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宮二十四
屈華說:“相傳昆侖山外曾有炎火之山,山上鳥獸草木,都生于火中。但那座山熄滅已有幾千年,山上的生物也早就絕跡人間,想不到今天還能見到炎火之山的后裔。” 芙宸頷首:“殿下是識貨的行家。” 張羽悵然道:“《山海經(jīng))》說,昆侖之虛,在西北,為天帝之下都。面有九門,門有開明獸守之。其外絕以弱水之深,又環(huán)以炎火之山。凡人之中,非仁羿莫能上岡之巖。我因經(jīng)商去過一次西北,特意到昆侖山下游覽,卻只看到了雪山冰川。想來羿身死既久,弱水也干涸,炎火也熄滅,世間也只剩傳說了。” “掉書袋!”七公主點了一下張羽,“幸好今天嫦娥仙子沒來,不然你這書袋掉得可真要戳人家心窩上了。” “嫦娥清冷,不愛湊這些熱鬧,”芙宸說,“大家也就不必在意了,說到喜酒,今天是七公主大喜,我還帶了些許自釀的薄酒助興,七公主不要嫌棄。” 琳瑯笑道:“我不嫌棄,先給我嘗一點兒。” 芙宸對隨行女童道:“ 折一朵燭夜來。 女童笑嘻嘻的,從臂挽的花籃里擇出一朵含苞的花來,遞與琳瑯。那花其貌不揚,花瓣四出,花色深紅,徑約寸余。 琳瑯持花晃了晃,花便開了,形狀像是酒杯。她從中抿了一口:“好酒。” “這叫瑞露酒,喝起來甜后勁兒大。不過殿下一向千杯不倒,還是入不了你的眼的。” “不要緊,貴精不貴多。” “欲就麻姑買滄海,一杯春露冷如冰。”兩句唐詩忽然飄來,琳瑯聞聲抬頭,面前站了一位陌生仙人,外貌自然青春俊美,卻看不出實際年齡,想也是觀禮的賓客。他彬彬有禮向芙宸道:“在下聞酒香而來,可否也得賜一杯?” 芙宸笑道:“原來是嘉澤侯,我們有過一面之緣的,何必客氣。酒也不是私房的,請。”說著示意侍女斟酒,對琳瑯介紹道,“這位是嘉澤侯,飛升上仙前做過人間宰相的。” “這位是魔族公主殿下,仙子不必介紹了。”來者端了酒,又向琳瑯道,殿下過我的杭州廟時,偏偏卻不在杭州,事后才知道。當時未能相識,十分遺憾。后來聽說公主玉成東海這一樁姻緣,實在令人快意、令人欽佩,原本的十分遺憾,又增十分。你我雖未見面,亦可以算作神交了。”原來他就是李長源。數(shù)日前,琳瑯因為他曾在人間治水,故而拜謁過他的廟宇。 琳瑯客氣道:“張公子用情至深,自可感動天人,我不過因風吹火,何足掛齒。李侯過譽。” “是公主功成不居。張公子已是腰纏十萬貫,還愿得一心人,這等圓滿好事,若不得貴人襄助,怕是很難很難。”李長源微笑。 “未若君夜抱九仙骨,朝披一品衣。”琳瑯奉承對方,與他碰了碰杯。忽然間,她越過李長源的肩膀,在人群的縫隙中看到了一個人。其實她只看到了那人的上半張臉,閃過了一瞬,一瞬之內(nèi),便重新淹沒在人群中。眉目韶秀,眼眸剔透,活脫脫與她曾在蘇州龍王廟所見的彌生一個模子刻出來。 琳瑯眉心一跳:“那是誰? ” 李長源回頭望去:“你說誰? ” 琳瑯定睛望去,然而只見殿上殿下人頭攢動,哪里還有方才一瞥之下的那張臉。“看到了一個人,像是我見過的一個凡人少年,待要仔細看時,卻又找不到了。