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那日蘇塔讓葫蘆上養心殿找四兒,四兒上軍機處辦差了,皇帝正在申飭大臣,李長順等人皆在殿內伺候,沒人能傳得上一句話。好容易四兒回來了,寧嬪宮里的人又趕著上養心殿來,說嬪主兒受了寒,請主子爺去看一看。明眼人都知道,皇帝就算要去,從養心殿上寧嬪宮里,是不會經過搖光罰跪的長街的,等消息好容易遞上去,只怕連人都已經凍沒命了。 到底是李長順眼尖,留了個心眼,愿意幫她。趁皇帝登輦的空當,將話報了。萬歲爺面色如常,只說了句要去瞧老祖宗,便改道往慈寧宮那頭去了。御輦行得比往常都要快,明黃的儀仗排山倒海,不消片刻,便看見了在道央上跪著的人。 后來是怎么回來的,不敢說。蘇塔早已命人擺了春凳在夾道上等著,主子爺親自下輦將人抱上了春凳,讓她們打頭,堂堂萬歲爺的御駕倒成了區區宮女的儀仗,在后頭緊緊地跟著,邊上伺候的人一聲也不敢吭,夾道的宮人皆背過身去。若不是恰巧太皇太后醒了,只怕萬歲爺怹老人家要一股腦把人送到榻榻里才算完。 要說論容貌,宮里的主子們不施珠翠,與搖姑娘沒法兒比。年輕姑娘眉眼邊的蓬勃勁兒,任誰瞧見了都要眉開眼笑的。何況是從小捧鳳凰似的捧出來的姑奶奶,威風,英氣,說話間眼睛里都流轉著光彩。不像在深宮里浸yin久了的妃嬪們,一舉一動里都透露著精巧的算計。 其實主子爺當這個家也很不容易。他們有緣分,小時候是見過幾次的。彼時的舒宜里氏尚且顯赫,先老太太領著她入宮來,陪皇太后說話。小小的姑娘家裹在錦繡堆成的衣裳里像鳳凰,卻不像別家姑娘那樣嬌氣擺作派,見這誰都是笑盈盈的一張臉,和誰都混得開。那時小端親王最愛和她玩在一處,萬歲爺反倒還受了冷落。 誰知道呢,緣法就是一件這么奇怪的事情,有些人你以為沒有緣分,實際緣分且深厚著呢。有些人你以為緣分深厚,耐不住命運多撥弄兩下,也許再也沒有音信了。 小端親王派人打聽搖姑娘的事,她與蘇塔都知道,閑來替她謀劃合計,能得太皇太后庇佑,嫁給端親王,未嘗不是件好事。只是如今舒氏倒了,正頭的福晉怕是指望不上。小端親王那不著四六的人,這幾次在主子爺跟前辦差倒是很有模樣,若是此后振奮起來,實打實謀一些差事,又有萬歲爺看顧著,前程也壞不到哪里去。做一個富貴宗室,閑散平淡地把這一輩子過了。等再過些時日,逢著大赦,抬作正頭福晉,便沒有什么好煩心的了。 只是萬歲爺這番舉動,不尋常。瞧怹老人家那日的模樣,一張臉繃得緊,周身都是凜人的氣度。他為君四海數年,再大的事情在跟前,也是澹然溫和的神色,從沒有什么事能讓他亂了分寸。那次卻不同,那次的神情簡直令人害怕,是知道嬪主要歇菜了的害怕,一看便是怒到極處了,是真真切切的天子之怒。 好在現在老主子醒了,過了這一劫,還有數十年的籌劃。老主子一眼看見搖姑娘就投緣,老太太那樣看重她的meimei,必然也會為她的孫女,安排一個最妥當的去處。 搖光睡得輕,一陣一陣的發熱。聽見細微的響動就害怕,乍然睜開眼,頭一個見著的便是芳春。 她的眼淚不受控制地往下落,搖光慌慌張張地想去擦,卻發現怎么也擦不干凈。芳春見著了,亦是心酸,抽出帕子來替她拭淚,柔聲道:“好姑娘,委屈了。此番是在慈寧宮的地界里,咱們都護著你呢,再沒人能傷著你。” 寧嬪身邊的宮女下手下得狠,原本如冰如缶的一張臉,到現在還留下掃不去的紅痕,像是太皇太后暖房里養著的抓破美人面。芳春有意避開傷口,卻不料還是碰到了些,她眉頭一緊,咬著牙忍疼,半分也不愿多說。 芳春收回帕子,又替她掖了掖錦被,“老主子醒了,直說要見你。我們不愿讓老主子傷心,說你病著,不好傳病氣過去的。便是這樣,姑娘也要爭口氣,為了老主子,早日好起來呀。” 搖光的聲音有些顫顫的,許久沒有說話,喉嚨里積作一團火,再不復從前的清脆響亮,倒像是揉皺了的一團紙似的。