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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張愛玲文集在線閱讀 - 第109節

第109節

    蘇 青:我講,雖不一定是“應該”,但已確實是“需要”的。

    不過問題是職業婦女除做事外還得兼顧家務,不像男職員的工作那么單純。家務工作尤其浪費時間,我覺得燒三個人吃的菜比燒一個人的菜,工作并不加重多少,但每一家都各自燒菜,許多婦女的時間精神都浪費在這上面,所以我主張職業婦女的家庭工作應該設法減少,譬如解決管理孩子問題可以組織里弄托兒所,關于洗衣,如有價廉而工作好的洗衣店,那洗衣又何必自己動手呢?同樣的,燒飯也不必一定要親自動手,要吃飯,上公共食堂不就得了?當然,偶然高興,自己燒一次菜,也不會覺得討厭。我總覺得家庭里不必浪費而浪費的時間太多了,像上小菜場的討價還價,以及軋電車等等。假使商店都是劃一價錢的,女人就不必跑來跑去去揀,或是到處討價還價了,豈不爽快。

    張愛玲:我覺得現在,婦女職業不是應該不應該的問題了。生活程度漲得這樣高,多數的男人都不能夠賺到足夠的錢養家,婦女要完全回到廚房里去,事實上是不可能的,多少就需要一點副業,貼補家用。

    蘇 青:我所謂職業婦女太苦,綜括起來說:第一是必須兼理家庭工作,第二是小孩沒有好好的托兒所可托。第三是男人總不大喜歡職業婦女,而偏喜歡會打扮的女人,職業婦女終日辛辛苦苦,結果倒往往會丈夫給專門在打扮上用工夫的女人奪去,這豈不冤枉哉了!

    張愛玲:可是你也同我說起過的,常常看到有一種太太,沒有腦筋,也沒有吸引力,又不講究打扮,因為自己覺得地位很牢靠,用不著費神去抓住她的丈夫了。和這樣的女人比起來,還是在外面跑跑的職業女性要可愛一點,和社會上接觸得多了,時時刻刻警醒著,對于服飾和待人接物的方法,自然要注意些,不說別的,單是談話資料也要多些,有興趣些。

    記 者:職業婦女也可以考究打扮的呀?

    張愛玲:就是太吃力了,又要管家,又要做事,又要打扮。

    張愛玲:職業婦女同時還要持家,所以,如果她只能做比較輕松的工作,賺的錢比男人少,也不能看不起她,說男女沒有同等能力,男女平等無望那樣的話。比較輕的工作,我的意思是時間比較短的,并非不費力。

    有些職業,很不吃力,可是必須一天到晚守在那里,那還是妨礙了家庭工作。

    蘇 青:的確,像女傭人的工作時間就是不合理的,像我家的女傭便三年不曾回家過,夫婦之道固然沒有,就是她私生活也是沒有的。

    記 者:張小姐家女傭人怎樣?

    張愛玲:我們家的阿媽早上來,下午回去,我們不管她的膳宿,不過她可以買了東西拿到這里來燒。我不很喜歡傭人一天到晚在眼前,吃飯的時候還立在旁邊代人盛飯。

    蘇 青:有次我到朋友家里去吃飯,添飯的傭人還是一個小孩,他只對我直視,我真難過極了。

    張愛玲:尤其是剩下的菜,如果是給傭人吃的,要時刻注意,多留下一點,吃得很不舒服。

    蘇 青:我聽見過一個笑話:有一次一個人吃魚,一面吃完了,再翻過一面來,立在旁邊的仆人眼見魚不剩了,氣急起來,把筆在嘴唇上抹上兩撇胡子,主人問他干什么?他說:“你只顧自己的嘴巴,不用管別人的嘴了。”

    用丈夫的錢是一種快樂記 者:現在一個職業婦女所賺的錢,恐怕只夠買些零星東西,或是貼補些家用吧?

    張愛玲:是的,在現在的情形下,恐怕只能做到這樣。

    記 者:從一個女性來看,是用自己賺來的錢快活呢?還是用別人的錢快活?

    蘇 青:那我要說,還是用別人的錢快活。

    記 者:為什么呢?

