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宮二十二
無道真人攜開山兼關門弟子入山,一路走,一路憶往昔崢嶸歲月。 天墟山古木參天,芳草匝地,黛、青、翠碧,深淺層迭,濃郁得似乎可流動,可滴落,可撲濕行人的襟袖。泉是給滿山綠色浸透的,飛濺水花瑯玎珠子也似,一顆顆沁出森森涼意。 無道真人說:“你最初拜師時,我看著你,就暗暗叫了聲好——如玉斯堅,如泉斯湛,合該是我天墟山的人。你嗆我說:天墟山玉霞洞,和天尊金庭山金屋洞的命名是一個路子,聽起來金玉滿堂富貴非常,其實是缺什么想什么。后來你出山,我給你臨別贈言,說末座慘綠少年,他日必為有名卿相。你是怎么回答的來著:我雖不敏,想來也不至趨奉宮廷,折腰下人。” 琳瑯特別謙抑:“年少氣盛說下的傻話,弟子都恨不得忘了,師父倒總是記著。我這些年在魔尊的羽翼下無所作為,實在有辱師門的名頭。師父才是,只將嘯歌付山水,幾曾青眼看侯王。” “別替我吹噓;我向來對侯王卿相抱持相當的敬意。這些年你鳶飛戾天,我也真心為你欣慰。” “師父不嫌我俗慮未凈、塵務經心么?”“堅能磨而不磷,湛能涅而不緇,你既非匏瓜,焉能系而不食?”無道真人順手從攀爬巖壁的藤蔓上摘了一個匏瓜,擘成兩半,臨泉俯身舀起一瓢水,遞與琳瑯,“凡人云,富貴不歸鄉,如錦衣夜行;又云,美不美,故鄉水。天墟山雖非你的正經故鄉,你富貴多年、夜行多年,倒也可嘗嘗師門的水,是否還如從前。” 琳瑯接了水,深深看一眼瓢中聚散水紋,眉梢一跳:“師父,我就算多年不回天墟山,也還記得這眼泉的水不能喝。” 她的視線轉投泉眼邊一塊鏡面石碣,清透幽深的艾葉綠,無道真人手刻的“洗劍池”叁字赫然在目,點如墜石,鉤如屈金。泉水清凌,卻深不見底,水面下有無形無質的鋒銳氣息升起,如同被淬煉到極致的劍藏在鞘里,劍氣透過鞘滲出,勢可裂甲。 “如何不能喝了?以你的修為,五千年前喝不得,今日還喝不得么?”無道真人拿另一半瓢舀了水,一仰頭,飲得一滴不剩,末了翻轉手腕,給琳瑯展示瓢底。飲的明明是水,他眼波一動,竟平白有了些醺然的意思。” 琳瑯默不作聲,將水瓢湊到唇邊。一口入喉,便如一團火滾入肺腑,而后整個胸臆燃燒起來。再飲一口,卻又是一線泠然露水落下,鎮住了燎原火勢,霎時間肝膽皆冰雪。她猛然一傾身,淤血沖口而出,落在青草地上,分外顯眼。 “可算逼你嘔出這口血來了。是胸口挨了一下吧?看血色還算新鮮,應當不超過半月。”無道真人毫不意外,拍著琳瑯的后背,“洗劍池天然有刀兵氣,飲之可去腐生津,有病治病,沒病保健最適合你這種喜歡有病裝沒病的病人。” “些許小傷,不算病。”琳瑯直起腰來,擦擦嘴邊血跡,贊道,“‘其如刀劍之可以殺人,如飲酒使人醉也。’——師父選得好水。”她深吸一口氣,“魔域的水不及玉墟山的好,不過我和哥哥日前得了一物,希望師父掌眼,可否也能為他治病療傷。” 她的手中躺著一顆墨色珠子,那種深沉的顏色波瀾不驚,隱約如深海。 “善。”無道真人微微動容,“若沒有這顆黃帝玄珠,你的元神早該潰散了。你這一次受的傷不輕,你哥哥鬧出的事也不小。” “當日天劫降臨,又八面受敵,已是自分必死。”琳瑯向前一步,掬水潑在臉上。劍氣撲面而來,割出細微的傷口,血立即滲出來,宛如細碎珊瑚,無端給她的臉色添了幾分瀲滟,有種詭艷的感覺。水珠和血從皮膚滑落的同時,傷口飛快地愈合,而隨著傷口的愈合,她映在水里的臉仿佛死而復生,那些頹頑的、軟弱的、虛偽的、軟弱的面具片片粉碎。她看著自己的雙手說,“能脫出生天,也許是僥天之幸,也許是…他始終終究不曾下殺手。” 無道真人舉目看看天色,道:“我記得黃帝玄珠能cao縱水流,是吧?你正好去后山幫我澆澆花。我出山這兩天,它們沒人照顧,該是又不好了。記著文竹要多澆兩勺水。澆完花,別到處跑,回來吃飯。” 時間靜水流深,淹沒無數事物。琳瑯的影子拖得長長,如涉過千百年光陰的流水。無道真人望著弟子的背影消失在山回路轉的盡頭,手指在衣袖下屈起移動著,一臉百無聊賴。天墟山外設了結界,莫說凡人,連等閑修士亦不能進入。很多年前,偌大一座山,就只住了師徒兩個,一任苔痕上階,草色入簾青。 他掐算良久,慢慢嘆了口氣:“大衍五十,其用四九……既然你還活著,那么,為什么謝磬也還活著?” * 琳瑯在天墟山待了半個月有余,終于辭別師尊后離開。