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
“北山塌了。”戚明山的眼珠黑得沒有光,他靜靜地看著蕭鷙,“山洪暴發,整座山都淹了。” 蕭鷙怔住,手滑落下來。半晌后,才喃喃開口,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那我爹我娘呢……” 從他醒來,身邊站著的是戚明山,他就明白了,但是還是要問,就像是要抓住某種虛無的希望。 “死了。” 戚明山精疲力盡,已沒有氣力去安慰別人,他殘忍又簡短地將蕭鷙的希望打碎在一句話里:“你爹被江銘風所殺,你娘抱著不知哪里來的嬰兒跳下了接天崖,仙家的人都以為那是魔尊的孩子。” 蕭鷙其實沒怎么聽清戚明山的話,他腦子嗡嗡作響,只有“魔尊的孩子”五個字仿佛刻進了腦海一般,一下一下地砸著腦殼。 他起身,步子有些不穩,向外走去。 戚明山叫住他,卻不攔:“別白費力氣了,北山我已經搜過了。” 蕭鷙沒理他,頭也不回。 跑起來的時候,胸口疼得喘不過氣,肋骨好像又斷了,刺進心臟般的疼痛。但蕭鷙腳步不停,在磅礴大雨中奔跑,在泥濘里留下一路深深淺淺的腳印。 山已經塌了,道路被碎石和泥流堵住,他蹲下身子,開始挖。指甲磕到石頭,一陣疼痛從指尖傳來,指甲可能折了,也可能斷了。他毫不在意,埋頭挖著,見土就刨。 從白日到黑夜,又從黑夜到白日,雨下了很久,他挖了很久,但對于這座大山來說不過九牛一毛。直到滿手鮮血,汗水與雨水交錯著流淌過面頰,渾身上下的骨頭都在發出崩潰的吶喊。 他眼前一黑,倒在了泥濘中,累得抬不起一個手指。 這山太大了,她又那么小一只,我要怎么才能找到。 少年的喉嚨里發出嗚咽,像瀕死的幼獸。 戚明山讓人將蕭鷙抬了回去。日日夜夜灌藥,忙里忙外小半個月,人才救活過來。他應該攔住蕭鷙的,但他想讓蕭鷙自己去看看,只有自己嘗試了,努力了,發現無能無力,才能真正地死心。 戚明山給蕭鷙端了碗藥,他恢復得不錯,只是話變得少了,一日里也蹦不出一句。少年一夜之間長大了,但成長的代價是痛苦的,戚明山心下一嘆,終是勸慰了一句。 “不是你的錯,或許那孩子命該如此。” 蕭鷙眼皮動了一下,不答話,戚明山知道,那將成為他一生都過不去的檻。 “你想去哪就去哪,我跟著你。” “?”唐九寧聞言后退一步,裝腔作勢的氣勢一下子便散了。想不到蕭鷙卻走近了一步,距離不多不少,剛好和唐九寧退的距離一樣。 唐九寧略帶詫異,視線撞見蕭鷙的眼里,他沒笑,表情仍是冷酷的,唯獨眼里多了一絲溫度,灼灼地看著自己。唐九寧說不好這種感覺,但莫名其妙地認為,他或許不會傷害自己。 這想法甫一冒出來,便松懈了不少。 “我要回古源鎮。”唐九寧轉身便走,說完又補了一句,“你別跟著我。” 蕭鷙還真沒跟,而是直接擋住了唐九寧的去路。 唐九寧看了眼橫在眼前的手臂,眉頭一挑:“不是說好我想去哪就去哪的嗎?” 面對質問,蕭鷙有一瞬遲疑,他眨了下眼睛,不慌不忙道:“那里,恐怕有危險。” 唐九寧不想動手,決定先跟他講道理:“古源鎮里出現了‘魔尊之女’的傳聞,你知道的罷?而我——”她用大拇指指了一下自己,“才是貨真價實的,這你也知道的罷?” 不知為何,她說這句話的時候莫名硬氣,人人喊打的女魔頭,在自家人面前,終于可以昂首挺胸。但那點美滋滋她藏在心底深處,永遠不會被人看出來。 蕭鷙點頭。 唐九寧:“那不就得了。即便是有危險,但是事關我的身份,我得親自去弄清楚是誰在搞鬼!”說罷大步一邁又要走,可蕭鷙的長臂像座山一樣擋在她面前,紋絲不動。 蕭鷙開口,面上冷靜:“古源鎮里有幾位世家的人,修為不低。你的身份若是暴露了,會很麻煩。宣護法已經趕去古源鎮,你暫且等等。” 讓唐九寧在這里等消息,讓別人去為她出生入死,她活了十幾年都沒想過這種事。 “你還是弄錯了一件事。”