她連說話都有些斷續,畢竟是力不從心的緣故。 “我…我好了…就給老主子…老主子問安去……” 芳春忙噯了幾聲,端水來,仔仔細細喂她喝了,“姑娘在病里,切忌多說話,費嗓子。眼下老主子跟前著緊,姑娘跟前難免短缺些人。我給姑娘把需要的物件一應備在邊上,姑娘受累。” 被褥里的人便奮力點了點頭,一只纖細的手從被褥里探出來,在床頭雙指彎曲,這是病里的人代行大禮的手勢。 芳春回去時,西暖閣里靜得很。太皇太后靠在大迎枕上,皇帝不知什么時候來了,也許是剛散了朝會,連衣裳也來不及換,外頭一件天馬皮的石青色褂子,襯得人面若冠玉好身姿,只可惜那雙眼卻心不在焉的。 太皇太后努努嘴,說苦,“拿開,拿開,不喝這個。” 皇帝便招人送蜜餞上來,仍舊好聲好氣地勸:“這是今年新漬的海棠果子,酸酸甜甜的。老祖宗愛和白玉粥,配上那香香脆脆的鵪鶉腿子,孫兒都備上了。您把藥用了,孫兒再伺候您進些小食。” 太皇太后又好氣又好笑,“瞧瞧,瞧瞧,他竟是這般對一個病老太太的。這個在書里叫什么?攜鵪鶉腿子以令老太太不成?” 老太太有精神,大家伙便高興,陪著說笑了一回,才哄得老太太把藥吃了。太皇太后見芳春進來了,招招手,也不避著皇帝,問:“醒了?” “已醒了。姑娘讓我代請太皇太后安,說待她能起身了,便立時來請太皇太后的安。” 太皇太后不動聲色地瞥了皇帝一眼,見他拿著調羹的手放了下去,便長長地嘆了口氣:“這丫頭,我病時她費心照料我,誰曾想好容易我醒了,她又倒了?若不是你們說來,這功勞還教旁人占了呢!” 蘇塔說:“老祖宗福壽,您病時,貴妃常攜著全妃寧嬪來看您。” 太皇太后說哦,“那是她們有孝心。” 皇帝默不作聲,將手中的湯盞擱了,又讓人換帕子來,穩而有序:“前頭幾位太福金、親王們亦想來瞧瞧您,孫兒想著瑪瑪尚在病中,便先攔下了,等瑪瑪好起來,再請進宮來敘話也不遲。此次孫兒祭天,成明學著辦差,倒是很得力。” 太皇太后很是詫異,“那猴兒逢著如來了?照這么說,他媽夢里也會笑醒來吧!”引得眾人又發一回笑,皇帝便趁勢道:“故而孫兒盼著瑪瑪早日好起來。孫兒點了成明上軍機處學著辦差,前幾日瞧見他把自己收拾得極熨帖,走起路來十分威武。” “十分威武么?”老太太睜大眼睛,一看就不很相信,“怕不是還要引著脖子,朝東邊兒叫喚兩聲罷?” 陪太皇太后玩笑了會子,老人家尚且在養病,不好久擾。皇帝伺候太皇太后歇下,又向蘇塔、芳春、煙錦、蒲桃四個細細囑咐了幾句,才由蘇塔芳春送著,一路出了慈寧門。 雪漸漸的停了,宮人拿著掃帚掃積雪開道,隱隱露出瓦青色的地磚。皇帝的緝珠龍靴一步一步走得端穩,主子爺明顯不高興,身邊的人也不敢插科打諢,只得亦步亦趨地小心伺候。 皇帝兩眉擰著,似乎是在思索,過了養心門,便有內殿與廊下侍奉的宮人簇擁上來,皇帝眼尖,瞥了一眼四兒,李長順便會了意,招呼四兒進殿去。 天陰陰的,東暖閣里焚著龍涎香,簾幕低垂,仿佛人在畫圖間。四兒一顆心都蹦噠到腔子里了,想著實在沒有什么事得罪過萬歲爺,便老老實實地盯著自己的靴角,垂首站在一邊。 皇帝在御案后坐著,自堆壘如山的冊頁中翻找,總算找到一張箋紙。在書墨里浸yin了這些時日,連紙面上都佪蕩著墨香。皇帝沉默半晌,方才啟唇問:“那日的話是你遞的?” 四兒顫顫巍巍道是,慌忙跪下:“是慈寧宮的葫蘆著急忙慌來找奴才,說蘇嬤嬤讓他來找奴才,奴才想著也是一條人命,那大冷天兒的,這才冒死求李諳達傳話。” 皇帝問:“你和慈寧宮的葫蘆什么交情?” 四兒只好老老實實答:“奴才兩個之間,互道一聲兄弟。” 其實宮禁之中忌諱論兄弟姊妹,不過不在明面上總是叫,主子們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并不代表不知道,萬歲爺怹老人家就坐在紫禁城最高的地方,你又有幾個膽子敢欺瞞他? 