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宮二十
琳瑯聞言并不再問什么,沉靜的坐著,誰也看不透她在想什么。 無道輕嘆一聲,“你這是又怎么了,誰惹你得生氣,謝磬還是魔尊?” 琳瑯的第一反應是否認:“沒有。我只是再想別的事,” “在為師面前還嘴硬嗎,我可不記得教過你如何撒謊。” 琳瑯當即拜俯下去,鄭重道:“弟子不敢。” 無道可不吃她的苦rou計,笑道:“你看你,失魂落魄的,都快忘記自己是修道的了吧? 你昨晚是一路走到這里的吧?”他擺出一副成竹在胸的架勢,“我來的時候在城里逛了逛,發現最近閶門望舒坊前正在修路,你從那里經過,鞋邊沾了泥。我能從它的濕度判斷它沾上去不超過五個時辰。” 琳瑯低頭看了看,她的鞋子是杭州季家“云梯絲”的新品,質地只是平常緞子,不比她常穿的鮫綃履不沾塵埃,細膩的暗白色泥漬在素面上倒并不明顯。 “不過不打緊,‘凌波微步,羅襪生塵’,本來就是我徒弟的神女風范。”無道真人揶揄了一句。 “但是,師尊大人,在您指出的時間,我根本沒有路過望舒坊,而是正在四飛山上溜達。四飛山出產這種白堊土,聽說可以粉刷墻壁,燒制陶瓷,被用來密封貴族的墓葬,還是宮廷貢品。”琳瑯用一種天真的、充滿求知欲的語氣問,“難道說,望舒坊地下也有白堊礦嗎?” “我想沒有。我有時會搞錯情況,這很正常。照你的說法,我是不是得謝你帶來了這種珍貴的泥土,裝點了我的地磚?”無道莊重嚴肅地說完,然后輕輕抬手敲了敲琳瑯的腦門,“呔,質疑師長,該當何罪!” 琳瑯驀然失笑。清晨的太陽照在外院池塘里的紅白菡萏上,曬干了荷葉上經宿的積雨。無道真人的這所故居的閣子外懸掛了數百盆素馨和建蘭,純白如積雪,阻隔了陽光的熱度,風過處清芬滿室。 無道看著自己的徒兒總算綻開了笑靨,放心了些許:“半夜叁更的,你在四飛山上做什么?四飛山在城西叁十里,正是夫差兵敗的地方。你也真會挑地方。” “隨意走走,后來想起離師父您的故居也挺近的。我在山上走了一夜,太陽出來的時候,渴了起來,也累了起來,所以就過來歇了一晚。” “噢——”無道真人故意把聲音拉長,眼神卻洞察一切般敏銳,“簡而言之,你從你哥哥身邊逃到了這兒。”他總結道,“怎么,他對你做了什么。” “您說對了一半。”琳瑯用力向后一倒,重重撞在硬木靠背上,“我對他示好,可他緊張得好似我在提刀尋仇。” 琳瑯想起昨晚他們的吻,本來一切都還好好的,誰知他突然推開了自己,臉色冷硬,一言不發。 這讓她覺得自己仿佛要霸王硬上弓似的。 “可我只想要一個解釋罷了。”她道。 “你要解釋做什么?”無道搖搖頭,“解釋是最沒用的東西,既挽回不了過去的錯誤,也抹殺不掉過去的陰影。” “您說的對。”琳瑯點頭,片刻后道:“但我不甘心。” 朝陽透過花窗,在琳瑯臉上投下金色的光斑,她在日光里微微瞇了眼,慢慢說:“如果我的命是早就注定好的,我會親手打破它,您說我不信天,不信命,是的,我的確從沒有向他們低頭的打算,哪怕要我付出極為慘痛的代價,也是在所不惜的。” 無道笑了笑,拾起掉落在桌上的玉簪,挑眉道:“為師就是知道你這樣,才懶得管你太多,罷了,隨你吧,只是有一點,比起你哥哥,你也分點心思給你爹吧,他的風浪可是要大得多。” 琳瑯幽幽嘆氣,“魔尊……我愿他一切安好。” “安好?怕是不能。”無道搖搖頭,轉開話頭問道:“這把刀你從哪弄來的?” 琳瑯噢了一聲,不經心道:“劍荊上隨手拔的,用著還算趁手。” 無道真人扶額,對自己徒弟無所謂的態度覺得頭疼,“你的青光也算是萬里無一的神兵,就算要找個替代品,也不能這么隨便才是。” “那師父,您送我一把吧?”琳瑯笑著,趁熱打鐵道。 “嗯,你把為師教你的空手套白狼學得爐火純青,可惜為師是真的一窮二白,送不起,送不起啊。”無道真人笑著將玉簪插回徒弟的發髻上,好整以暇道:“去問你的好爹爹吧,魔尊自然比我富裕。” 