途中經過東海的時候,正好迎面看到一個人掉下來,青衫在風中瀟灑地飛揚一瞬,而后頭上腳下直直栽進了海水,砸出碩大的一團水花。她趕過去撈起了落水者,在海面上一踏,便凌波而起,把人放在臨海的懸崖上,自己席地而坐在一邊。 海風嗖嗖地吹,這人伏在崖邊,抹了一把臉上的水跡,翻身坐起:“上仙,我自投我的海,你為何要打斷?” 琳瑯道:“我可惜你的琴,所以不禁順手撈了一把。對不起,你若執意尋死的話,請自便吧。” 投海的男人約二十出頭,一身青衫濕淋淋地滴著水,背了一張七弦琴,像是書生打扮。他詫道:“誰說我要尋死了? 這沙門島百丈崖下出產辟水珠,我是要去采這顆珠子的。不過你說的也有道理,此去生死未知,我沒于魚腹不打緊,我的琴卻大大可惜。咦,原來你也是個知音的素心人,托付給你好了。”說著果真卸下琴來,推給琳瑯,殷殷道,“這張琴是我手斫的,材料不是桐梓,是我在峨嵋山大風雪中挑的好松樹,所以就叫做‘松雪’。” 松雪為伏羲式,素髹厚體,螺鈿為徽,云母為軫,形制質樸無華。琳瑯接了琴,道:“承你慷慨相贈,那我就不客氣了。我還有事情請問,不知你肯告訴我否?” 青年在岸邊放開視野,選定了一塊石頭抱在懷里,站起了身,正是準備去投海的架勢,聞言止步道:“請說。” 琳瑯道:“ 辟水珠價逾千金,人佩之可以在河海中往來自如,但是只生在深淵之中,傍有驪龍守護,即使自幼慣于鳧水的采珠人也未必能取得。我觀足下恂恂如儒者,卻不似采珠人,明知此行危險,而要為此出生入死,可是遇到了什么煩難?” 那人一派狼狽,卻忽地撲哧笑出聲來,說道:“我并非儒者,不過一商賈耳;煩難是遇到了一些,還是金錢解決不了的煩難,所以只能下水撞撞運氣。” “像你這樣一表人才,不走功名仕途的,倒是不多。”琳瑯語氣很隨意。 青年從從容容道:“家嚴早年見背, 遺下布帛生意需人打理,我便從此不拜文曲星,轉拜趙公明了。我才學疏淺,性情疏懶,不敢在科舉中蹉跎時間,也不敢奢望能居廟堂之高。爭名者于朝,爭利者于市;我是真心喜愛四處行走,貨殖貿易,也想借此做些實事。 “原來足下是子貢、范蠡之門徒。桑麻之利,衣被天下,也算功德無量。”琳瑯拍拍膝頭的七弦琴,道,“日頭正高,天色還早,你別忙著投海,且寬坐片刻,說說心中煩難,或許我能紓解一二呢。” 青年略一思索,便向她一揖為禮,依言坐下,講道:“在下姓張名羽,潮州人氏,前月往蘇州收絲。夜里在太湖邊彈琴,有一女子來聽,自言名為瓊蓮。” 琳瑯點頭會意道:“原來是文君相如故事重演。這位文君若何?” 張羽凝神一想,笑了一笑,眉目不由溫柔起來:“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這是屈原《九歌》中的一句,原本說的是湘水女神降于洞庭湖的情形。張羽引這一句,言外之意便是指這位聽琴女子亦是神仙中人。 “她與我約為婚姻,令我到登州沙門島,去她父母家登門求娶,說是若見海上有紅樓,便是她的閨閣,到時她自會現身引路。我隨即尋訪,一路至此,卻四處尋不見海上的紅樓,也不見她。” 海色在望,極目處,日光萬里,孤鳥出沒。琳瑯道:“你與她素昧平生, 連她是誰家女兒都不知道僅因一面之緣,便千里迢迢,從蘇州追到登州,未免太率性了。” 張羽正色道:“春風一面,已非素昧。何況瓊蓮雖不曾道出身份,但我大致猜得到她是東海龍王第七女。” “你如何知道?” “信物為證。” 張羽從懷中取出一方手帕。手帕折迭得整整齊齊,打開來,是月白底子中央繡著蟠龍紋,四角則繡纏枝蓮花。張羽入海走了一趟,然而手帕分毫未濕。 “入水不濕,入火不焚,顯然是海中獨有的鮫綃,幾乎只在傳說中存在,珍如吉光片羽,即使行中最老練的伙計,見過鮫綃的次數也是寥寥。手帕,上以龍為徽記,大概也只有龍族了。我少時讀《梁四公記》,記得其中云震澤洞庭山南有洞xue通龍宮,東海龍王第七女居于此,掌龍王珠藏,有小龍千數衛護。梁武帝曾遣使者羅子春兄弟,赍于闐美玉函、宣州空青缶及燒燕五百枚至龍宮,龍女以大珠叁、小珠七、雜珠一石報帝。而我正是在太湖洞庭山南遇到了她。她自報家門在登州沙門島上,而沙門島地方偏僻,四面環水,自本朝立國就是重犯的流放地,哪來的紅樓?倒是登州海中,時有云氣出現,形如宮室城堞,當地人稱為海市,相傳是東海龍宮投在海面上的幻影。”張羽侃侃而談,末了卻苦笑一下,“可惜我連幻影都沒有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