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宮二十五
風乍起,烏云翔集。霧氣從河面上氤氳騰起,宛若七重紗舞,其中猶帶花香,但因為聚攏得太過迅速,很快便壓抑如盛夏暴雨前,令人窒悶。 夢蛟被風襲卷,從橋上跌落水中。 隔著水,一切聲音都縹緲空茫,他聽到琵琶疾彈,如珠玉濺落,聽到河水流淌,如遠山松濤,聽到游人慌亂的奔逃呼喊。但凌駕于一切聲音之上的,是拔劍的一聲錚然長吟,隨即清脆連響,震碎一串珠玉。波瀾驟然生起,他被一個浪頭推出水面,恰看到琳瑯回旋半空,在琵琶少女們的環攻中連續出劍。古人相傳燃犀照水,可見水中魑魅,那一道劍光流轉,連綿不斷,正如同點燃了犀角,火勢蔓延,倏忽間撥開霧氣,照透河底,令幽暗無所遁形。 劍光到處,一把把琵琶碎裂。少女們嘶叫著退開,在空中懸停了一瞬,隨即瞳仁轉為血紅,十指成爪,重新反撲。 “夢蛟別動!”琳瑯喝止了一聲,夢蛟立刻就近抱住了橋柱不動。琳瑯落回橋上,甩手將劍刺入石質的地面。以刺入點為中心,劍氣展開,逼散霧氣,橋下水域也在劍氣激蕩下翻涌如沸。少女們閃避不及,發出受傷的慘呼,忽然將身一抖,齊齊化為十數道金光縱去。云破月出,花影依舊搖曳。 琳瑯按住了自己的胸口,壓住翻涌的血氣。 夢蛟在水中驚疑不定地仰頭,朝她喊道:“您怎么樣? 有沒有受傷?” “還好,沒受傷。你呢?”琳瑯移開了手。心下卻驚疑不定,本來她被師父治好了傷,按理不會出現這種情況才對。 夢蛟道:“嗆了口水,沒事。” 琳瑯氣息平復,掠下了石橋,落足在水面上,俯視: “我剛才應該打中了其中一個,還看到她掉了下來——是個花妖?” 水里并無尸體,只有一枝藍色的花兒。琳瑯小心翼翼撈在手里看,花朵半垂著頭,一副奄奄一息的樣子,花莖折斷處滲出紅色的液體,仿佛傷口流血。 夢蛟道:“是蓮花? ” “這是睡蓮。蓮花高出水面生長,睡蓮的花葉是貼著水面生長的。”琳瑯拈著花,盯著幽暗的河面,露出若有所思表情。 夢蛟本通水性,便自己上岸。臉上的面具有些滑脫,阻礙了視線,于是他把鬼面具的帶子綁在腦后,把面具推到頭頂。待到上了岸,回頭去尋琳瑯的蹤跡,不期然見水波蕩漾,一個少女游近了。她的紗衣濕透貼在身上,漆黑的發絲載沉載浮,像是簇擁的藻荇。她的胴體潔白,因為經過水的折射而顯得朦朦朧朧,像一尾美人魚,或者一段柔軟的月光。 她以一個滑行般的流暢姿態從水中冒出頭,全身仍浸在水里,只有手臂支到岸上托住了腮,微微仰臉抬眼,任長發披進水里去,然后望著他一笑。隨即雙唇微啟,氣勁從口中涌出。 天又黑透了,無星,無月。波心蕩無聲。夢蛟喉頭動彈,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全身微顫,卻無法舉步。他猛地閉上了眼。氣勁刮到了他身前。 他聽到琳瑯的聲音厲聲道:“閃開!”夢蛟睜開眼時,看到她搶身攔在自己前面。少女已經從眼前消失,只余金光的殘影。 夢蛟踉蹌著扶住一棵柳樹,彎腰喘氣,道:“追么? ” 琳瑯看了夢蛟一眼:“對方來意不明。先顧你,不追了。” 陡然間,一道斬擊揮落,仿佛閃電劈開了黑幕,天地半明半暗。人說抽刀斷水水更流,可這一斬卻當真截停了河水,令河水為之不流,整條七里山塘被照亮,通透如一脈天然的水晶。 夢蛟目眩了一下,之后閃電熄滅,忽然間,凝滯的河水就重新開始流淌。他這才看清了,方才破空斬風、縱落如刀的,是一柄折扇。折扇被握在一個男人手里,男人站在高樓上。 夢蛟驚道:“魔族大殿下?” “你看,”謝磬乘風而下,白竹緊隨其后。謝磬并未理睬夢蛟,徑對琳瑯道,“你又把自己陷進麻煩里了。” “還好,我能應付的過來。”