    蘇 青:用母親或是兒子辛苦賺來的錢固然不見得快活,但用丈夫的錢,便似乎覺得是應該的。因為我們多擔任著一種叫做生育的工作。故我覺得女子就職業倒決不是因為不該用丈夫的錢,而是丈夫的錢不夠或不肯給她花了,她需另想辦法,或向國家要求保護。

    張愛玲:用別人的錢,即使是父母的遺產,也不如用自己賺來的錢自由自在,良心上非常痛快。可是用丈夫的錢,如果愛他的話,那卻是一種快樂,愿意想自己是吃他的飯,穿他的衣服。那是女人的傳統權利,即使女人現在有了職業,還是舍不得放棄的。

    蘇 青:女人有了職業,還有一個好處,就是離婚時或是寡居時,小孩子可以有保障,譬如我從小就沒有父親,母親又沒有職業,所以生活不大好,假使母親當時是職業女性也許就生活得更好。

    記 者:男子和女子的工作效能有沒有差別?

    張愛玲:當然,一般女人的程度是比較差的蘇 青:健康女人可并沒有差吧?

    張愛玲:就連做戲,女人如果生得美,仿佛即使演技差一點,也可以被寬容的罷?這樣的例子很多,尤其在銀幕上。

    蘇 青:我總不很相信,從前有一位文友對我說,“你們女人總不會拉黃包車呀”,我就回答道:“我是不能夠,但是你就能夠嗎?”

    職業女性的威脅——丈夫別人奪去記 者:我看你們總以為專會打扮的女人是職業婦女的威脅,其實將來風氣也許會變,一般人都會重視職業婦女,而專會打扮的女人也許反而不時髦了。

    張愛玲:可是男人的天性總不見得變得這樣快。

    蘇 青:我看到某刊物上有這樣的記載(當然我也并不一定認為可靠,但無論如何總是一種有趣的諷刺),說莫斯科有一次會議里討論到婦女的打扮問題,結果女的方面不主張打扮,男的方面都舉手歡迎打扮。還有一次聽到商店里有化妝品出售,雖經理論家大聲疾呼,叫女人們千萬別輕自墮落,但女工們還是擁擠著去爭買,后來鬧到紅軍出來維持秩序才罷休。

    張愛玲:有些女人本來是以愛為職業的。

    蘇 青:她們是專家,普通的職業婦女恐怕競爭不過她們。

    記 者:專門以“愛”為職業的女子恐怕只是少數人吧?

    張愛玲:并不少。

    蘇 青:正當的婦女很辛苦地工作,以愛為職業的女人很容易把她們的丈夫搶了去,這對于兼做社會工作的女人真是太吃虧了。還有賣yin的制度不取消,男人盡可獨身而解決性生活,結果會影響到女性方面的結婚問題。

    張愛玲:家庭婦女有些只知道打扮的,跟妓女其實也沒有什么不同。

    蘇 青:做妓女真是最取巧的職業,猶如以武力來搶取別人用勞力獲得的財富。

    記 者:如何可以消滅這制度呢?

    蘇 青:這是很困難的。

    科學育兒法記 者:蘇青女士在某一篇文章里曾說起過科學育兒法,究竟什么是科學育兒法呢?

    蘇 青:我以為母親管小孩子并不是完全沒有害處,倘若小孩生胃腸病,吵著哭,做母親的,總心軟,喂給他吃,可是倘若交給別人,就可以實行科學管理,不給他吃,一般的母親沒有常識,就說我,從小她們就常常給我吃豆酥糖,所以現在牙齒弄得很壞,假使能采用科學管理,就不會這樣。

    母親的感情記 者:女人常說:男人都不可靠,你們以為怎樣?

    蘇 青:我并不存什么偏見,只不過在一切都不可靠的現社會里,還是金錢和孩子著實一些。

    記 者:這樣說,養孩子是女人比較好的投資了?

    蘇 青:我并不覺得頂好,不過我們寧愿讓感情給孩子騙去,而不愿受別的不相干的人的騙。

    被屈抑的快活記 者:蘇女士是不是覺得男女一切方面都該完全平等?

    蘇 青:假使女人在職業及經濟上與男人太平等了,我恐怕她們將失去被屈抑的快樂,這是有失陰陽互濟之道的,譬如說以性心理為例吧,男的勇敢,女的軟弱,似乎更可以快活一些,倘若男女一樣的勇敢,就興趣全失的了。我有這樣感覺,倘若同男的一塊出去,費用叫我會鈔,我就覺得很驕傲,可是同時也稍微有些悲哀,因為已經失去被保護的權利了。這并不是女人自己不爭氣,而是因為男女有天然(生理的)不平等,應該以人為的制度讓她占便宜來補足,叫我請客,便有不當我是女人的悲哀。假如我有,則我倒是很希望自己的丈夫常請人家客的。

    張愛玲:一般人總是怕把女人的程度提高,一提高了,女人就會看不起男人。其實用不著擔憂到這一點。如果男女的知識程度一樣高(如果是純正的而不是清教徒式的知識),女人在男人之前還是會有謙虛,因為那是女性的本質,因為女人要崇拜才快樂,男人要被崇拜才快樂。

    蘇 青:假使女人的程度太提高了,男的卻低,女人還是悲哀的,我就獨怕做女皇,做了女皇誰又配做我的配偶呢?