唐九寧抬眼,語氣鏗鏘,“我說我不打算回萬魔窟,不僅僅只是字面上的意思。我想要丟棄的,是魔尊之女的身份,所以你不必跟著我,萬魔窟也不需要保護我。我在這世上,只有一個身份,那便是唐逸元的徒弟,唐九寧。” 蕭鷙的喉結滑動了一下,欲言又止,他的手緩緩垂了下去。 唐九寧走了兩步,蕭鷙又出聲叫住了她:“我想保護你,是出于我個人的意愿,與萬魔窟無關。” 她的腳步停了一瞬,心里激起了一絲波瀾,但還是頭也不回地走了。生平第一次露出冷漠到近乎殘忍的一面,是對著蕭鷙。 她做了選擇,因為有些東西,她至始至終沒有勇氣去面對。 古源鎮。 顧子翌噙著一抹笑,看著巷子里頭戴斗笠的人:“前輩,能否為方才的行為,做個解釋?” 因圍觀的人太多,顧子言探頭探腦,試圖往里面擠,他今天是來看“魔尊之女”長什么樣的,想不到還真碰上了熱鬧,他拉了拉謝南靖,一揚下巴,問:“那人是誰啊?” 謝南靖目光定定地看著前方,聽到顧子言問,他搖了搖頭。他也發現了自己的劍招被此人所截,但對此人的身份卻毫無頭緒。周身涌動的分明是靈力,看著不像是魔門的人,那他又是為什么要對“魔尊之女”出手相救? 他沉默了片刻,又皺起眉頭:“顧大為什么會在這里?” “你問我?”顧子言攤攤手,無奈道,“我怎么會知道?雖說是親生的哥,但他腦子里裝的是什么,我就沒想明白過。” 顧子言又開始東張西望,忽地瞧見了一人,連忙招手。 “哎,阿珣!” 江珣徐步走了過來,和謝南靖目光相撞,兩人都從對方眼里看出了疑惑,于是暗暗把心中懷疑的對象排除了一個,又將目光重新聚集在顧子翌身上。 唐逸元的視線貼著斗笠帽檐射出,只粗略一掃,便明白對方是沖著自己來的。他擰著眉頭想了半日,這些年來雖然做事不太靠譜,坑蒙拐騙連帶吹,但眼前的人,看樣子不像是來討債的。 唐逸元抬起斗笠,露出一張道道溝壑的老臉,笑得皺紋像波浪一般:“老夫看那小兄弟的劍招太狠,怕一不小心誤殺了‘魔尊之女’,屆時面對一具尸體,什么也問不出,情急之下這才出手。倒是這位小兄弟——”唐逸元看向顧子翌,“眼神真好,竟看出是老夫扔的石子。” 顧子翌瞇起了眼睛,這老頭的回答不僅滴水不漏,還將問題反拋了回去,看不出來,還挺謹慎。但自己是有備而來,自然不打算兩手空空而歸。 “清元真人。”顧子翌嘴角彎著,開門見山道,“你說的這些,我可一個字都不信。” 唐逸元的神情僵了一瞬,他算不上在仙門混得風生水起,但老一輩的修士,多多少少認得他,年輕的時候,他沒少幫仙家的人擺陣畫符,常常是空著手串門,隨意指點了一下護宅的陣法,便能滿載而歸。 修士們開玩笑說,清元真人修補過的陣法,他自己都解不開,意指其堅不可摧。 但是十幾二十幾年過去了,他徹底消失在修真界,這些小輩們很少有知道他的,更別說認出他了。 所以顧子翌的這聲“清元真人”,叫得唐逸元心里發慌。但他面上仍穩如泰山,笑容不減絲毫。 “想不到這么多年了,還有人記得老夫的道號。”唐逸元抓了一把頭發,哈哈干笑了兩聲,又將斗笠戴正,“既然‘魔尊之女’已經抓到,老夫就不打擾各位了,告辭。” “慢著。”顧子翌喊住他,“晚輩話還沒講完,前輩這么急著走做什么?” “清元真人,本名唐逸元。”顧子翌負著手,踢了踢腳前的碎石,調子懶洋洋的,像在講故事,“祈川人士,八歲那年,父母被山賊所殺,孤身一人上大衍山修行。” 唐逸元停下腳步,眼尾掃向顧子翌,面色一點點沉了下來。 “十七歲,學有所成。獨創煉魂陣法,聞名天下,據說可以起死回生。十八歲,因研究邪陣,被逐出師門,同時煉魂陣法圖被大范圍銷毀,至今在仙門都找不出完整的一份。” “此后,云游四海二十載,直到三十七歲那年,在仙魔兩道混戰中,撿到了一個人。” 顧子翌眼里閃著幽光,像一只鎖定獵物的野獸,笑得陰森森:“唐真人,我說得可有錯?” 唐逸元心猛地一顫,手心微汗。