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第2章 . 問罪 無 綠菊只身著中衣躺在地上的污物里,渾身僵直,屋內混著嘔吐物與糞便的氣味,臭不可聞。 李姨娘身后跟著丫鬟嬤嬤,一大堆人浩浩蕩蕩趕來,她立在廊檐下,丫鬟搬了把圈椅放在她身后,她斜了一眼,見椅子上放著半舊的布墊,嫌棄地偏過了頭。 清居院所有的下人都被傳來站在一起,李姨娘抬眼掃去,余光瞄到角落里明令儀瘦高灰撲撲的身影,眼里不屑閃過,移開了目光。 隨行嬤嬤已經去綠菊屋子里瞧過,急匆匆上前湊在她耳邊低語了幾句,她眼中泛起冷意,只略微點了點頭。 她神情威嚴,輕啟朱唇厲聲道:“定國公府可是圣人欽點的積善之家,自來善待下人,豈可由下人這般不明不白死掉?要是不說出個所以然來,你們都給我站到說清楚為止。” 院子里積雪覆蓋,踩上去快沒過腳踝,寒風不時刮過,人像是被刮過了一層皮,凍得骨頭都發顫。 明令儀靜靜望著李姨娘,身著海棠紅衫裙,外搭雪青褙子,緙絲披風里襯火紅狐裘,風吹過,翻出一陣陣紅浪。 五官略微寡淡,柳眉鳳眼,顴骨略高,薄薄的嘴唇抿起來,看上去不怒自威。 好一個大家主母氣派。 黃婆子與綠菊同屋,最先叫喊出來的也是她,此時上前一步恭敬地施了禮,還未說話眼淚鼻涕已經流了滿臉,哭道:“回姨娘,小的本與綠菊同屋,早上醒來入廁,見到她倒在了炕邊人事不省,地上都是她拉的吐的......” “這么說她是中了毒?”李姨娘柳眉倒豎,打斷她高聲道:“你與她同屋,她倒在地上你都不曾知曉,你是死人嗎,莫非是你下的毒手?” “姨娘,冤枉啊姨娘。”黃婆子嚇得顧不得地上的雪,雙腿一軟噗通跪下,衡量了下輕重利弊,一咬牙說道:“天氣太冷,小的晚上多吃了幾杯老酒睡得沉,未曾聽見她的動靜,睡前她可還好好的,還炫耀說吃了好多草烏燉rou。” “大膽!府里有規矩,當值的下人一律不得吃酒,你規矩都學到狗肚子里去了?” 李姨娘神情冰冷,眼神在明令儀身上掃過,“jiejie,你院子里的下人這般不守規矩,你是怎么管他們的? 國公爺在外打了勝仗,府里上下一片喜氣,卻出了這等晦氣之事,要是氣壞老夫人,傳出不孝的名聲,你可曾擔當得起?” 秦嬤嬤身形剛要動,明令儀搶先一步,仍舊垂著頭,囁嚅道:“我......,我不敢。” “哼,這些只怕要你在老夫人面前親去賠罪了。”李姨娘鄙夷至極,回頭仍舊盯緊黃婆子,厲聲道:“昨晚廚房可沒有草烏燉rou,這道菜又是打何處而來?” 黃婆子已經凍得嘴唇烏青,抖動著嘴唇好半天才道:“是...,是夫人買來燉的...” 其他下人也冷得受不住,你一言我一語說了起來:“草烏rou都是綠菊出去買的......” “是秦嬤嬤拿到廚房去切的,還要了生姜與鹽......” “綠菊愛吃rou,都快吃了一整罐,還來我們屋子里炫耀......” “這么說是吃rou吃撐死了?”李姨娘高聲打斷下人說話,冷笑了起來,“這可是天大的笑話,吃rou會吃得上吐下瀉?看來今天你們是不見棺材不掉淚了!” 下人嚇得頓時噤聲,李姨娘懲罰下人自有一套,不興打板子,只喜歡罰跪。 夏日時罰跪在烈日下,冬日時罰跪在潑過水的青石地面上,春秋時罰跪在細長條凳上,要是掉下去就重來,被罰之人簡直生不如死。 現在外面冰天雪地,都不用潑水了,直接跪在雪地里,半日下來人不死也要沒了半條命。 明令儀只冷眼瞧著,安靜不語。 李姨娘生了一子一女,是李老夫人的娘家侄女,在府里執掌中饋掌握生殺大權,要打要殺誰那只是一句話的事。 原身娘家本是江南大族,父親乃是禮部尚書,在先帝時期牽扯進黨爭,被舉家流放,她這個出嫁女雖然免去了流放之苦,在這府里卻再沒了立足之地。 曾退之后宅小妾無數,嫡庶子女一大堆,李老夫人本就不喜她,就算原身避居到府里的偏僻院子,還是對她百般磋磨,數九寒冬罰跪祠堂,原身沒有熬過去,她才到了這里。 李姨娘銀牙一咬,正要罰人下跪,一行人從門外進來,她抬眼瞧去,愣了下,忙笑著曲膝施禮:“徐先生你怎么來了?” 徐延年是府上的先生,被老定國公救過一命,學識極好,卻生性灑脫不羈。