畢竟從還在趙國王宮時便已這樣相處,路上魏帝甚至還把面餅里柔軟的囊給她,自己吃外面硬一些的焦黃的面皮,但在魏宮的宮人們看來——包括壽力夫在內,饒是個個訓練有素,也不敢置信。 溫離慢一日要喝兩次藥,分別是午膳后與睡前,因著初到蘭京,薛敏奉命隨侍,怕她初到新地界又生病,不過溫離慢并不知道,她用過晚膳后去沐浴,原本是有壽力夫所挑選的四名宮女服侍,但溫離慢不習慣,沒等她拒絕,便聽見魏帝的聲音:“退下。” 而后他問:“自己能洗么?” 溫離慢點頭。 她也不喜歡別人靠自己太近的,尤其是不熟悉的人。 從前在趙國王宮,想要沐浴就只有一個浴桶,想要熱水那些內侍都推三阻四,太和殿卻有個很大的浴池,考慮到溫娘娘是個年紀不大的女郎,壽力夫還使人點了熏香,干凈的香湯上飄著厚厚一層花瓣,溫離慢當時就被香的打了個噴嚏。 她脫去衣裙,捉著扶手小心下了臺階,緩緩將自己進入一池溫水中,說來也神奇,這水居然還是活的!好在并不深,站在其中,大約到她肩頭,她艱難地洗了長發,弄得渾身香噴噴,才換上嶄新的寢衣。 不過魏帝對此很不滿意,他勾住剛沐浴完出來的女郎的腰肢,將臉埋進她頸窩深嗅——盡是芬芳花香,遠不如她自帶的體香好聞,給多此一舉的壽力夫記了一筆。 溫離慢頭發太長了,光是擦干就要用許久,更別提還有接下來的一系列保養,壽力夫所挑選的四個宮女各有所長,魏帝不懂,只得讓她們進來,看著她們為溫離慢熏干了長發,又抹上護發香膏,使得那頭長發更加柔順黑亮,這倒是不錯。 溫離慢也是頭一回見頭發干得這樣快,她稀奇地看了又看,往常她最討厭冬天,冬天容易生病,洗完了頭發也難干,稍微一梳,發上未干的水便成了些細碎的冰渣,可這一回她覺得被擦頭發舒適又快活,一點都不累,因此不僅沒有遠離故土的惆悵懷念,甚至還覺得這個新的地方比溫國公府與趙國王宮都好得多。 宮女們服侍好了溫離慢便恭敬退下,全程除了行禮問安一句多余的話都沒有,溫離慢坐在床上把玩自己的頭發,便聽見魏帝喚她:“杳杳!” 她停下手里的動作,順滑的長發從她指縫中流瀉開來,“做什么?” “過來。” 女郎想了想,還是穿上鞋子走了過去,繞過屏風珠簾便是內殿的浴室,里頭蒸騰著熱氣,等她看清楚面前場景,不由得彎起了唇角。 魏帝似乎是用了她的洗澡水,水面上那層厚實的花瓣還在呢,等他洗完,一定會和她一樣香噴噴吧? “笑什么?” 她也不怕,“笑你香。” 她穿著寢衣,一頭長發宛如黑色瀑布披在身前背后,眼睛黑白分明,瞳仁又黑又大,愈發顯得純潔可愛。 魏帝朝她伸出一只手,池邊有些地方有水,溫離慢很小心地避開它們,看著魏帝手上的布巾不知所措,好一會才意識到,他是要她給他擦背。 魏帝強壯高大,多年征戰,身上傷疤無數,幾乎找不到幾塊完好無損的肌膚,布巾明明有好幾層,可溫離慢還是能感受到掌心下結實漂亮的肌rou,以及那其中所蘊含的力量。 “為何會有這樣多的傷?” 這是溫離慢第一次問。 她在這之前,對魏帝的事情全無好奇。 魏帝微微瞇著眼,“因為想要殺了朕的人很多。” 溫離慢不解:“可你是世上最厲害的人,你是帝王。” “正因如此,才有更多的人想要殺了朕。” 溫離慢用布巾沾了水,在他有力的臂膀上擦拭,“那你怕死么?” 魏帝似乎發出了一聲低笑,溫離慢不知道自己這問題有什么好笑的地方,他狂妄又傲慢地說:“朕的命,在朕自己手上。” 隨后,他反問溫離慢:“杳杳,你的命在誰手上?” 溫離慢叫他問得懵了,她從未想過,因為她自出生起,便一直按照別人的安排生活,無論是被阿娘留在身邊,還是被祖母關進佛堂,被阿父送入王宮,又被趙帝囚于牢籠,她從來都是別人讓她如何便如何,因為她沒有自己的想法,沒有自己的意志,沒有喜怒哀樂,也不知道什么難過悲傷。 正是因為沒有,所以怎樣都行。 