    張愛玲:前兩天在報上看到關于菲律賓的一個島上,女權很高,因為一切事情都由女人來做,男人完全被養活,懶得很,只知道斗雞賭博。那樣的女權我一點也不羨慕。

    蘇 青:我說只要男女同樣做事就該同樣被尊重,固不必定要爭執所做事情的輕重,男人會當海軍會造兵艦并不比女打字員高貴,就是管小孩處理家務的女人,也同樣地出著勞力。不過這也得有保障才行,法律該有明文規定:男女的職業雖然不同,但是職業的地位是平等的。現在有人說:“管家就是職業”,可是普通職業可以辭職,而女人這職業是終身的,倘若丈夫中途變心時,又該怎么辦呢?

    女人最怕“失嫁”

    記 者:現在再談婚姻問題吧。目前上海女人的結婚方式是怎樣的?

    蘇 青:目前結婚的方式還是不一律,有的新式,有的舊式,有的半新半舊。大多數是先經人介紹,后交朋友,然后再訂婚。

    記 者:本期《雜志》里有篇文章,叫“女大不嫁”,說到現在女性擇配困難,以前總是中學女生想嫁大學生,大學女生想嫁留學生,現在戰事發生,沒有了留學生的來源,于是大學女生就難有對象,譬如一家做生意人家,要娶個大學畢業的女生做媳婦,總覺得不妥。

    蘇 青:在十年前,革命空氣濃厚,大家心理上總以為娶新式老婆好,現在是停滯退潮時期,以為娶個舊式老婆反而實惠,新式女子只能找個把做做情人,所以知識女子更吃虧了。

    記 者:假使你有個meimei,要你替她擇配,你會提出什么條件呢?

    蘇 青:女人以“失嫁”為最可怕。過時不嫁有起生理變態的危機。不過知識淺的還容易嫁人,知識高的一時找不到正式配偶,無可奈何的補救辦法,說出來恐怕要挨罵,我以為還是找個把情人來補救吧,總較做人家的正式的姨太太好。丈夫是寧缺毋濫,得到無價值的一個(整個),不如有價值的半個甚至僅三分之一。不過這樣一來,社會對私生子應該承認他底地位。這樣說來,似乎太便宜了男人,不過照目前(希望僅限于目前)實際情形而論,男人也有他的困難,因為在習慣和人情上,不能犧牲他的第一個妻子(假定她是不能自立的,也無法改嫁的)。而知識婦女自有其生活能力,不妨僅侵占別人感情而不剝奪別人之生活權利。自然能夠絕對不侵占更好,不過現代男人多數早婚,而職業婦女常常遲嫁。這是過渡時代的無可奈何的辦法。原是不足為訓的,而且每人的結婚倘若僅限一次實在太危險,因為年青人觀察力差,而年老了又要色衰。我的主張是盡自己能力觀察,觀察停當(自以為停當)就結婚,雖然總想天長地久,不過就不久長也罷,多嫁幾次只不過是自己的不幸,既非危害民國的事,亦無什么風化可傷也。

    記 者:現在的婚姻制度恐怕不能說合理吧?離婚在事實上也很困難蘇 青:離婚,不成問題,至于小孩子,依我說最好由父親出錢,歸母親撫養。假如男的不肯出錢,不妨就帶他們去做“拖油瓶”,據說范文正公便是做拖油瓶出身,他的繼父姓朱,似乎后世也并不因此就看輕他。

    做繼父的與孩子接觸不多,實在沒有討厭他們的理由張愛玲:一半,男人也是為了面子關系。

    蘇 青:但是慢慢兒就會好的。我總覺得孩子與女人關系來得密切,初未礙著男人什么事,而后母管養前妻子女便不行,因為他們是時時接觸的,容易發生沖突。

    張愛玲:離婚后的小孩子也并不如一般人想象的那么痛苦。

    記 者:一夫一妻制到底是否合理?

