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還是夫人的陪嫁莊子呢。”秦嬤嬤抱著包袱，看著莊子里熟悉的景象，又哽咽了起來。

    明令儀只安靜往里面走，李莊頭不見蹤影，也無人出來迎接，三人走到主院門前，才見到他從門里走了出來。

    “咦，這不是夫人嗎？”李莊頭矮矮胖胖，裹著黑色裘皮，像是一只粗壯的黑熊。他臉上的rou將小眼睛擠成一團(tuán)，努力瞪大眼盯著眼前的明令儀，眼里的yin邪之光一閃而過。

    他夸張地大笑了兩聲，雙手一攤為難地道：“先前姨娘說，屋子里得有人住著才會(huì)有人氣，否則會(huì)壞得快，便讓小的住進(jìn)來看守著。

    唉，小的也不知道夫人要來，院子里人多東西也多，搬也要一段時(shí)日，夫人要不先去偏院等著？”

    明令儀靜靜站著，始終不慍不怒。她雙手合十，溫和地道：“阿彌陀佛，不用如此辛苦，我們住偏院即可。”

    李莊頭啜了啜牙花子，輕佻地大笑了起來：“夫人是吃齋念佛之人，心胸就是寬廣。那就委屈夫人了，來人，領(lǐng)夫人去偏院。”

    婆子上前領(lǐng)著明令儀幾人去到偏院，三進(jìn)院落倒比清居院寬敞，只是屋子里長久沒有住人，里面除了灰塵之外還有股nongnong的霉味。

    夏薇一進(jìn)去眉心就沒展開過，她將行囊重重?fù)ピ诳簧希瑦灺暤溃骸拔胰プバ┤藖泶驋摺！?/br>
    明令儀點(diǎn)點(diǎn)頭，笑道：“去吧，別傷著了人，雙拳難敵四手。”

    夏薇眉毛抬了抬，有些意外地看了明令儀一眼，轉(zhuǎn)身走出去，不一會(huì)叉著腰回了屋。

    她身后跟著幾個(gè)婆子丫鬟，拿著炭盆熏籠水桶抹布等，進(jìn)屋后施禮后便開始忙著灑掃。

    明令儀見這些人手腳麻利，很快便將屋子打掃得干干凈凈，又恭敬施禮退了出去，不由得看了一眼夏薇。

    “沒打架，我說你是來替國公爺祈福念經(jīng)，要是身子不好得罪了菩薩，國公爺出了事，他們都脫不了干系。”

    夏薇眼中得意閃動(dòng)，明令儀愣了下，旋即笑了起來。

    “夫人笑起來真好看，你就該多笑。”夏薇只見眼前明令儀原本清冷的面容上，猶如夜里綻放的曇花，嬌艷無方。

    明令儀的笑容淡了下去，她的美貌是一把雙刃劍，現(xiàn)在她在府里連立足之地都無，朝夕不保，要是再隨便笑，說不定命都沒了。

    她想起先前李莊頭的眼神，垂下眼眸淡淡地道：“鄉(xiāng)下比不得城里，你們都且謹(jǐn)慎小心些。”

    夏薇神色若有所思，連看了明令儀好幾眼，才轉(zhuǎn)身走出去，自去院子里四下走動(dòng)查看。

    到了晚上，明令儀被外面的響動(dòng)聲驚醒，她手摸到枕頭底下藏著的剪刀，緊緊拽在手中，側(cè)耳聆聽屋外的動(dòng)靜。

    先是廂房的門吱呀一聲打開，接著是咚咚的腳步聲，最后聽到幾聲仿佛石頭砸在地上的聲音之后，四下又安靜下來。

    “該死的野狗，晚上到處跑，看我不打死你。”夏薇的腳步聲伴隨著罵罵咧咧越來越近，明令儀終于松了口氣，擦去了額角細(xì)密的汗珠。

    迷迷糊糊到了天光微亮，明令儀坐起身，夏薇提著熱水進(jìn)了屋，瞄了一眼她的神色，又悶聲不響將水倒進(jìn)了銅盆里。

    秦嬤嬤入睡難，睡著后很難醒，她沒有聽到晚上的動(dòng)靜，伺候著明令儀洗漱完用完早飯，幾人一起出門上福山寺做法事。

    李莊頭早等在莊子門口見到明令儀諂笑著迎上來，“夫人，小的送你上山，山上路滑，要是一不小心摔倒了，可是小的不是了。”

    夏薇身形動(dòng)了動(dòng)，臉上已經(jīng)沉下來，明令儀看了她一眼，平靜地道：“有勞李莊頭。”

    “這是小的應(yīng)該做的，夫人請。”李莊頭嗖一下湊過來，目光貪婪在她身上打轉(zhuǎn)，仰著頭看著她，嘴里喃喃道：“夫人真高，這眼珠子真亮，我就沒有見過比夫人還白還有勁的女人......”

