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宮二十一
白居易任蘇州刺史,為便利交通灌溉,在州境內(nèi)開河筑堤,其河?xùn)|起閶門、西至虎丘,俗稱“七里山塘”,其堤即山塘街。后世蘇州人為紀(jì)念白居易,把山塘街稱之為白公堤,又在虎丘建了白公祠。白公祠畔歷來繁盛,大小十余酒樓,碧檻朱闌,華彩欲無。 無道真人在無人處按下云頭,隨即招牌都不看,步伐堅定,順著人流直奔其中門面最堂皇、客人最洶涌的一家,要了一個雅間。雅間里擺的是南方最近流行的高桌椅,琳瑯給自家老師拉出椅子,又去給謝磬拉椅子。謝磬恰好正拖同一把椅子,他們的手在椅背上方碰到一起,然后兩人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這默契未免尷尬,尷尬里卻又有著久違的親切。謝磬有點莫名其妙:“笑什么? ” 琳瑯分辯:“是你先看著我笑,我才笑的。” 這座酒樓名為李家館,館中桌椅木質(zhì)紅潤如玉,器皿一色都是定窯白瓷,因為當(dāng)下正值六月,花瓶里應(yīng)季插了參差荷花,菜單上也是荷葉雞、蓮子糕、藕粉羹等。 “這就是‘荷筵’了。”酒保躬腰道。做這一行的最擅長察言觀色,他看到琳瑯和謝磬跟在無道真人身邊,顯得特別乖,特別文靜,端是自然有貴氣,這氣場被克制到平易近人,卻仍不容忽視,因此態(tài)度格外畢恭畢敬。 “算了,荷花過生日,不給荷花做壽,反而吃它一家子,我也不忍心。你們還有別的什么招牌菜么?”無道真人說著,信手唰唰翻動菜單,“酸筍糟鴨,蜜汁醉蝦,蟹粉豆腐,玲瓏牡丹……這個牡丹鯡是什么?” 酒保回答:“是拿頂嫩的紅鯉飛成紙一樣溜薄的片,在盎里拼成重瓣牡丹的形狀,上鍋蒸熟后,魚rou自然稍微帶點紅,像是染上了花汁。” 另一邊,謝磬看著菜單上,有些感慨:“我記得那時遭遇追殺,你我一路逃難亡命天涯,路上斷炊便逮了河鱸生吃。新鮮是新鮮了,不過什么滋味也嘗不出來。”琳瑯笑道:“已經(jīng)過去很久很久了。” 酒保聽到只言片語,急忙搭茬,滿面堆笑:“店里有池子養(yǎng)的活鱸魚,這時節(jié)肥美極了,切膾配莼菜羹是一絕。您可要嘗嘗?”無道真人淡淡道:“我們是修行人,不沾葷腥的。撿你們拿手的素菜上罷,比方說莼菜羹就很好。鱸魚不必了。” 酒保倒素質(zhì)極佳,笑容不減:“客人是正一道還是全真教?哎,吃素,那一定是全真道士了。”退到了門外,忍不住搖頭嘆氣,“年紀(jì)輕輕的,不能吃rou不說,一輩子孤孤單單,可惜了好表人物。” 原來當(dāng)時天下道教興盛,一教又分為正一和全真兩支,其中正一道士是火居道士,可以吃葷娶妻,全真道士則須清心寡欲。極教絕跡人間已久,這酒保聽到他們是茹素的修行人,便理所當(dāng)然地認(rèn)成了全真教中人。 酒保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傳入了門內(nèi)。無道真人正色道:“極教門下不忌嫁娶的。” 琳瑯顧左右而找不到其他話題,只好道:“弟子明白。”不多時,酒保捧出各色蔬果肴饌,濟(jì)濟(jì)楚楚擺了一桌。菱、藕、茭、菰皎白清爽,入口如嚼新雪,雨后的莼菜盈在碗里,勺子一觸便悠悠滑開,像是太湖的藻荇在船頭蕩開。糕餅卻小小一張就有十五色,填了十五種餡料,表面鏤出自中心輻射的十五枚折枝蓮花,共攢成一朵大花,據(jù)說是周世宗時的宮婢流落民間,傳下來的禁中做法。無道真人道:“你家魔尊也沒有讓你們斷情絕欲的吧?” 琳瑯手上剝著菱角,在碟子里堆成一堆,不說話。謝磬只得接茬:“不是。” “我聽說過,你們魔族愛人都是極苦的,有失憶背盟者,有入魔自毀者,有苦戀不得者,有為復(fù)活情人奔走而終歸徒勞者。難怪傳說‘情天難補(bǔ)、情緣最苦’,大殿下以為這傳說是真是假?” “情愛于人,常常是甲之蜜糖、乙之砒霜,我不敢輕易論斷其中甘苦。” 雅間位于二層,打開的窗戶下臨中庭,其中流泉漱石,修竹繞垣,風(fēng)聲婉轉(zhuǎn)地穿過竹葉,流入窗口,隱約帶來樓下的笑語。