    蘇 青:比較合理,但不能嚴格執行,其間應該有伸縮余地。

    譬如說這次戰后,恐怕又要盛行多妻了(法律雖不允許,亦不忍嚴禁)。原因倒不一定是戰死的人太多,而是有許多男人活著也討不起老婆,將來無生活能力的女人必定求著去當人家姨太太,有生活能力的女人只好非正式地向別人分潤些愛情。這話又該給人家罵為無志氣,但希望有志氣的女人們速速自去斷絕生殖機能吧。

    記 者:在現社會,早婚還是相當流行的張愛玲:早婚我也不一定反對,要看情形的。有些女人,沒有什么長處,年紀再大些也不會增加她的才能見識的,而且也并不美,不過年青的時候也有她的一種新鮮可愛,那樣的女人還是趕早嫁了的好。因為年青,她有較多的機會適應環境,跟著她丈夫的生活情形而發展。至于男人,可是不宜于早婚,沒有例外。一來年青人容易感情沖動,沒有選擇眼光,即使當時兩個人是非常相配的,男的以后繼續發展,女的卻停滯了,漸漸就有距離隔膜。而且年青人很少能夠經濟獨立,早婚,妻子一定是由父母贍養,養成依賴的心理,于將來的前途有礙。

    大家庭與小家庭記 者:關于家庭制度,兩位看,還是所謂小家庭制度好呢,還是舊式的大家庭好?

    蘇 青:小家庭也苦,孤零零的,依我說頂好是跟岳父母同住,岳母與女婿一定相處得很好,而婆婆和媳婦因為婆婆感到做母親的太凄涼,所以會嫉妒媳婦的。

    張愛玲:這方法真好。我從沒有想到,可是聽了實在感到好。

    記 者:倘使老夫婦只養幾個男孩子,不是太寂寞了么?

    蘇 青:這當然也要看情況來決定。

    同居問題蘇 青:還有,夫妻有同居的義務一條,我認為不妨自由些,想起這樣長時期的同居生活,實在也是很可怕的。或同居或不同居,一方感到需要時只可向對方提出要求,初不必因法律規定是義務而要求強制執行也。像外國人般分床分寢室還比較好一些。但最好還是像朋友一樣,大家往返,不致于每個人在婚后便沒有一刻的私生活可過。我說女人再嫁比初嫁難,就是因為一回想到從前住在籠里的生活就有些怕起來了。再有社會的輿論不要對男女問題太感興趣,夫妻是否日日同居或夜夜同床盡可由他們自己去決定,分居并不礙著眾人什么事,同居亦不見得肯分惠些什么給眾人也。

    記 者:男女結了婚的人省錢,還是不結婚的省呢?

    張愛玲:從前英文有句話說“twoliveascheaplyasone”

    ,從前是結婚比較省錢,現在似乎情形兩樣了。

    獨身的人生活簡單,大家都這樣想,所以不留人吃飯也沒人見怪。結了婚的人,就有許多不能夠避免的應酬。

    誰是標準丈夫?

    記 者:依照女人的見解,標準丈夫的條件怎樣?

    蘇 青:第一:本性忠厚,第二:學識財產不在女的之下,能高一籌更好。第三:體格強壯,有男性的氣魄,面目不要可憎,也不要像小旦。第四:有生活情趣,不要言語無味。

    第五:年齡應比女方大五歲至十歲。

    張愛玲:常常聽人家說要嫁怎樣怎樣的一個人,可是后來嫁到的,從來沒有一個是像她的理想,或是與理想相近的。看她們有些也很滿意似的。所以我決定不要有許多理論。像蘇青提出的條件,當然全是在情理之中,任何女人都聽得進去的。不過我一直想看,男人的年齡應當大十歲或是十歲以上,我總覺得女人應當天真一點,男人應當有經驗一點。

    記 者:今天真是“暢聆高論”了,這次對談就到這里結束吧,真是謝謝你們兩位!