長得倒挺好看的。”琳瑯簡要描述,“奇了,此地是東海水下,怎么會有凡人?” 李長源思索了一瞬,道:“如真如此,公主殿下可要當心了,未必不會有心思歹毒之輩。” 琳瑯卻笑道:“我一介魔族中人,又何懼怕歹毒不歹毒呢,罷了,不若與君再飲叁杯。” 李長源舉杯回敬:“幸何如之。” 待得酒闌,賓主的興致卻還遠遠未盡,一時沒有散場的意思。琳瑯尋了個空子告辭出去。她出東海時,太陽已經(jīng)在西沉,余暉染透了半邊天穹和萬里層云,層迭的金紅中,有大群的喜鵲向著天際飛了。 原來這一日正是七夕。 七月七日,金風玉露,織女牛郎越過銀河一年一度相會的佳期。人間女郎瞻星列拜,祭祀織女乞巧,孩童則衣荷葉半臂,執(zhí)新荷葉,在市井間結隊行走,搖搖擺擺,與街邊賣的魔合羅們相映成趣——那是七夕的節(jié)物,又被喚作“化生童子”,泥塑彩繪做成娃娃,憨態(tài)可掬,煞是可愛,惹得許多成年人也聊發(fā)童心,掏錢買下摩合羅模樣的面具。華燈初上時分,燈籠鋪的門口立了高架,掛了形形色色燈籠招徠顧客,其中一盞極大極亮的走馬燈尤其吸引目光。那燈旋轉著,燈罩上躍馬挺槍的小將便仿佛當真奔騰了起來,頭盔上的纓子也隨之飛揚。 琳瑯在蘇州的街上漫步至此,不由也走近稍駐。看熱鬧的人多,她看了幾眼,便向旁邊讓了一步,放身后的人觀看。燈架對面恰有人也向同一方向移了一步,臉從燈后現(xiàn)出,進入她的視線。 琳瑯目露訝異。這張臉上戴著面具,卻不是今夕隨處可見的摩合羅,而是一副頗為猙獰的鬼面,正是所謂柳毅面。 對面的人眼中也閃過一絲怔愣。他拉下了面具,“公主殿下。”四目相交,這個人輕聲說。琳瑯凝視著他。在光與影最為深刻的界限下,他的面容愈發(fā)明確,每一分每一毫,皆不似人間所有,若非他眉直而眼亮,氣質清冽端正非常,這份美之于男子就未免太顯綺麗了些。 琳瑯舊傷被治愈,如今靈視敏銳如往昔,當即就將他認了出來。 “夢蛟。”琳瑯說,“又見面了。現(xiàn)在,你知道了我的姓名? ” “與您兩度邂逅,在下都有眼不識泰山,只把公主當做常人對待,生怕因此無意中冒犯過您,所以這次打招呼也是打得頗覺忐忑。不過,我早覺您風姿氣度如許,不像是凡俗中人。” “你真會說話,我倒不敢當了。”琳瑯說,“世上仙子魔女不知凡幾,你有什么理由確定是我?” “那夜雨中與您同行,有幸見到令兄,我便覺得他眼熟,后來想起,我幼時有幸見過一次魔族大殿下,由此知道了兩位的身份。”年輕人深揖為禮,“在下姓關,名夢蛟。 琳瑯點頭:“夢蛟得珠,寓意很好,是前程遠大的名字。你是難得的少年俊才,稱得上這名字。” 關夢蛟道:“名字都是家父所賜,至于我,卻只是駑鈍之才。您過譽了。” “是你過謙了,我閱人多矣,尚未有如公子者,真的。”琳瑯道,“我們走吧, 不然老杵在這里,要妨礙人家做生意了。” 夢蛟一伸手:“請。” 兩人走在路上,琳瑯問:“我以為你應該和那個在龍王廟演過儺的戲班在一處,如何今晚有時間出來閑逛?” “我寄宿在臨川先生那里,但日常出入不與臨川班一起。