但他不表露出絲毫,只冷嗤一聲,裝作毫不在意的樣子:“前半段說對了,稍微翻一翻仙門史書,都知道。但是說我撿到了什么人,我不知道,也不知你在說什么。” “無妨,有人能夠證明。”顧子翌朝側面歪了歪腦袋,示意將人帶上來。 立刻有人押著張妍過來。張妍的帷帽沒摘,踉蹌了幾步,摔倒在顧子翌跟前,手掌擦破了皮,痛得厲害,像鉆心的一樣。她轉頭看向顧子翌。 顧子翌垂眸:“說。” 張妍咬了咬嘴唇,顫著手將帷帽解開。 黑色紗幔掉落,露出一張美艷的臉,眼角微垂,像一朵楚楚可憐的帶刺的毒花。 眾人嘩然。 “女魔頭長這樣?” “長得還挺好看的。” “好看個屁,一看就是會蠱惑人的臉,跟妖精似的。” 人群之外的顧子言如愿以償地把踮著的腳放平,深深吐了一口氣:“看見了,看見了,跟我估計的絲毫不差。” 江珣看他一眼,奇道:“長什么樣你還能猜中?” “咱猜的是那個氣質。”顧子言講起這個就滔滔不絕,“你看啊,她眼尾上挑,眉形鋒利,但皮膚白皙,唇紅似火。妖艷中帶著一絲英氣,這就是典型的女魔頭的長相。”顧子言手背手心一拍,接著道,“你再想想,若是將她帶入小表妹的臉,就完完全全不合適,小表妹長了一張人畜無害的臉,氣質上就不符合魔女的特征。” 江珣認真地想了想,還真是。不過這一想,心里便隱隱有些擔憂。在薛府初見唐九寧時,他讓程非去打聽過唐九寧的身世,那時程非帶回來一個消息,唐九寧無父無母,從小跟著一個會擺陣的師父,師父姓唐。 于是江珣大膽猜測,唐九寧的師父就是唐逸元,但一直無從取證。 如今機會來了,但是眼下唐逸元似乎陷入了困境,顧子翌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對他步步緊逼,是有私仇? 若是放在平時,江珣定不會插手此事,權當看熱鬧。但是一想到唐逸元極有可能是唐九寧的師父,他就不能坐視不管。話說回來,那丫頭跑哪去了?不會是在古源鎮里迷路了罷? 江珣掃了一圈,沒看見熟悉的身影,只好將視線重新轉回眼前這場對峙。 周圍一片罵罵咧咧的聲音,還有人高喊著:“殺了她!殺了她!” 張妍在一片嘈雜聲中站起身子。 “我不是魔尊之女。” 她聲音不重,湊的近的幾人聽到了,停止了怒罵聲,安靜像是海浪一樣蔓延了出去,霎時全場靜了下來。 “我不是魔尊之女。”張妍重復了一遍。 “她在撒謊!”有人喊。 “我沒有撒謊。”張妍脊梁挺得筆直,她的嘴角還帶著血跡,眼神卻狠戾了起來,將狼狽一掃而盡,“我是萬魔窟幻門護法,宣年兒的座下弟子。” 眾人不解,不明白女魔頭怎么突然成了幻門弟子,窸窸窣窣的交流聲響了起來。 “下面我說的話,每一句都是事實。”張妍略微提高音量,受了內傷她說得有些吃力,但不慌不忙,“大約一月前,唐真人來幻門找我師父。”張妍瞥了眼唐逸元,“說是為了一個人,來討我萬魔窟的一樣東西。” 唐逸元一聲不吭,眼珠一動不動地盯著張妍,咬肌緊繃。 “我給他們送酒,偶然聽到了他們的對話。”張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唐真人想要救的那個人便是——” “妍兒!” 一聲怒喝從空中傳來,宣年兒一襲華麗的紅袍,從天而降,身后跟著七八個萬魔窟的人。 來者人不多,卻氣勢洶洶。仙家的人齊齊后退了數步。 “萬、萬魔窟的人?” “是幻門護法宣年兒!” 眾人立刻警惕地亮出了武器,卻不敢邁出腳步,只做出防御性姿勢。 宣年兒落地,胸口因喘氣而劇烈起伏著,她上前兩步,目光嚴厲,像一把利劍射向張妍,聲音卻有些顫:“妍兒,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嗎?” 張妍回頭,眼眶有些紅,實際上她怕得厲害,一聲“師父”就要喊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