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 枯魚之泣(一)
曹淮安所有的動作都是躡手躡腳的,兩只腳掌落地沒有發出任何聲響,開門掩門也沒有多余的“吱呀”聲。 沒有一點聲響,但是身旁的溫暖散去,蕭嬋未睡熟,曹淮安前腳轉側離去,她后腳幽幽睜開餳眼,披起一件衣服委綴其后。 曹淮安出門后走至徑盡處,在花陰枝影下與來人相見。 來人是孟魑。 孟魑大行一禮,道:“蕭公已奪回江陵城,但……但蕭家祖母……” 言次,曹淮安就著月光看到孟魑傷痕累累又生疙瘩的手。 孟魑眼灼熱欲墮男兒淚,他喉頭發澀得不忍說下去,撇過臉,聲音顫抖的細述顛末: “蕭少侯為救親人而跳入顧世陵所施的窞穽,雖救出母,但手臂不幸中一支毒箭,為保性命,自斷一臂,阻斷毒散全身?!?/br> “蕭家祖母氣骨堅凝,為不拖累蕭公,刲己頭顱……顧賊據江陵,是疑江陵藏有玉璽,蕭公讓標下告知主公,顧賊是惠貴人之子,他知道少君的身份,刻不容緩,應立即鏟除。蕭公還請主公慎勿多言,此事不能讓少君知道半分。” 孟魑不知道蕭嬋的身份是什么,只是一字不更的把蕭瑜說的話復述給曹淮安聽。 從頭聽到尾,曹淮安頭目森森然,按住眉心,道:“她前些時日才暗產,如今血氣初堅,不論何時都不勝噩耗,我又怎敢讓她知曉。可祖母之死與兄長失臂,我該如何瞞她一世?” 這一件事情沒有按計劃而走,按計劃而走,蕭家不應該會有人損命。 蕭嬋往后是要歸寧的。 歸寧見不到疼惜她的祖母,又見呵護她成長的兄長成獨臂人,他曹淮安饒是有三寸不爛之舌,也不能次次都能騙得她團團轉。 今次扯謊,下一回要搬挑。一回扯謊一回搬挑,漏洞則百出成蟻洞。蕭嬋心思極細,連字跡有一點不對勁都能看出來,一旦有了漏洞必究問到底。 曹淮安丁星愁嘆,回慮種種方法也沒能尋到一個不露馬腳的謊言,道:“只能一步一步走,能瞞多久是多久罷。蕭家初奪回江陵,區處城中之事必定耗時,顧氏這邊先由我來動手吧?!?/br> “蕭公亦是這般說,需勞煩主公,先殺開一條血路?!?/br> “唉,此時是冬時,攻益州談何容易……” …… 兩人談得入彀,并不知蕭嬋藏在暗陬處偷聽已有多時。 孟魑說完話,曹淮安睫甫交,就看見蕭嬋神色恍然若失,在月下懶一步的晃一步的趨來。 曹淮安與孟魑是相對而站,蕭嬋走在二人中間的空兒停下,無形之間成一個摘腳兒站立。 方才言語不知道被她聽去了多少,曹淮安與孟魑已慌做了一堆,相互覷了一眼,都流露出一股無奈的情態。 蕭嬋身姿在寒風中站得筆直,脖頸未動,炯如貓睛的眼望了一眼曹淮安,望了一眼孟魑。曹淮安嘴巴囁嚅醞釀言語,她的腳尖兒直搭直朝孟魑走去,扯住孟魑的衣襟,道:“你方才說我兄長自斷了一臂,我祖母自刲了頭顱?” 蕭嬋的聲音沉靜無波,像在說一件希松的事兒,但扯住孟魑衣襟的兩只手筋骨凸露,她只是在隱忍,在確認孟魑說的話是真是假。 曹淮安不勝張皇,臉色慘改,溜裘之際,他的兩鬢、眉宇、唇漏、手丫巴兒里都涔出了汗。 衣襟被扯住,孟魑怖汗如雨而下,自嚙口舌裝啞巴。蕭嬋得不到回話,松了手,反捉住曹淮安的手臂,泫然泣道:“曹淮安你不是說祖母會好起來嗎?不是說江陵沒事情嗎?你為什么要騙我……為什么?你告訴我好不好?” 才哭過的眼兒又經熱淚,只一下眼白就通紅如火陽,蕭嬋放聲痛哭,淚簌簌數行下,繼而失聲哽咽。