皇帝頓了頓,又道:“那你們管太皇太后跟前的人怎么叫?” 四兒想了一想,“老主子跟前的二位并一位慈寧宮總管事,奴才們管叫嬤嬤、諳達,余下的便哥哥jiejie地亂叫。”他忽然靈光一閃,馬上找補道:“但是獨一位,我們并不敢叫jiejie,只管叫搖姑娘。” 皇帝的眉目這才稍稍舒展開些許,斟酌了許久,才將那箋紙遞給了四兒,淡淡道:“替朕送這件東西給她,不要聲張。” 四兒打養心殿出來,兜頭的風雪撲了他一臉。今兒夜里并沒有月亮,天幕低垂,萬籟朦朧,惟有北風呼嘯穿過庭院中的高樹,引著枝丫發作出沙沙的脆響。 手上箋紙猶溫,氣味好聞。是御前沉檀幽靜而深遠的氣味,他站在階除下運了好一會的神,這才悟了。 原來主子爺體天格物,還愛吃飛醋。 第35章 日暮詩成 主子爺親口安排下來的活兒, 是抬舉他,他自然是不敢耽擱,順著墻根兒一溜煙到了慈寧宮的角門, 叩了三下,里頭守門的老太監才扯著鴨嗓子慢悠悠地問:“誰啊?” 主子既然說不要聲張,自然越少人知道越好。四兒清清嗓子,壓低了聲音:“諳達吉祥,我來找葫蘆來著。” 老太監便不大上心,“嗬”了一聲,嘟嘟囔囔地將角門開了一條細細的邊兒, “記著關門。”便運起步子走到值房里去了。 四兒雖勤往慈寧宮來, 卻委實不知道那位搖姑娘歇在哪一個榻榻,只好一路順著廊廡往深處走,他步子輕快, 迎面正碰上茶水上的煙錦, 便觍著臉叫了聲jiejie,“我來找葫蘆來著,jiejie忙去?” “成日家不著四六地亂跑,看你師傅打你不打?”煙錦笑吟吟啐了聲,“葫蘆今兒夜里上值, 并不在這頭。” “噢…”四兒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帽檐,“可巧遇見jiejie了不是?我來看我那兄弟是一,也想著來問問jiejie們好?搖姑娘好?嘖嘖, 那日風雪那樣大,姑娘擱雪地里跪著, 傷寒好了不曾?” 煙錦將頭搖了搖, 面容便露愁色:“才醒呢, 在那邊兒屋子里,你誠心要去,隔著窗子說兩句話便是。她病里的人,精神不濟,禁不得勞乏的。” 四兒依言道謝去了,隔著厚厚的窗紙,便看見一個單薄瘦削的人影,仿佛風一吹便要飛走了似的。四兒輕輕敲了敲窗欞,“搖姑娘?搖姑娘?” 里頭人聽見聲音,俯身靠過來,“是誰?” 四兒便道:“我是養心殿的四兒,姑娘記得我不記得?” 屋內人的聲音沙沙的,久在病里,才說兩句便要喘嗽會子,不得氣力。她道:“諳達好。那日多謝諳達救我,不及面謝,這里給諳達行禮了。” “不必不必,姑娘好生歇著。”四兒知道她看不見,還是擺了擺手,“姑娘受累,把窗戶開條縫兒。我受主子命,給姑娘送東西來了。” 里間的人沉默了好一會,緩緩抬起手,將窗戶開了條縫兒。那屋里燈光朦朧散淡開去,映著外頭雪勢,倒有些冬日里家常的可親。四兒忙雙手把箋紙遞到窗戶上。眼見里頭的人勉強直起身,對著養心殿的方向頷首行禮,這才雙手接過箋紙,穩聲道:“奴才叩謝天恩。” 那一雙手作養得宜,瓷白細膩,腕上垂著一只油青色的玉鐲,許是病中形容消瘦,手腕上空空的,那鐲子便一路滑到袖口里,隱隱露出半山半水,泛著柔和的光彩。 錦被溫熱,屋子里支起銚子煎藥,時而聞得咕嚕咕嚕的沸聲,那一方箋紙卻是極涼,帶著七分外頭的風霜,平平穩穩地躺在她的手上。 搖光心下微顫,不大明白皇帝的意思,輕輕將箋紙打開,才發覺是極其清雅的紋樣。梅花粉蠟箋,青藍色為底,冰裂紋蔓延開來,光輝生彩,像宋人的瓷器。猶記從前哥子們在窗前觀天色,一場大雨方過,隱隱見到瀲滟日光,雨過天青云破處,這般顏色做將來。 這樣的箋紙配上蠅頭小楷,更有幾分繾綣情思。到底是御墨,光澤如漆,落筆不凝滯。徐徐鋪陳開來,委婉有風致,寫的乃是前人的一闋詞。 浣花溪上見卿卿,眼波明,黛眉輕。綠云高綰,金簇小蜻蜓。好是問他:“來得么?”和笑道:“莫多情。” 