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宮二十六
琳瑯送夢蛟回住處后,又回到了謝磬身邊,他正抬頭仰望著那一輪明月。 “你何時有了賞月的愛好,還是,你也想一睹月宮仙子的柔情?” 謝磬即收回了目光,輕嘆道:“莫要開玩笑,月宮折桂這樣的事不適合發生在魔的身上。” 琳瑯掩唇而笑,盡管目光中冰冷的意味更多,“你忘了天宮的公主是我們的母親么,父親能娶仙女,你自然也可以追求神女?!薄澳阍谏鷼??”謝磬看著她的眼睛半晌,問道。 “你覺得呢?”琳瑯淡然道,轉身進了屋子。 謝磬跟在她身后,輕聲道:“是氣我不告而別,還是這幾日不曾聯絡你?我只是有事在做。” “大殿下對我究竟有幾句真話?”琳瑯壓低了聲音,“夢蛟……他就是云水淵的主人,天宮無極劍圣玄隱,他來到人間做起了凡人,你早就知道了吧?上次遇見他,你卻還裝模作樣,殿下覺得,我很好騙?” 謝磬抬手想撫一撫meimei的頭發,誰知琳瑯側過身,連一個好臉色都不給他留,謝磬只好收回手,道:“對不起,我不知道你會如此生氣,只是我也沒想到你在外面隨便走走也能碰上他。” “神魂妖骨,卻被鎖在了人的軀殼里……”琳瑯眸色暗了暗,“你和他私底下有什么打算?為何他會出現在人間?!?/br> 謝磬一言不發。琳瑯冷笑一聲,已是失望至極,“罷了,就當做這件事我從來不知道,你要做什么,從今以后,我也不再過問。” * 琳瑯同芙宸仙子坐在孤山閣子上。這兩日接連下雨,西湖漲了水,再一放晴,十里紅蓮映著夕陽晚霞,愈加像水上點火。沿湖的柳樹渾身濕透,枝條綴滿銀亮雨珠子,仿佛能丁零當啷作響似的,風一吹,就掉下好多雨做的鈴鐺。魚戲蓮間,燕穿柳間,眾花仙泛舟蓮柳之間,灑下的笑聲清透,敲冰戛玉都沒法比擬。 每到夏季,杭人游湖避暑者尤多,由斷橋至蘇堤一帶,處處皆歌吹香澤,大船小船肩摩肩、篙擊篙,載的都是閑男閑女?;ㄏ傻男≈劬蛷哪切┯未瑓仓袚芜^,遇到縫隙太窄的地方,舟身側立而起,樣子既俏又險。她們盡可以放肆;往來的乘客rou眼凡胎,即便與她們擦肩而過,也連個花影子都看不到,只能隱約聞見一點縹緲的香氣。芙宸仙子因問起琳瑯如何又回轉杭州來,琳瑯向湖心一指,遙遙指向一艘畫舫船頭的琴師:“我在看著他。他從蘇州回了杭州,我就跟在后邊?!?/br> 芙宸略瞥了一眼,長長哦了一聲道:“原來你是為個年輕男人。” “以他的年紀,說是個男孩子也可以了。來歷可不簡單?!避藉访恢^腦:“如何不簡單?” 琳瑯搖頭:“不能說?!?/br> 芙宸輕哼:“你居然這般遮遮掩掩,那我可更要好好看看了?!?/br> 夢蛟身邊立了兩個作歌的少年,他正倚琴為他們伴奏。西湖的喧囂中,畫舫上的琴歌也是出挑的,引得旁邊船客停下了話頭,把眼光注射過去,周遭便漸漸靜了下來。芙宸手搭涼棚,跟著他們望過去,看到那個撫琴的年輕人。天氣尚溽熱,許多人都拉開了衣領或挽起了衣袖,他一身潔白的麻衣卻結束得整整齊齊,只露出線條清秀挺拔的脖頸,頭發一絲不茍地束在頭頂,漆黑如墨,襯得一張臉瑩然如透明。 芙宸仔細端詳了一回,向琳瑯說:“你看上的小白臉不錯,真個芝蘭玉樹一般。只是他怎么和一幫伶人混在一起?那畫舫是給游客唱曲的;現在的戲班子趕場賣藝,都趕到西湖上啦,簡直晃得我頭暈?!?/br> 琳瑯道:“頭暈就不要看了,反正他現在平平安安,我也不必老盯著他。咱們先去看看你的花?!?/br> 芙宸豎起手指:“且不忙看花。你上次給我們阿措帶了點心,阿措懂得投桃報李,也備下了好蜜要送給你,這幾日她一直念著你呢。