    “放肆！”秦嬤嬤氣得一聲怒吼，上前就要去推李莊頭，明令儀忙拉住了她，低頭道：“阿彌陀佛，嬤嬤，去拜菩薩前不宜動(dòng)怒，別惹了菩薩不喜。”

    李莊頭本來臉色一沉，眼中兇光畢露就要對(duì)秦嬤嬤動(dòng)手，見明令儀果真如傳言中的懦弱愚蠢，陰陽怪氣哼了一聲，臉上重又堆起了笑容，“還是夫人有見識(shí)，夫人這邊請。”

    他身上濃厚的體味，混著嘴里的臭氣直撲過來，令人惡心作嘔，明令儀只微微偏開頭，垂下眼簾一聲不吭。

    福山寺在山腰，寺里的小沙彌掃掉了石階上的積雪，上面還是覆了一層薄冰，走路須得小心翼翼，一不小心就可能摔倒。

    李莊頭一路緊貼著明令儀，嘴里東一句西一句閑扯，眼珠子像是長在了她身上，怎么都挪不開眼。

    她慢慢往石階李莊頭身邊挪動(dòng)，他心中一喜，看來女人空曠日久后真離不得男人，怪不得話本上那么多富貴人家夫人爬墻找情郎呢。

    明令儀余光覷著李莊頭的腳，見他肥碩身軀已快到了石階外的懸崖上，她突然站住了，笑容在臉上徐徐綻開。

    李莊頭嘴巴張得老大，被她這一笑簡直奪去了三魂六魄。

    明令儀驀地蹬蹬后退幾步，緊緊抓住了身后夏薇的手，手指往李莊頭身后一指，他下意識(shí)回頭，耳畔傳來凄厲尖叫：“啊！”

    李莊頭被這突然的一聲嚇得雙腿發(fā)軟，腳底一滑，雙手在空中亂劃動(dòng)，身子收勢不住，直直往后仰倒跌落了懸崖。

    福山頂上的飛來亭里，裹著厚厚紫貂斗篷的男子，只露出小半張清瘦的臉，嘴唇如血般鮮紅，眼眸如黑夜般漆黑，又美又詭異。

    他白皙修長的手指緊緊抓住斗篷領(lǐng)子，見到那抹隱隱約約雪白的脖頸，疑惑地道：“我好像看到了阿奴，這是阿奴回來了么？”

    第4章 .  不明視線   無

    跟著李莊頭來的兩個(gè)幫手，還未明白是怎么回事，不過轉(zhuǎn)瞬間他就已經(jīng)跌落了懸崖。

    兩人嚇得忙探頭往外瞧去，白雪皚皚的山底，只看得見一道黑色影子趴在那里一動(dòng)不動(dòng)，影子旁邊的雪已被染紅。

    “阿彌陀佛。”明令儀神色驚惶，雙手合十誦了聲佛號(hào)，抓住夏薇急切地道：“我們快快去寺里，在菩薩前念經(jīng)為國公爺祈福，驅(qū)趕孽障。”

    幫手臉色煞白，莫名其妙看向明令儀，此時(shí)完全沒了主意，彼此之間看了一眼，提著衣衫跌跌撞撞往山下跑去報(bào)信了。

    夏薇也心驚膽戰(zhàn)，不過須臾之間，李莊頭就命喪山崖。她此時(shí)根本沒聽明白明令儀話里的意思，只愣愣看著她，眼神中不由得帶上了些許的敬畏。

    “夏薇。”明令儀喚了一聲，待她回過神，才湊到她耳邊低低說了幾句話。

    “好，我能回去。”夏薇飛快點(diǎn)頭，松開明令儀健步如飛往山下跑。

    秦嬤嬤整個(gè)人都還在呆滯中，她見夏薇跑了，上前扶住明令儀，急得都快哭出來：“夫人，這...，李莊頭一大家子，還有李姨娘，他們肯定不會(huì)善罷甘休......”