她用哀求的目光,乞曹淮安毫無保留的告知江陵的一情一切。 孟魑一時被蕭嬋泣聲感觸,寒心退下。 同一件事情在這夜盡更深時候傷心會比在白日傷心多三分凄慘,也多損身子三分。蕭嬋渾身氣力都用在傷心流淚上,她血氣才堅,積愁過度,驀然聞得兩個惡耗,身著單薄又薄上了寒風,精明的腦子忽夢夢銃銃的不覺一陣頭疼,站得直挺挺的身姿失了力氣往前一軟。 曹淮安眼快手快持抱住軟下的身子,打橫抱回寢中。 在顛顛簸簸的回寢途中,蕭嬋夢夢銃銃道:“告訴我,求你了?!?/br> 秦旭被顧世陵派來的人馬及時攔了下來。他們奪過秦旭手中的兩張畫卷,并把秦旭綁縛回江陵。 眼看到了冬日,顧世陵苦尋不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多少也有些急躁,他又不能大張旗鼓的去尋,要讓別郡城的諸侯得知他jian狀成形,他就是眾矢之的了,倒指兵馬不過數千,怎敵得過千軍萬馬。 到開春時他得棄了江陵回益州,顧世陵尚不知祝圭那個蠢貨已魂歸西天,交州政權也落在別人手中,他心想著雖然有祝圭坐鎮益州,還是隱隱不安。心頭兩處掛著煩事兒,漸漸的,尋蕭安谷下落一事有些力不從心。 秦妚之計巧中有拙,顧世陵沒有輕易去嘗試,生怕是排糠障風,得不償失。 蕭安谷性輕急躁,腦子的筋沒有少一根。用親人來設局,他不可能會看不出來。 女子心思都極細,秦妚看出顧世陵有擔憂,兩眉一肐揪,故作沉思狀,嘴皮子一動,進一步剖析:“他在熟悉如流的江陵潛藏形得當,不過是為了尋機救人。但這般久也沒有多余動作,不過是因為關押她二人之地有重兵露刃把守。那地方刁斗森嚴的連一只螻蟻都爬不進去,就別說長了兩腳的人了。” 顧世陵聽了,深以為然,道:“一個單槍匹馬的人,進去是兩腳著地的進去,出來的時候就是腳朝天的出來?!?/br> 秦妚嘴上漾開一抹笑容,又道:“蕭安谷性輕急躁,早就撳不定要救人,只要有一點點機會,管他是窞穽還是別的,他一定會來,絕對會來。而且他不是單槍匹馬。夫君是不是忘了他本將恭喜,與他恭喜的女子不也在城中嗎?聽說那女子有個阿弟,或許他二人暗中有勾結?!?/br> “沒有忘記。我早派人去尋過,他們早已不知所蹤,或許趁亂跑出城外了罷。他們翻不出什么浪來。”顧世陵道。 他沒有見過武嬌。武嬌的阿弟武長青他在泮宮見過一兩回,身材瑣小,和個猴兒一樣,看起來并沒有什么能耐能與蕭安谷干出驚天動地的事情。 秦妚眉毛展開,與顧世陵附耳道:“夫君既擔憂蕭安谷知是窞穽而不敢來,那妚兒再給夫君獻一計吧。既然尤氏和陳氏在手,就該好好利用。夫君對城內人說要處刑陳氏,或者尤氏,反正如今城內外消息不通,江陵侯并不知道此事,蕭安谷既在城中,聽了此消息,一定會來相救。到時候夫君就可輕而易舉地擒住蕭安谷,一石二鳥,只得不失。但是夫君可不能對尤氏與陳氏說是要處刑她們,而是要說用她們換了城池,以蕭家人的性子來看,若知道自己將被敵軍公開處刑,有損蕭家臉面,定會就罄了結性命?!?/br> 秦妚余謀略高,顧世陵心里微微動容,沒有立刻回答她回答。 抓兩個婦人在手,還有一個原因。江陵兵士不得他心,有這二人在手,那些兵士才不敢造次。 秦妚窺其內心有動容,輕解了衣扣,露出一截又一截的嬌軀,至衣裳退干凈,她做出媚狀靠近,道:“夫君就依妚兒之計吧。” 顧世陵看著秦妚,心緒飛到了另一頭。 