琳瑯摸了摸玉簪,嘆道:“您不知道,其實魔尊也是很小器的。” 無道真人放聲大笑道:“行了,你爹對誰吝嗇也不會對你摳門,再說了,”他拂開袖袍,目光如炬,“下次為師若要為你指點江山,自然要用絕世的兵器才對。” * 琳瑯回了百花園,和芙宸說了幾句關于兇手的推測,芙宸凜然道:“此事難道牽扯頗深?唉,都怪我當時太大意……” 琳瑯寬慰了她幾句:“你也別太在意,現在也只是疑似,并非就證據確鑿了。” 芙宸嘆道:“但愿能早日將真兇伏法,告慰那些花仙的在天之靈。” 琳瑯還欲說些什么,可余光看見謝磬正想他們走來,當即垂下眸子,不發一言。 謝磬幾不可聞地嘆息了一聲,望著她的身影,眼里深邃無波:“如果你現在得閑,我們出去走走吧。” 聽到那句話的時候,琳瑯全身繃緊了,但她立住了腳,一邊轉身一邊慢慢調整表情,掛上一個微笑:“好啊。不過來了立刻又走,東道主那里,可怎么交代呢?”“哪敢教殿下向小仙交代。”芙宸仙子踏著一徑殘紅走過來,朝謝磬露齒假笑了一下,又向琳瑯附耳道,“你和你哥吵架了吧?你兩的臉色可真可怕。唉,你哥哥這尊大神,我供不起了,他愛怎么著就怎么著吧。” 琳瑯道:“你不心急查案子的事就好。” “索性這案子不走天曹的渠道,沒有卡死的時限,不急在這一會。”芙宸繼續貼在琳瑯耳邊道,“你也無須再顧忌他,如果不開心就早點回來。” “你要留神。”琳瑯握了握她的手,“在杭州被下了一次手,在蘇州未必不會有第二次。” “我明白。”芙宸點頭,“你幫忙加固了結界,現在大概就算闞明達來也討不到便宜了。我也會讓花仙們多加小心。” 出了百花園,琳瑯對謝磬道:“今天有廟會,我想去看看熱鬧,你去嗎?這廟會和你也有關系,你可以順便在信眾前顯一顯神跡。”謝磬將合攏的折扇在掌心一敲:“熱鬧是要看的,神跡倒不必顯了。凡人年年趕廟會,其實與其說是為了討好神明,不如說是為了自娛自樂。何必多此一舉?” 這一日龍王廟人煙湊集,車馬往來,他們還未進大門,早已見了許多裙屐少女,臂挽水罐,叫賣荷花——荷花已經開得明亮豐盛了,她們吳儂軟語的叫賣聲也清潤得如同荷香,引來過路人攤錢爭買。他們走近了才看到,廟前露臺張燈結彩,四圍堆積了五光十色祭品,中間鼓樂雜然并作,那些走江湖、趕會場的,演出百戲如跳索、相撲、鼓板、小唱、斗雞、雜劇、倬刀、牌棒之類,又有藝高膽大者,爬上了殿前兩根高達十丈的幡竿,裝神鬼、吐煙火,令人目不暇接。 一進廟門,就見珠翠如叢,大半場都是成雙結對青年男女,在神前拈了香深深拜伏。他們兩人隨人群閑逛,臂彎與掌心皆空空蕩蕩,未免有幾分扎眼。琳瑯定睛看去,中間卻有些熟面孔,是她昨日見到的那些風塵女子。 “吳地煙花女,大多供奉龍王,與冶游少年相好時,也每每同在神前立誓定盟。”謝磬仿佛事不關己地解釋,語氣帶著淡漠的憐憫,“其實幾乎沒有能長久的。”琳瑯問道:“想不到你竟然還是娼妓的庇護神。”謝磬十分坦然地回答:“分了管仲的香火,十分惶恐不安。”琳瑯嗯了一聲道:“我知道了,她們必然是瞧著一個最好看的相信的,盼望能得一個這樣的郎君。” 謝磬微微一笑:“你一定在想,可惜他郎心似鐵,對不對?” 琳瑯張了張嘴,卻沒有出聲;她的注意力被一道突然憑空出現的身影吸引了。那身影高高佇立在幡竿頂端,底下人仰望過去,只見來者青衣濯濯而軒朗清舉,十足十風流意態,外貌似乎年輕,又似乎年紀很大。他抱著一把劍,手邊提了一壺酒,看上去介于“天外飛仙”和“砸場子的”之間。 “是無道師尊。”琳瑯嘆了口氣,驟然拔地飛起,在香客們的驚呼中與青衣來者站在了同一高度。在人群簇擁中神色不辨。 無道真人在空中對琳瑯道:“中午有時間沒?帶你去吃頓好吃的。” “師……”琳瑯猶豫。“怎么?”無道真人笑著問,“可以捎上你哥哥。” “我的意思是,您多年不出山,現在還認路么?” 無道真人高深莫測:“山人自有妙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