她的命從前是在阿娘手上,在祖母阿父手上,在趙帝手上,如今……“在你手上。” “可是朕不想要你的命,你又要給誰?” 溫離慢這回是真叫問傻了,她無法思考這樣復雜的問題,連帶著給魏帝擦拭的動作都停了下來,魏帝接過她手中的布巾,從池子中站起,隨手抽過架子上的寢衣,濕漉漉地穿上,將溫離慢從地上牽起,像一位長者在詢問稚嫩的孩童:“杳杳,你要將你的命給誰?倘若無人向你索要?” 她被摟著帶到內殿,魏帝的頭發還在滴水,溫離慢就這樣看著,也沒有拿過干布巾為他擦拭的想法,她微微歪著腦袋,眼睛里是小孩子一樣的茫然,不曾有人教導過她,也不曾有人問過她,所以她自己也不知道。 正在她苦思冥想時,秀氣的鼻子動了動,似乎聞到一股熟悉的味道……果不其然! 壽力夫親自送來了她今晚的藥,在內殿珠簾外等候傳召,待魏帝召他進來,那難聞的藥味兒隔了十萬八千里,都要將溫離慢給熏暈了! 薛御醫當時是怎么說的來著? 因行軍在外,手頭藥材有限,所以方子幾經改良仍舊略顯粗糙,待回了蘭京,太醫院里有許多珍稀藥材,能配出對她身體更有效的方子。 難道更有效,就等于更苦? 魏帝將藥碗端在手中,和顏悅色地問:“杳杳,你是自己喝,還是朕喂你?” 溫離慢說不出話,她既不想自己喝,亦不想被他喂,可這藥她是非喝不可,別看官家面上和顏悅色,仿佛很好說話,可那眼神那語調,分明是不容置喙的篤定,她可不想再被灌一回了! 第23章 (辮子。) * 溫離慢自己將藥碗接過來,她喝藥是百般難,之前生了病,病得神志不清時喝不下去,便是魏帝給她灌的,饒是不怎么清醒,都讓溫離慢留下一回心理陰影,官家兇神惡煞,反正早晚都要喝,倒不如干脆利落。 壽力夫正想說點什么,就見溫娘娘兩手捧著藥碗,往前坐了坐,而官家駕輕就熟伸出手,捏住了溫娘娘的鼻子,隨后以壯士斷腕的決心,捧起藥碗一飲而盡! 官家順勢拈起一顆蜜餞喂了過去,兩人這配合行云流水,一看便知絕不是第一回 。 直接把壽力夫看傻了。 他看看溫娘娘,看看官家,再看看官家,又看看溫娘娘,半晌,將頭低了下去。 總覺得自己像是在做夢,否則怎么會看到這樣一幕?想著想著,壽力夫不由得伸手悄悄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疼得他一皺眉,再看過去,發覺那仍是真實存在的。 魏帝將藥碗放回,淡淡睨了壽力夫一眼:“還留在這里做什么?要朕請你出去?” 壽力夫連忙賠罪:“奴婢告退。” 他原本是要退下的,只是瞧見官家還在滴水的發梢,忍不住壯著膽子道:“官家,濕發于龍體有礙……” “話怎么這樣多?” 壽力夫慌張低下頭,再不敢多言,緩緩退了出去,這下內殿只剩魏帝與溫離慢二人,她吃了一顆蜜餞還不夠,又自己拿了一顆,魏帝沐浴完后隨意起身,黑發將身上的寢衣都浸濕了,溫離慢起身,用手輕輕撥了撥他的長發,“你要擦一擦,像我這樣。” 她的頭發被弄得柔軟順滑,又香又亮,溫離慢還握起一束遞到魏帝跟前。 他順勢將手掌滑入她的發中,道:“那怎么辦呢?無人替朕擦。” 溫離慢奇怪地看著他:“你可以自己擦。” 他的頭發又不像是她這樣長,自己打理不方便,完全可以自己擦的呀。 魏帝:…… 他抬起手,在她白凈的額頭上彈了一記,溫離慢吃痛,兩手捂住腦門,就見魏帝扯了干的帕子過來丟給她,她松開手,魏帝便微微蹙起眉,明明沒用什么力氣,怎么就紅了一大塊? 兩人一個在床里,一個在床沿,他用指腹揉了揉溫離慢額頭被他彈紅的那一塊,催促道:“快一些。” 溫離慢只好撿起帕子,給他擦頭發,擦著擦著發現魏帝的頭發又厚又濃,摸起來像是一匹光滑的黑緞子,“你以前也不擦頭么?” “行軍在外哪有那樣多的講究?” 