無道真人問完那兩句話,便不再開口,專注地挾菜,琳瑯和謝磬于是也默默無言,氣氛和諧又沉悶。謝磬坐了片刻,便擱箸避席,借故辭去:“我忽然記起有個約要赴,先走一步,就不打擾尊師徒敘舊了。多年不見,想來你們有不少話吧。” 無道真人并不挽留,只微微一點頭致意。琳瑯起身送他出門,道:“去哪里?” “衡席約我下棋,已經(jīng)遲到很久了。” “什么時候的約定?” 謝磬移開了視線:“五十年前。” 琳瑯眉頭一皺,然而不買賬:“已經(jīng)遲了這許久,也不差一時。” “我在你師父面前不自在。他看我的樣子好像你是我的囚徒。”謝磬先是苦笑,然后開始真正地輕笑,“他的話太精辟了,每一句都值得記下來,我很有收獲,以后有機(jī)會一定討教。不用在意,回去多吃點。剛才你沒怎么動過筷子,我看得出真人挺擔(dān)心的。” “我并非不知愛惜自己。”琳瑯坦白說,“只是吃不慣。自從拜入師尊山門下,我辟谷多年,早已不必吃喝。平日餐霞煉氣,吸風(fēng)飲露,總不至于饑餓。”琳瑯話鋒一轉(zhuǎn),道:“可我有時候會想,如果獲得了永恒的生命,卻要以枯寂的生涯為代價,令自己再不能快活起來,那么修煉學(xué)道又有什么意義?人類的生命雖然脆弱短暫,但是新鮮多變,才會覺悟受用一朝是一朝的歡喜。算了,再說下去,你也只會覺得我又在逼你了吧。” 謝磬神色震動,終究無言以對。 “家兄說被您的風(fēng)……趣所折服。”琳瑯回到席間,給自己倒了一杯酒,道。 無道真人摸摸鼻子:“你可以說風(fēng)流的。”此刻他抱著胳臂靠在椅子上,神色怡然,姿態(tài)放松,身邊架起了一副釣竿,長長絲綸從窗口垂入中庭的水池,這派意境倒的確是青袍白簡風(fēng)流極,碧沼紅蓮傾倒開。他捏了個訣,放出防止竊聽的結(jié)界籠住整個雅間,道:“吃完飯,跟我回山。你需要閉關(guān)養(yǎng)傷。” 琳瑯立刻謹(jǐn)慎地審視了一眼座位與門口之間的距離,又看了一眼窗戶。 “不用找出路了,為師綁也要將你綁回去。” 琳瑯不置可否噢了一聲,從碟子里撿起一顆剝好的菱角,隔窗扔進(jìn)了水池。池上的浮標(biāo)方動,咬鉤的魚便被這顆落水的菱角驚動,剛剛下沉的釣竿頓時一松。但無道真人搶先拎起了釣竿,一尾極大的鱸魚掛著銀光出了水,如同一把劍被拔出水面。 “我聽說曾有個凡人在帝都為官,某日見到秋風(fēng)起,思念起了故鄉(xiāng)的莼羹鱸膾,說人生貴在適志,怎能羈宦數(shù)千里追求名爵,于是辭官回家。”無道真人從鉤上摘下鱸魚,丟回了水池,盯著琳瑯,“鱸魚正美,何不歸去?” “已作無家別千載,即便說不如歸去,那也要有家可歸。”琳瑯憑窗望出去,他扔下的菱角在水面上載沉載浮,引來一群小魚接唼。“何況我有放不下的東西。師父就當(dāng)我是愿者上鉤罷。” “清姬……”無道真人低低嘆息,“你還想著救她回來。這些年,委屈你了。” “天地為爐,造化為工,陰陽為炭,萬物為銅,世上誰沒有艱難呢?多半是如魚飲水,冷暖自知。”琳瑯道,“而您總是知道我的。琳瑯幸何如之。” “我本希望學(xué)生能縱橫江海,這些年卻看著你徒負(fù)屠龍之術(shù),而在涸轍中與鮒魚爭斗,只怕你越陷越深,到時只能索你于枯魚之肆了。”無道真人的聲音略微有些蕭索。 “我的命硬,絕不會落得做他人刀俎上的魚rou。您不必?fù)?dān)心。”琳瑯舉杯勸酒,“來日大難,口燥唇干。今日相樂,皆當(dāng)喜歡。” 風(fēng)吹得門扇微微一動,無道真人和琳瑯轉(zhuǎn)眼去看時,濕潤的風(fēng)在空落長廊里打了個轉(zhuǎn),門又悄無聲息地合上了。 風(fēng)中淡淡的金光一閃即逝,一絲金線倏然斷裂,飄搖著沒入了云中。金線末端連著一只蝴蝶,停在謝磬屈起的指節(jié)上,它撲閃著翅膀,忠實地將最后一個音節(jié)帶給了謝磬。他站在云巔之上,盛夏正午的日光浩大熾烈,傾瀉如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