你問她要蜜去,我跟著你,也順便沾光吃些。我這就叫她們回來?!闭f著,打了個響指。 響指清脆地遞出去,嘻笑蕩舟的花仙聞聲便打槳回船,毫無留戀遲疑。芙宸仙子出現在窗口,俯視著她們。顯然她在下屬中間有令行禁止的掌控力。 琳瑯悄聲說:“為老不尊啊仙子。”芙宸回過頭來哈地一笑,拉琳瑯站了起來:“你嘗嘗就知道了,百花園釀的蜜,比外邊的都甜。” 琳瑯也笑:“我看呢,還是你們這群女孩子最甜?!?/br> 兩人回閣子時,已是月上柳梢時分。湖上游人漸漸散去,臨川班的畫舫卻未離開,反而撐到了湖心,在艙中生起茶爐,一眾少年伶人都圍爐坐下,開始細細地練喉。此時月如新磨明鏡,荷香拍人,畫舫上的歌聲,一句一句,分花拂柳,隔浦送來: “泛舟采菱葉,過摘芙蓉花。扣楫命童侶,齊聲采蓮歌?!笔乔宄?,聲腔直白,旋律的變化也不多,不比方才為游客獻藝時的一轉叁折,每個字的尾音都拖得綿軟。教人聽了,仿佛當真能放眼看到,水鄉的菱葉與芙蓉間,男孩女孩蕩舟相遇,便歡悅無邪地放歌,純粹出乎天然,甚至無關情愛。 “這倒還有點意思?!避藉泛袅丝跉猓滩蛔∥⑿ζ饋?,兩手相合,右手在左手的手心里輕輕叩著拍子。 “夢蛟夢蛟,”少年們起哄,“別干坐著,來一個曲子?!?/br> “好,今天彈個新曲子?!眽趄栽景亚贆M在膝上,凝神端坐,聽著眾人唱曲。聽到起哄,他也不推辭,指尖在絲弦上一挑,指間便迸出了連串的樂句。 有人說“箏以娛人,琴以悅己”,便是因為琴的音質偏于枯澀,不比箏圓潤明亮,因此不容易被常人領略,而適宜幽人獨賞。但夢蛟這曲卻是元氣淋漓,在湖上流溢了開去,一船子弟盡受感染,拍手喝起彩來?!昂鋈缫灰勾猴L來啊。”在喝彩聲中,一個男人的聲音壓過了其他人。其實這聲音并不如何響,但聽到他開口,少年都自然而然地低下了聲音,略帶恭謹地叫了聲“先生”。芙宸突然意識到,盡管說話的男人一直坐在琴師不遠處,手臂隨意地搭在船舷上,叩舷和歌,青灰長袖拂在水面.上方,但在他說話之前,自己卻絲毫沒注意他。這個男人看上去太普通了,要多看一眼才能發現,他含著淡淡的笑意,眼神遼遠,似乎將整個西湖都收入了眼中,又似乎什么也沒看。“春風忽來,春冰初泮,春水方生,春光乍泄——好一曲《子夜歌》” 夢蛟目視面前的琴,并未抬頭:“臨川先生請再聽我這一支《明妃曲》?!?/br> 他將手放在琴上,起了一個音。七弦琴發出一抹幽幽的嘆息。少年們不由地靜了下來。芙宸和琳瑯隔著水聽到琴聲遠遠地飄開,如私訴,如密語,在夜晚的湖上低低地徘徊,幾乎化入了空蒙的水氣。慢慢地高了,便似女人逆風行走在荒原上,風里廣袖飄飛,野草紛揚,遠方平沙無限。風越吹越勁,漸漸地,空中似有流霜墜落,明月照徹,寒意透骨。臨川先生初還斜倚船舷以手擊節,聽到這里,便斂容正坐。 “聽,入破了。”琳瑯輕聲說。 話音剛落,七弦齊揮而下,一聲裂帛猛地拔起,穿云裂石傳來。芙宸微微一震,琴聲卻在此時陡然斷了。 臨川先生按住了夢蛟的手,長嘆一聲:“太悲了,到此為止吧,再往下,就要亂人心緒了。” 夢蛟雙手停在琴面上,含笑回答:“哀樂由心,我心既無事可樂,奚待聞琴始哀?我心茍無事可哀,即聞哀聲,何減我樂? 先生恐怕是借我的酒杯,澆自己的塊壘了?!迸R川先生微微一怔,轉而笑道:“ 你說得不錯?!彼p臂輕振,抖開了衣袖,忽地用力擊掌,“你們還沒回過神來?都醒過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