他們趕場登臺演戲賣藝,都是自幼的童子功,遠不是我能及得上的,除了那一次的應急,平日不會用我,怕要砸招牌的。最近班里又在為七月十五排演目連救母的雜劇,所以晚上就剩下了我一個閑人,我就索性出來閑逛。您看,這不是因為人生地不熟,逛著逛著就迷路了么。”夢蛟攤了下手。 “雖說迷了路,你看上去倒一點也不像著急的樣子。” “慢慢問路,總能找回去的。何況這邊街景著實有趣,行到好風好水的地方,沿途多看會兒景致,也算是不虛此行。” “有趣嗎?”琳瑯笑了,“也包括這個面具在內(nèi)? ” “是。我早就在唐傳奇中讀過《柳毅傳》,但今天才第一次聽說民間故事里柳毅傳書的版本,看到這種面具。我在書院很少注意市井間的事情,也幾乎沒出過城,這次從家里跑出來,才見識了各種新鮮的玩意。雖然從杭州到蘇州只是一次短途的旅行,但我已經(jīng)好似坐井觀天的青蛙跳出了井,驚嘆茲游奇絕,冠于平生了。您也許也有過這種感受,平日忙忙碌碌,偶爾偷得浮生半日閑,便覺得這種經(jīng)歷雖然沒什么確實的意義,卻尤其愉悅。” 琳瑯道:“我的情況不太一樣。 對我來說,如果不找些無聊的事情做,怎么打發(fā)無涯的生命。” “您是魔族公主,平日要聆聽治下臣民的祈愿,這些不夠您忙碌的么?” “我也算名不副實,在位時有父兄,而我聽到最多的祈愿無非升官發(fā)財死老婆之類。這就是吾土吾民的做派了。”琳瑯又微微一笑,道,“臨川班,最近是借住在葑門廟吧?你要回那里,得往東走。” 夢蛟四顧:“哪是東? 一見笑了,我有時分不出方向。” 琳瑯道:“不要緊,我還記得哪里是東,就帶你走一段吧。” “多謝。”許夢蛟一邊跟上琳瑯的腳步,一邊道,“說起來可笑,家父家母曾寓居蘇州好幾年,蘇州算得上我的半個故鄉(xiāng),我聽說至今城中仍有我家的幾處產(chǎn)業(yè),但我卻絲毫不認識這里的街巷,還在這里迷失了方向。” 琳瑯道:“我自己心有迷障未消時,偶爾也會分不出方向。沒關系的。” 他們從山塘街上走過,青石板鋪成的寬而平的大街,旁邊就是七里山塘,槳聲燈影,水里流著胭脂香,歌女乘船經(jīng)過,悠悠地唱著曲兒。夢蛟是走過斜橋能惹來滿船紅袖招的那類人,他對她們的招呼還以禮貌的點頭,紅袖們便紛紛地笑了,笑聲好像許多的燕子飛起。夜色里看不甚分明夢蛟的臉色有無變紅,只見他把面具戴了回去。 此時河上正航過一艘花船,在山塘河上所有的船中,這艘船最華美,船上的少女們也最惹眼,一個個抱著琵琶,琵琶后半露出的面孔嬌嫩,嘴唇飽滿欲滴,神態(tài)純真又魅惑。濕潤的風送來她們身上的香氣,熏人欲醉。琳瑯笑道:“沒用,她們還在看你呢。” 夢蛟摸了摸自己的臉:“您別打趣我了。” 突然,花船上少女們身體前傾,手一按甲板,如離弦之箭般,從船上疾飛了出去,帶起尖嘯的風,撲向琳瑯和夢蛟的方向。她們的長發(fā)旗幟般被向后吹起,露出尖尖的耳朵和潔白的臉龐。 琳瑯冷笑一聲,不慌不忙自虛空中拔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