琳瑯說,“你把她們都打散啦?” 謝磬道:“下手存了分寸,意在留下活口。但她們修為不夠,為求脫身強行魂魄出竅,卻不知是自取死路,反倒撞在我的禁制上,平白斷送了性命。倘若形體魂魄仍是一體,這一道禁制并不至于有殺傷力。最后逃逸的那只大約是其中的首腦,見事不好,自毀魂魄了。” “自毀魂魄?”夢蛟驚道,“魂魄一毀, 再不入輪回,這可比常人自殺還要死得干干凈凈。難道她擺了偌大陣仗,只因受了小小挫折,就能下這樣決心?” 謝磬道:“那只是一縷分神,自毀魂魄,想是為了避免被追蹤到本體。” “壯士斷腕的法子。”琳瑯道,望著謝磬微微一笑,“她們所用的金光縱地術何其之快,可比風馳電掣,你能后發先至,一擊即中,修為如此,令人只有瞠目的份兒了。看來不用我費心,你也已經傷愈了,應當向你祝賀。” 謝磬卻皺眉:“可你卻不像別來安好。”“我一切都好,還促成了一樁姻緣。以后有時間跟你細說。”琳瑯將手中的睡蓮殘枝遞過去,道,“這東西你或許想看一眼。”謝磬沉吟:“這是水生的花……看到這個,我倒想起了一樁舊案。” 琳瑯略一思索:“你說孤山的那樁?” 半月余前,杭州孤山百花園遭到入侵,園中花精幾乎全部枯死,修為也被洗劫一空。謝磬應百花仙子之邀,曾入園勘查,當時他推測入侵者或從水路繞過護山陣法,方進入孤山百花園。 琳瑯道:“會不會是巧合? ” 謝磬道:“也許是巧合, 也許不是。但這總歸是一條追查的線索。這些命案說起來嫌血腥,也不宜在外邊細談,回去再說。” 琳瑯嗯了一聲,朝他走了半步,忽地停住了,指著夢蛟道: “這陣子路上不太平,這個人又迷了路。我送他回去,你先走吧。” 夢蛟忙道:“在下自回便是,迷途之處可向人問路,不敢勞動尊駕。” 琳瑯失笑道:“只怕你自己不好回去呢。”她伸手示意夢蛟去看身邊。此時河水重新汨汨流動,河邊橋上的行人卻個個腳下踩了油般,走得歪歪斜斜。琳瑯道:“剛才那陣妖霧雖然散了,它的效力卻還沒過去,叫人頭腦發昏,腳步踉蹌,好比喝了幾兩酒。你看,他們如今都有點兒找不著北了,你可沒法問他們路啦。” 夢蛟沒奈何,揖手道:“那就多謝公主了。” 謝磬道:“不如讓白竹去。” 白竹立刻不情不愿,擰身道:“主人我求求您,可千萬別叫我去送這小子!他身上那股妖氣,我聞了鼻子直發癢!” 謝磬和琳瑯同時低喝道:“住口!” 白竹低下頭去,琳瑯道:“我走了。”謝磬道:“早去早回。”看一眼夢蛟,突道:“前路多艱多歧,沒有人能護得了你一世,望你以后善自珍重。” 夢蛟愕然眨了眨眼,仍然長揖道:“謝殿下訓示。” 謝磬攜白竹振衣飛去,琳瑯望著他們主仆兩個的背影,按著自己的眉心,閉了閉眼,轉身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夢蛟跟上去,轉進一條窄巷,問:“您沒事吧?” 琳瑯嘆道:“沒事,我只是忽然想到,天絕峰下的五十年里,我會有多少次看著他的背影離開。” 夢蛟道:“看令兄就不像是心里有什么迷障的樣子,真叫人打心底羨慕。” “你覺得他心里沒有嗎?”琳瑯不由看了他一眼,緊接著綻靨一笑,“啊,瞧我真是疏忽了,你的衣服還濕著呢。今晚帶累你平白遭遇這場災厄,我心里很過意不去。”說著一拂袖,微風過處,年輕人身上的濕衣服便已經烘干。 夢蛟搖頭道:“公主不必自責,這場災厄也許本就是沖我來的,您只是適逢其會。在下自知身世頗異于常人,自出生起便不能見容于天地間,這些年間也常為外物窺伺。今晚蒙上仙施以援手,在下感激不盡。” 琳瑯道: “原來你早已知道了啊。白竹沒什么機心,適才出口傷人,實屬無意,望你不要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