    (一九四四年三月)

    論張愛玲的小說傅 雷前  言在一個低氣壓的時代,水土特別不相宜的地方,誰也不存什么幻想,期待文藝園地里有奇花異卉探出頭來。然而天下比較重要一些的事故,往往在你冷不防的時候出現。史家或社會學家,會用邏輯來證明,偶發的事故實在是醞釀已久的結果。但沒有這種分析頭腦的大眾,總覺得世界上真有魔術棒似的東西在指揮著,每件新事故都像從天而降,教人無論悲喜都有些措手不及。張愛玲女士的作品給予讀者的第一個印象,便有這情形。“這太突兀了,太像奇跡了,”除了這類不著邊際的話以外,讀者從沒切實表示過意見。也許真是過于意外怔住了。也許人總是膽怯的動物,在明確的輿論未成立以前,明哲的辦法是含糊一下再說。但輿論還得大眾去培植;而文藝的長成,急需社會的批評,而非謹慮的或冷淡的緘默。是非好惡,不妨直說。說錯了看錯了,自有人指正。——無所謂尊嚴問題。

    我們的作家一向對技巧抱著鄙夷的態度。五四以后,消耗了無數筆墨的是關于主義的論戰。仿佛一有準確的意識就能立地成佛似的,區區藝術更是不成問題。其實,幾條抽象的原則只能給大中學生應付會考。哪一種主義也好,倘沒有深刻的人生觀,真實的生活體驗,迅速而犀利的觀察,熟練的文字技能,活潑豐富的想象,決不能產生一樣像樣的作品。

    而且這一切都得經過長期艱苦的訓練。《戰爭與和平》的原稿修改過七遍;大家可只知道托爾斯泰是個多產的作家(仿佛多產便是濫造似的)。巴爾扎克一部小說前前后后的修改稿,要裝訂成十余巨冊,像百科辭典般排成一長隊。然而大家以為巴爾扎克寫作時有債主逼著,定是匆匆忙忙趕起來的。忽視這樣顯著的歷史教訓,便是使我們許多作品流產的主因。

    譬如,斗爭是我們最感興趣的題材。對。人生一切都是斗爭。但第一是斗爭的范圍,過去并沒包括全部人生。作家的對象,多半是外界的敵人:宗法社會,舊禮教,資本主義可是人類最大的悲劇往往是內在的外來的苦難,至少有客觀的原因可得詛咒,反抗,攻擊;且還有廉取時情的機會。

    至于個人在情欲主宰之下所招致的禍害,非但失去了泄忿的目標,且更遭到“自作自受”一類的譴責。第二斗爭的表現。

    人的活動脫不了情欲的因素;斗爭是活動的尖端,更其是情欲的舞臺。去掉了情欲,斗爭便失去了活力。情欲而無深刻的勾勒,便失掉它的活力,同時把作品變成了空的僵殼。

    在此我并沒意思鑄造什么尺度,也不想清算過去的文壇;只是把已往的主張缺陷回顧一下,瞧瞧我們的新作家為它們填補了多少。

    一 金鎖記由于上述的觀點,我先討論《金鎖記》。它是一個最圓滿肯定的答復。情欲(passion)的作用,很少像在這件作品里那么重要。從表面看,曹七巧不過是遺老家庭里一種犧牲品,沒落的宗法社會里微末不足道的渣滓。但命運偏偏要教渣滓當續命湯,不但要做兒女的母親,還要做她媳婦的婆婆,——把旁人的命運交在她手里。以一個小家碧玉而高攀簪纓望族,門戶的錯配已經種下了悲劇的第一個原因。原來當殘廢公子的姨奶奶的角色,由于老太太一念之善(或一念之差),抬高了她的身份,做了正室;于是造成了她悲劇的第二個原因。在姜家的環境里,固然當姨奶奶也未必有好收場,但黃金欲不致被刺激得那么高漲,戀愛欲也就不至壓得那么厲害。她的心理變態,即使有,也不至病入膏肓,扯上那么多的人替她殉葬。然而最基本的悲劇因素還不在此。她是擔當不起情欲的人,情欲在她心中偏偏來得囂張。已經把一種情欲壓倒了,纏死心地來服侍病人,偏偏那情欲死灰復燃,要求它的那份權利。愛情在一個人身上不得滿足,便需要三四個人的幸福與生命來抵償。可怕的報復!

    可怕的報復把她壓癟了。“兒子女兒恨毒了她”,至親骨rou都給“她沉重的枷角劈殺了”,連她心愛的男人也跟她“仇人似的”;她的慘史寫成故事時,也還得給不相干的群眾義憤填胸地咒罵幾句。悲劇變成了丑史,血淚變成了罪狀;還有什么更悲慘的?