他不喜官場傾扎,原配去世后也沒留下子女,只孤身一人,干脆在府里做了先生。 一來報恩,二是順便找個容身之處。平時也幫著曾退之出一些主意,在府里地位超然。 “老夫人不放心,說是圣人也關注著府里,怕出了亂子,讓我帶王大夫來看看。” 徐延年生得眉眼溫和,身形頎長,身著深青細布長衫,外面只披了件厚布披風,人如溫潤君子,聲音也如人一般柔和。 他見院子里的下人都快被凍僵,眉心微不可察皺起,手抬了抬道:“你們先回屋,沒有命令不得離開。” “是。”下人頓時松了口氣,瞬時如作鳥獸散。 李姨娘的臉色變了變,手指緊緊捏著暖手爐,指尖都快捏得發白,襯得指甲上的紅蔻丹更為鮮艷。 她咬了咬唇,卻又忍氣吞聲住了口,只目光恨恨看向明令儀,見她仍舊病懨懨倚靠在秦嬤嬤身上,垂著頭萬事不管,心里的怒意才散去了一些,嘴角浮上了些得意。 徐延年與王大夫小廝幾人去了綠菊住處,不一會又走了回來,他看著明令儀叉手施禮道:“夫人請恕在下冒犯,可否方便到屋子里一談?” 明令儀仿佛被嚇了一跳,她抬頭飛快看了他一眼,又忙垂下頭,急忙轉身往屋子里走。 徐延年與王大夫進了屋,李姨娘不甘心,愣了下也跟在了身后,屋子里冷冷清清,惟有香燭味nongnong,半舊破舊的塌幾,說不出的寒酸。 她看了又看,怎么都坐不下去,見其他幾人已經坐下來,她也只得咬牙揀了個靠近門邊的椅子坐了。 秦嬤嬤局促不安,清居院只有些碎茶沫,客人上門連杯像樣的茶水都拿不出,她抬眼向明令儀求救,見她也神情惶惶,只得下去倒了幾杯清水上來。 李姨娘連看都未看茶杯,徐延年捧起杯子輕輕碰了碰,王大夫無心這些,只問道:“敢問夫人,這草烏燉rou可是由你親手所做?你加了多少草烏多少rou?” 明令儀驚恐地瞪大了眼,身子不斷后仰,結結巴巴地道:“是我...所做,在廊檐下...許多人都看到,綠菊也在,后來我與秦嬤嬤去禮佛,讓她看著爐子,燉好后她先吃了,怎么,她是吃了這個中毒?大家都說是治療痹癥之良方......” 徐延年見明令儀雪白臉孔更無血色,淡淡的眸子已經浮上了層水霧,他不禁想到了冬日的霧凇,朦朦朧朧說不出的孤寂清冷。 他忙出言安慰道:“夫人請勿害怕,王大夫見綠菊死得蹊蹺,不若尋常般壞了腸胃。他以前恰好見過服用草烏之后死亡之人,情形大致與綠菊相似,故此想問清楚明白,以后也好提醒世人,以免再有人因此無辜喪命。” 明令儀看向王大夫,見他點了點頭,總算長長松了口氣,顛三倒四說了燉rou的經過,這些大致與下人說的并無二致。 “這是綠菊貪嘴自尋死路,要是只稍微吃上一些倒無大礙。”王大夫嘆息著道。 李姨娘柳眉倒豎,冷聲道:“jiejie,你可是這府里的主子,竟然讓丫鬟欺負到了你頭上去。幸好屋子里都是自己人,要是傳了出去,你讓國公府的臉往哪兒擱?” 王大夫從來不愿意摻和府里主子之事,他只當做未曾聽見。徐延年對府里之事心如明鏡,他捧著杯子盯著里面的清水,像是要將水看出朵花來。 明令儀始終唯唯諾諾不吭聲,任由李姨娘發作。 “知道的,是你自己一心向佛,不知道的,還以為府里的人在欺負你。罷了罷了,綠菊自己作死,不過你們送算主仆一場,你去福山寺給她做一場法事,也算了了你們的主仆之情。 明早我差人來送你去,就住在山下的莊子里,順道去看看府里點的長明燈,也成全了你在菩薩面前伺候的愿望。” 李姨娘停頓了下,眼睛瞇了瞇,繼續道:“這綠菊一去,你身邊也沒了個伺候的人,我再給你挑幾個懂規矩的丫鬟來。” 明令儀終于緩緩抬起了頭,為難地道:“我本就是半個身子在方外之人,人多怕吵著佛主清凈,隨便在院子里挑個丫鬟跑跑腿已足矣。” 李姨娘盯著她,心里冷笑了聲,嘴角譏諷,“都依你,人多你也管不過來,倒省得闖出了大禍。” 屋子里冷得人受不住,說完她即站起了身,徐延年與王大夫也跟著起身施禮告辭。 明令儀忙起身避開還了半禮,將他們送出了門外,雙手合十誦了聲佛號:“阿彌陀佛。” 她聲音不高不低,仿佛在舌尖轉了幾轉,鉆進徐延年的耳朵。他腳步頓了下,卻沒有停下來,繼續往外走,到了影壁邊終是忍不住回頭看去。 