溫離慢不懂行軍是什么樣子,但從趙國都城一路到蘭京,她已經覺得足夠辛苦,想必行軍要更加艱難,帕子十分吸水,一張顯然不夠,好在他之前頭發上的水被寢衣吸了大半,溫離慢擦完時,已是半干的狀態。 她有些累了,上下眼皮子直打架,終于不用在馬車上睡覺,也不用再趕路,魏帝原本一邊讓女郎給自己擦頭發一邊想著事,忽然身后傳來一點小小的重量,他怔了怔,低下頭,才發現溫離慢不知何時居然睡著了,手里還捏著濕漉漉的帕子,整個人往前傾,小臉貼在他背上,呼吸平穩。 他大可馬上站起身,這樣她會摔個趔趄,說不定還會被嚇一跳,臉上會浮現出他愛看的不安與驚慌——但魏帝告訴自己,如果他這樣做,她很可能受不住這樣的驚嚇,直接香消玉殞,所以他才放她一馬,并非是出自別的原因。 大手往后扶住溫離慢的腰,在她被驚醒之前,另一只手放到她腦后,輕輕將她放下,她睡得很熟,顯然是真的累了,魏帝又拿起她手里的濕帕子隨意丟到床下,原本想要徑直躺下,又想起身上半干未干的寢衣,看了溫離慢兩眼,最終還是起身去換了一件,這才回到床上,幾乎是他一躺下,她便翻了個身靠了過來。 很自然地偎進他懷里,一只手抬起放在帝王胸口。 魏帝將她摟好,又扯過薄被,雖然天氣還不算冷,可溫離慢體弱,畏熱又畏寒,不蓋被子不行,這也是為何她睡著后便往魏帝懷中靠的原因,周圍有熱源,她下意識便貼過去了。 從此以后,她便不再是趙國人,趙國也不再是她的故土,她的身體,她的靈魂,都將被打上戾的印記。 這一夜好眠,到了天邊隱隱有亮色,內殿外才傳來壽力夫的聲音,有動靜的一瞬間,魏帝睜開雙眼,目光清明,“什么時辰了?” “回官家,五更天了,官家可要起身?” 魏帝嗯了一聲,懷里的女郎動了動,也睜開一雙惺忪睡眼:“……什么時辰了?” 竟是問了一模一樣的話。 她還有些迷糊,并未睡醒,聲音又柔又輕,魏帝一手攬著她,一手撫摸她的長發:“馬上卯時,你繼續睡,朕要起身。” 溫離慢沒想到他要起這樣早,雖然她做了兩年的趙國王后,卻從不知道一位合格的君主是什么樣子,趙帝貪圖享樂,能接連數月不上朝,她揉揉眼睛,“這么早。” 魏帝將她放到被窩里,自己掀開被子下了床,壽力夫已經備好了黑底金紋的龍袍,魏帝不愛他人近身,展開雙手,由壽力夫伺候更衣,溫離慢在床上躺著,換了個姿勢,臉朝外,側著身,兩只手墊在一邊臉下,看著看著眼皮又重了,壽力夫生怕吵到她,幾乎不發出聲音,魏帝雖沒言語,卻也是同樣的意思。 他是個自律的可怕的人,自少年時起,未有一日不早朝,否則若只是喊打喊殺,那些文臣武將,個個能夠獨當一面,怎會對他俯首稱臣? 自大軍出發,至趙國滅亡,期間共花了五個月時間,這五個月里魏帝雖不在,大魏朝堂卻風平浪靜毫無異動,帝王征戰在外,負責監國的便是他手下的三位能臣,分別是譚斯伯、尉遲英、匡遜。 文臣之中,當屬此三人為魏帝的左膀右臂,與武將邱吉、寇晉、羅通、陸愷四人,共同效忠于大魏帝王。 此七人俱為孤臣,無論官家不在蘭京,幾位殿下如何勾心斗角,他們也不為所動,將蘭京守的固若金湯,魏帝一回京,若是往時,那三名文臣便要立刻入宮拜見,這回卻沒有,幾人昨晚便等得心中焦灼,邱吉先一步率大軍回京,雖自邱吉口中得知了溫娘娘的存在,可不曾親眼所見的幾位能臣都不大信。 你要說是旁人,見了絕世美人走不動道兒那還行,可說是官家? 沒有比這更離譜的說法了! 更何況邱茂然此人向來喜歡將一件事往夸張了說,不曾親眼所見,便不以為信。 官家回京的消息,直到次日上朝,前朝后宮才知曉,魏帝并未掩蓋自己帶回趙女一事,在退朝后,魏帝并數名重臣移步御書房,幾位殿下也紛紛向身在后宮的母妃遞去問候,溫離慢的存在無法掩飾,魏帝也不曾想過要掩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