    當七巧回想著早年當曹大姑娘時代,和rou店里的朝祿打情罵俏時,“一陣溫風直撲到她臉上,膩滯的死去的rou體的氣味她皺緊了眉毛。床上睡著她的丈夫,那沒生命的rou體”當年的rou腥雖然教她皺眉,究竟是美妙的憧憬,充滿了希望。眼前的rou腥,卻是劊子手刀上的氣味。——這劊子手是誰?黃金。——黃金的情欲。為了黃金,她在焦灼期待,“啃不到”黃金的邊的時代,嫉妒妯娌,跟兄嫂鬧架。為了黃金,她只能“低聲”對小叔嚷著:“我有什么地方不如人?我有什么地方不好?”為了黃金,她十年后甘心把最后一個滿足愛情的希望吹肥皂泡似地吹破了。當季澤站在她面前,小聲叫道:“二嫂!七巧”接著訴說了(終于!)隱藏十年的愛以后:年了,她跟他迷藏似的,只是近不得身,原來,還有今天!

    “沐浴在光輝里”,一生僅僅這一次,主角蒙受到神的恩寵。好似項勃朗筆下的肖像,整個人地都沉沒在陰暗里,只有臉上極小的一角沾著些光亮。即是這些少的光亮直透入我們的內心。

    扇子上。他也老了十年了。然而人究竟還是那個人呵!他難道是哄她么?他想她的錢——她賣掉她的一生換來的幾個錢?僅僅這一念便使她暴怒起來了這一轉念賽如一個悶雷,一片濃重的烏云,立刻掩蓋了一剎那的光輝:“細細的音樂,細細的喜悅”,被爆風雨無情地掃蕩了。雷雨過后,一切都已過去,一切都已晚了。“一滴,一滴,一更,二更,一年,一百年”完了,永久的完了。剩下的只有無窮的悔恨。“她要在樓上的窗戶里再看他一眼。無論如何,她從前愛過他。她的愛給了她無窮的痛苦。單只這一點,就使她值得留戀。”留戀的對象消滅了,只有留戀往日的痛苦。就在一個出身低微的輕狂女子身上,愛情也不會減少圣潔。

    那簾子緊緊貼在她臉上,風去了,又把簾子吸了回去,氣還沒透過來,風又來了,沒頭沒腦包住她——一陣涼,一陣熱,她只是淌著眼淚。

    她的痛苦到了頂頭,(作品的美也到了頂),可是沒完。只換了方向,從心頭沉到心底,越來越無名。忿懣變成尖刻的怨毒,莫名其妙地只想發泄,不擇對象。她瞇縫著眼望著兒子,“這些年來她的生命里只有這一個男人。只有他,她不怕他想她的錢——橫豎錢都是他的。可是,因為他是她的兒子,他這一個人還抵不了半個”多愴痛的呼聲!“現在,就連這半個人她也保留不住——他娶了親。”于是兒子的幸福,媳婦的幸福,在她眼里全變作惡毒的嘲笑,好比公牛面前的紅旗。歇斯底里變得比瘋狂還可怕,因為“她還有一個瘋子的審慎與機智”。憑了這,她把他們一起斷送了。這也不足為奇。煉獄的一端緊接著地獄,殉體者不肯忘記把最親近的人帶進去的。

    最初她用黃金鎖住了愛情,結果卻鎖住了自己。愛情磨折了她一世和一家。她戰敗了,她是弱者。但因為是弱者,她就沒有被同情的資格了么?弱者做了情欲的俘虜,代情欲做了劊子手,我們便有理由恨她么!作者不這么想。在上面所引的幾段里,顯然有作者深切的憐憫,喚引著讀者的憐憫。還有“多少回了,為了要按捺她自己,她迸得全身的筋骨與牙根都酸楚了。”“十八九歲姑娘的時候喜歡她的有如果她挑中了他們之中的一個,往后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對她有點真心。七巧挪了挪頭底下的荷葉邊洋枕,湊上臉去揉擦一下,那一面的一滴眼淚,她也就懶怠去揩拭,由它掛在腮上,漸漸自己干了。”這些淡淡的樸素的句子,也許為粗忽的讀者不曾注意的,有如一陣溫暖的微風,撫弄著七巧墓上的野草。

    和主角的悲劇相比之下,幾個配角的顯然緩和多了。長安姊弟都不是有情欲的人。幸福的得失,對他們遠沒有對他們的母親那么重要。長白盡往陷坑里沉,早已失去了知覺,也許從來就不曾有過知覺。長安有過兩次快樂的日子,但都用“一個美麗而蒼涼的手勢”自愿舍棄了。便是這個手勢使她的命運雖不像七巧的那樣陰森可怕,影響深遠,卻令人覺得另一股惆悵與凄涼的滋味。long,longago的曲調所引起的無名的悲哀,將永遠留在讀者心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