明令儀仍舊筆直站在廊檐下,見到他回頭,雪白的臉孔上,仿佛浮上了些許朦朧的笑意。 旋即,她回轉身往屋里走,只余下那抹恍惚的笑,琉璃般眼眸中流轉閃耀的波光。 第3章 . 又一個 無 “嚇死我了,怎么就死了呢,幸好被綠菊吃掉了,不然......” 秦嬤嬤看來嚇得夠嗆,在屋子里如無頭蒼蠅般亂轉。明令儀心下嘆息,忙道:“嬤嬤別怕,你去喚夏薇來,我問問她愿不愿意來院子里伺候。” 夏薇是院子里的粗使丫鬟,生得黑黑壯壯五大三粗,寡言少語又能吃,要是夫人還在娘家時,這般的人連院子都進不了,怎么配近身伺候? 秦嬤嬤又抹起了眼淚,夫人在這府里也太艱難了,要是明尚書還在...... 明令儀早就看上了夏薇,不然她也不會直接對綠菊下手,又借口推脫了李姨娘再安插人到她身邊。 她曾親眼見到夏薇跟沒事人一樣抱起養睡蓮的水缸,而且就算最囂張跋扈的綠菊,見到她也繞著走,不敢隨意欺負。 明令儀最看重夏薇之處,是因她是外面買來的丫鬟,不是府里的家生子,李姨娘她們也看不上她,沒有錯綜復雜的關系。 現在她孤身一人,秦嬤嬤擔不了事。雖然頂著國公夫人的身份,卻一點都不管用。 要是李姨娘差幾個婆子直接動手,她根本沒有還手之力,現在除了隱忍,還得慢慢培養人手。 李姨娘還讓明令儀活著的最大原因,只因大周律例規定,妾不能為妻。她還算聰明,要是明令儀死了,依著曾退之的身份,肯定會續娶高門大戶的繼室,那時她在這府里哪還能如此風光? 夏薇跟著秦嬤嬤進了屋,胡亂曲膝施了禮,一雙細長小眼睛疑惑地盯著明令儀,生硬地道:“夫人叫小的來做什么?” “坐吧。”明令儀指了指椅子說道,夏薇也毫不客氣坐下,仍舊眨巴眨巴看著她。 “綠菊沒了,你可愿意來我身邊伺候?”明令儀也不愿意拐彎抹角,直接了當問道。 夏薇臉上疑惑更濃,她淡淡地道:“在我身邊也撈不到什么好處,雖然算是一等丫鬟,你也知道月例拿不足,可再少,總比你做粗使丫鬟要多一些。” “沒人克扣我的月例。”夏薇頓了下,慢吞吞地道。 明令儀驚訝地看著她,心里一喜,沒想到還真挖到了寶。她淡笑道:“那正好,以后你自己去領一等丫鬟的月例,定會比你現在的多。” 夏薇低頭沉思了一會,抬起頭爽快地道:“好,有了銀子可以買好多好吃的。” 明令儀眼里浮上了絲笑意,不管夏薇會如何,至少利落這一條是占定了。 這時天時已不早,已過了中飯的時辰,她問道:“你可曾用過了中飯?先去廚房去拿飯菜吧。” 夏薇慢慢站起身,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頗有些嫌棄地道:“這個時辰早就用過了,廚房...,算了算了,怪可憐見的,我去央張娘子再做些湯餅。” 明令儀:“......” 秦嬤嬤又羞愧又生氣,見到夏薇出了屋,咕噥抱怨道:“這個夏薇,脾氣比綠菊還要大。” 明令儀卻不生氣,有本事的自然脾氣大。她坐在軟塌上,仔細思索李姨娘讓她出府的用意。 沒多時,夏薇提著食盒進屋,拿出了熱乎乎的湯餅與筍絲等小菜。明令儀心下更滿意了。 她心里轉了轉,說道:“我想了許久,終是有些不放心,夏薇,你去前院跑一趟,跟徐先生說,草烏燉rou最好不要再服用,是藥三分毒。” 夏薇皺了皺眉頭,還是依言出去了。秦嬤嬤臉露出了些喜色,感嘆道:“這夏薇還真有本事,張娘子廚藝好,誰都不大理會,沒曾想她倒能攀上些交情。” 明令儀只垂眸不語,與秦嬤嬤用完飯漱過口,夏薇也回來了,說道:“徐先生說多謝夫人提點,明日夫人去莊子,他會看著安排好車夫馬車,將夫人安全送到莊子上。” “辛苦,你回屋收拾一下,估摸著要在莊子住上一段時日了。” 明令儀心里一松,徐延年是聰明人,她出言提點,他也懂得投桃報李,一來一回,以后再打交道,也就有了由頭。 日次一早,明令儀帶著秦嬤嬤夏薇,直接從院子的偏門出發去莊子。 馬車半新舊還算寬敞,角落里擺放著炭盆,比清居院屋子暖和多了,車夫將車趕得穩穩當當,在午時左右就到了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