    明令儀將風(fēng)帽仔細(xì)戴好，拍拍她的手溫聲道：“嬤嬤別怕，我們快走吧，要趕著去做法事，還要多誦幾卷經(jīng)呢。”

    秦嬤嬤聽著她語氣仍舊平靜如常，消瘦的身軀猶如松柏般挺拔，心中莫名平靜下來。

    李莊頭死一萬次都不足惜，又死在佛門凈地前，這是菩薩都看不過眼，遭了報(bào)應(yīng)。

    福山寺的知客僧前來迎了明令儀前去地藏殿，住持大師已經(jīng)領(lǐng)著人在誦經(jīng)。她走過去恭敬跪坐在蒲團(tuán)上，雙手合十跟著一起念起了經(jīng)。

    待到法事結(jié)束，明令儀雙腿已經(jīng)僵直，秦嬤嬤從后面來扶起她，好半晌她才站穩(wěn)了。

    “這腿怕是又要養(yǎng)好幾日了。”秦嬤嬤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聽經(jīng)念經(jīng)一打坐就是大半日。府里從李老夫人到下人，人人都信佛，可這般的苦差事卻沒幾個(gè)人吃得消，每次都推了明令儀前來。

    “無妨。”明令儀動(dòng)了動(dòng)腿腳，面不改色道。

    殿里陰森，她總覺得似乎有雙眼在窺視著自己，令人脊背發(fā)寒。不動(dòng)聲色轉(zhuǎn)頭四下張望，除了寶相莊嚴(yán)的菩薩與幾個(gè)在整理蒲團(tuán)的小沙彌，再?zèng)]有其他外人。

    “嬤嬤，我們?nèi)ぷ〕执髱煟矣行├Щ笙雴枂査煞裼薪狻！泵髁顑x只得壓下心中的不安，專注于眼前之事，照著時(shí)辰，府里該有人來莊子了。

    秦嬤嬤一聽，忙攙扶著她尋到一個(gè)小沙彌說了來意，他聽后去尋了住持大師，不一會(huì)便回來將她們請到了一處禪房。

    “施主，請?jiān)谕饷娴群颉！毙∩硰浛蜌獾財(cái)r住了秦嬤嬤，只讓明令儀一人進(jìn)去，她定了定神，抬腿走進(jìn)屋。

    禪房里溫暖如春，只一塌一幾一蒲團(tuán)，一個(gè)慈眉善目笑瞇瞇的老和尚坐在塌上看著她，眼神清亮無比。

    明令儀腳步頓了頓，后背又感到發(fā)涼，眼前老和尚并不是她先前所見的住持大師，在他的注視下，她只覺得自己像是瞬間被看穿，無所遁形。

    她指甲用力掐了掐手心，極力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曲膝施了施禮，走過去跪坐在蒲團(tuán)上。

    “施主莫慌，聽說你要見住持，他的修行還不夠，佛法比不得貧僧高深，怕你被誤導(dǎo)，走火入魔，故此讓你來問貧僧。”

    老和尚神情和藹，語氣也十分溫和，只是說出來的話卻不那么客氣。

    明令儀有些意外，抬頭看了他一眼，只恭敬地道：“是，多謝大師。只是不知大師如何稱呼？”

    “貧僧法號(hào)方外。”老和尚微微一笑，隨即感嘆道：“不那么出名，估計(jì)施主未曾聽過，主要是貧僧不經(jīng)常出來走動(dòng)，不愛出那風(fēng)頭。

    施主不要誤會(huì)，這不代表貧僧不精通佛法，除此之外還懂奇門遁甲，易經(jīng)八卦，拆字算命，堪輿風(fēng)水......，呵呵，不好意思，會(huì)得太多，如果要說下去，只怕說到明日去也說不完，倒耽誤了施主的正事。

    不過貧僧先前掐指一算，施主是否想知曉，那yin賊李莊頭是否是該死？”

    明令儀緩緩?fù)χ绷思贡常虾蜕凶苑Q方外，言語聽起來戲謔，只怕他早對(duì)李莊頭之死早已清楚，事已至此也沒有什么害怕了。

    她深深施禮后道：“是，我先前見到李莊頭頭頂有黑氣聚集，又擔(dān)心國公爺遠(yuǎn)在邊疆，刀劍無眼，怕他因此受傷。故此請教大師，我該念哪卷經(jīng)書，拜何方菩薩，才能解除此厄難？”