他一直被人冷眼看待,即使當年成為副君,在景帝膝下過日子時,常被人戳背脊,大多數老臣子老宮人也從未正眼瞧過他,與他說話時都是捉鼻回答。 再后來到了益州,漢中侯嬖愛小妻,他一個“長子”活成了卑賤之流,得做著卑微姿態,承顏侯色。 秦妚是第一個奉承他顧世陵的人。 看秦妚溫香軟玉般的奉承,顧世陵心里毫無波瀾,但很是受用,想到將來不久讓九州人俯首稱臣,他爽然若失,手不禁在粉股上下摩挲。 青天白日,秦妚也不怕羞,很快做出了該有的回應。 顧世陵摸到了滑膩的東西,心情大好,癡癡匿笑著,擁秦妚入帳中成了一場溫柔地繾綣。 渚宮燒毀之后,顧世陵暫居之地是蕭氏的舊府。渚宮建成之后這座蕭府一直沒有摧毀,風吹雨打幾十年還是堅固如初,全然沒有傾頓的跡象。 尤氏與陳氏被關押的地方,曾是蕭府藏兵器的屋室。此是背陽之室,白日不見陽,夜晚不見月,長年云蒸礎潤的,不論春夏秋冬,人一進去冷汗駭汗必交沁。 顧世陵把尤氏陳氏關在此,實屬是存了折磨她們身子的肺腸。 勁陰殺節,寒冰四沍,小疾大疾最喜纏人身。 尤氏病篤多時,容顏日銷月鑠,臉色比黃甘甘的老福橘還要深幾分。 顧世陵在實行計劃的當日才來看她二人,先說用陳氏換了城,不一會兒陳氏就能離開此地回到蕭瑜身邊。 后來他對著尤氏說了些風涼的話,每一句風涼話都與蕭嬋有關。 尤氏左耳聽,右耳出,絲絲兩氣地端坐著,混濁的眼睛看著似乎要落地一樣。陳氏更是對他待搭不理。 顧世陵離去后,尤氏混濁的眼睛變得清澈如滌,她從暗處取出一把長劍,推到陳氏面前,道:“瑜兒是個孝順之人,見母親在敵人手中,怎會有氣勢?那江陵必然永遠易主了。我兒,需借你之手,刲了我頭顱,涵送出城,告訴瑜兒,不必猶豫?!?/br> 這陰室藏著劍,顧世陵并沒有想到。劍刃晶光奪目,陳氏體顫聲顫,搖頭不肯應尤氏之舉。 尤氏溫然道:“我早已是半只腳跨入黃土之人,朝不保暮,如今膝下有子有孫,百福盡享,不可再貪得無厭了,若是能再見上一面蔦蔦,我也就知足了。” 提到蕭嬋,尤氏淚盈眶而驟落,嘆了氣,道:“唉,不見也好……此事還莫讓蔦蔦知曉啊。那個孩子呱呱在抱時來到江陵,嬬嬬然像極了一個粉圓的團子。一晃二十年嫁作人婦了,還是和小時候一樣愛玩鬧,真好。” 陳氏的眼淚和著尤氏說的話流下,她走到尤氏左肩頭坐下,道:“母親,夫君他們定然有辦法的。” “我呀,昨晚夢見辰鈺了?!庇仁险f到此跟前,失了平時從容的常態,以袖遮面,嚶嚶掣縮起來,“她說,阿父還是喜歡念念叨叨的,喜歡在耳邊念個不?!欢ㄊ窍胛伊耍駝t不會夢來我夢里,其實我也很想她啊?!?/br> 尤氏抱著終天之戚活著,她恨當初為了己私,讓蕭辰鈺在身邊多留了兩年,若不是這樣,她早做人婦,也不會入宮為后,最后死于咫尺深宮中。 尤氏無時無刻無不軫念女兒,陳氏自然知道。 蕭辰鈺生于七月,亦死于七月,生辰與忌日相差十天而已。蕭嬋還未嫁人時,每年到了七月,她只是夜里傷神,蕭嬋嫁人之后,她至早到晚都是精神罔罔,提不起一點勁兒。 尤氏把刀握在了手中,道:“你也是個孝順的,要親手刲我頭顱,確實是難為你了。我已老了遲早當晚都要走的。我早一些走,你們便能團聚。” 這話才落,利劍迅雷不及掩耳的絞上脖頸,只聽“呲”的一聲,血濺三尺,尤氏頭顱與肩胛骨已脫了關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