    “這個(gè)嘛，待貧僧算算。”方外大師瞇起眼，裝模作樣掐指一算，然后又睜開眼，笑道：“隨便選一卷你念得最熟的經(jīng)書即可，反正菩薩都聽得見。”

    明令儀靜了片刻，再次施禮后道：“是，多謝大師指點(diǎn)，我這就告辭去大殿誦經(jīng)。”

    “瞄，瞄。”她剛起身，禪房里突然響起了兩聲細(xì)微的貓叫聲，那種被人注視的感覺又來了，令她渾身上下都不自在。

    “呃，施主別急，貧僧還有些話想要問施主。”方外大師撓了撓光禿禿的腦袋，指著蒲團(tuán)道：“坐，還沒有請你吃茶呢，你可曾用過中飯？福山寺的素齋做得不錯(cuò)，只要三錢銀子就可以飽餐一頓。”

    明令儀心里怪異感更濃，方外大師的轉(zhuǎn)折太過生硬，好似貓叫聲在提醒他將她留下一般。

    她思忖片刻，重新在蒲團(tuán)上坐下，垂首赧然道：“多謝大師，只是我囊中羞澀，一個(gè)大錢也無，怕是吃不起寺里的飯。”

    方外大師有些意外地打量著她，干笑了幾聲道：“能看得出施主沒有銀子，但沒想到施主窮到如此地步。罷了罷了，反正寺里有善人經(jīng)常布施，就不收施主的銀子了。”

    他從案幾下拿了個(gè)小鈴鐺搖了搖，小沙彌從門外進(jìn)來躬身站立，他吩咐道：“去送份飯食進(jìn)來。”

    明令儀眼眸一轉(zhuǎn)，再次施禮道：“大師，我隨身嬤嬤亦未用飯，不知大師可否多布施一些，讓她也能飽餐一頓？”

    方外大師瞪大了眼睛，片刻后揮了揮手道：“唉，我佛慈悲，就多布施一份吧。”

    小沙彌領(lǐng)命出去，很快提了食盒進(jìn)來，拿出碗碟擺滿了案幾。

    清粥小菜雖然寡淡無味，但總算熱乎乎的，明令儀想著接下來還有仗要打，她手下不停，快速卻任然斯文優(yōu)雅，將所有的飯菜吃得干干凈凈。

    “施主好定力。”方外大師盯著她看了半晌，終是贊道。

    明令儀心中動(dòng)了動(dòng)，羞澀一笑頷首道：“多謝大師夸獎(jiǎng)。我還有個(gè)不情之請，希望大師能答應(yīng)。”

    方外大師身子往后靠，神情慍怒，哼了一聲，“不情之請就不必說出口了。”

    明令儀當(dāng)做未聽到，依舊恭敬地道：“我想請大師隨我一起去莊子瞧瞧，看何處有不干凈的東西與國公爺相沖。”

    “如果沒有呢？”方外大師怔楞住，眼皮朝上掀了掀，不悅地道。

    “怎么會(huì)沒有呢？”明令儀面露憂慮，眼神狂熱地看著方外大師，無比真誠地道：“肯定有的啊，我都親眼見到了。我誠心向佛多年，最為虔誠，難道佛不渡我這樣的信女么？”

    “你......”方外大師坐直身子，氣呼呼地看著她，“你這是打蛇隨棍上，我們是福山寺，是大周最為有名的千年古剎，不行這等坑蒙拐騙之事！”

    “大師先前不是說會(huì)堪輿風(fēng)水么？要多少銀子？不對(duì)，我現(xiàn)在拿不出銀子，可以分期支付么？

    啊，對(duì)了，京城朱雀大街上的同安堂是我的嫁妝鋪?zhàn)樱@個(gè)鋪?zhàn)幼顬橘嶃y子，我可以捐給廟里當(dāng)香火銀。”

    明令儀不肯輕易放棄，眼眸里蓄滿淚，可憐巴巴地祈求。

    方外大師被氣笑了，“你少來啊，嫁妝要是在你手上，你還會(huì)這么窮？”說到這里他停下來，疑惑地看著她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明令儀嘆息，深深施禮后道：“我想活下去。”

    方外大師愣住，他神情漸漸緩和下來，揮了揮手道：“你去吧，貧僧乃方外之人，從不摻合這些后宅之事。”

    明令儀也不失望，有任何的機(jī)會(huì)她都會(huì)全力去爭取，失去了再另想她法，只是依著本性做周全打算而已。

    她亦不再糾纏，恭敬施禮后轉(zhuǎn)身走出了禪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