一旁便是朱紅色的印鑒,乃是三個字,寄所托。 寄所托…寄所托。 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或取諸懷抱,悟言一室之內。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 她心中涌動起不知名的情緒,臉上開始發熱作燒,也許病里一向都是這樣。這張灑金粉蠟箋輕飄飄地托在手里,卻仿佛有萬鈞的重量。 印象里皇帝是天子,端方清貴,他也鮮少對她有好臉色,也許是厭惡極了她。可是今日這方箋紙又是什么意思?或者說,自打太皇太后病后,他對她流露出來的溫存與親近,又是什么意思? 一顆心在腔子里翻騰,不上不下惹人難受。最好的法子便是不去想。帝王之心變幻莫測,今日施恩明日死更是常有,舒宜里氏的結果就是最好的證明,就擺在眼前的東西,還不肯信么? 搖光小心翼翼將箋紙折好,遠遠地放歸原處,再也不肯多看一眼,復又縮回被子里。 “奴才叩謝萬歲爺,勞煩諳達帶回去罷。” 四兒倒犯了難,主子爺巴巴兒叫送來的東西,姑娘看了又退回去,那得多掃臉?他試探著問:“姑娘有話帶沒有?或者給個物件兒,也好叫主子爺知道姑娘平安么。” 窗紙后的人沉默了很久,恬淡的聲,說:“并沒有。” 這差事,難嘍! 四兒“嗻”了聲,頗為惆悵。當然也有幾分惆悵主子爺一番心意付諸東流,御前親送箋,打主子爺登極一來,東西六宮里沒哪位主子有這樣的恩賞,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一回,無奈這位姑娘不開竅,沒有這個意思,倒是明月照溝渠。 更惆悵的自然是自己,在風雪里白跑了一趟不說,回去原物奉還,主子爺惱了,氣歸氣,遷怒遭罪的不還是他這個眼前送信的嘛! 怎么辦呢?他順著墻根兒一路走,一路想。怎么辦?反正兩邊靠他通氣兒,自己找補找補,應該也沒什么吧! 皇帝今日并未召幸,四兒回去時,彌勒趙剛好從東暖閣出來,身后跟著一長串兒捧著銀盤的小太監。四兒遠遠地望著,喜歡的又差點兒意思,不喜歡的成日家掏心窩子等著,做主子真是難,太難了! 他師傅在廊下和彌勒趙扯白,不過寒暄兩句,見他上來了,瞪他一眼:“猴兒崽子,天寒地凍的,哪兒跑去了?得虧主子爺沒傳喚,不然你有幾條命折在你腿上!” 彌勒趙好聲好氣道:“眼下剛進過酒膳,主子看折子呢,等閑不會有什么差事,何苦嚇唬他。”說著便領人去了。 養心殿剛掌燈,在一片光影里輝煌至極,四兒三兩步蹭了過去,做個揖送彌勒趙走遠了,這才神秘兮兮地對他師傅眨眨眼,“師傅您老人家真是孫大圣的后人,神機妙算,火眼金睛哇!” 李長順約莫猜到了七八分,捺下笑來瞪他:“呦呵!長本事了?有屁快放!” 四兒朝慈寧宮方向努努嘴,壓低了聲音:“您押中啦!” 李長順心滿意足地抱著拂塵,忍不住撣撣肩頭的灰。蒼茫的夜色里,烏鴉抖擻著翅膀劃過天幕。養心殿的院子本沒有乾清宮那般寬闊,不過也好在小,比乾清宮更暖和,更安適。 主子爺年幼登極,將寢殿選在了養心殿,怹老人家是積年的帝王,養成了一套喜怒不形于色的好本事。可是饒是再怎樣好,里里外外的,不是神仙,也是個人吶,也渴望有個知心知意的人,也渴望有家常的溫暖。 并不是說六宮的主子們不好,金尊玉貴嬌養出來的主子們,為著名分、地位、家族的榮光,把自己里三層外三層地包裹住了,連看萬歲爺的眼光都帶著朦朧的欲望。要親近他,必是有所求,味道就不干凈了。先皇后唯恐得罪了萬歲爺,她知道自己家族的興亡都在萬歲爺手里,每日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日夜驚懼憂思,就是這樣把好好的自己給搭進去的。 只余貴主子、嬪主子們,不過是仗著家中阿瑪們在前朝得力,知道主子爺會順著她們,才大膽了些。可是過了今兒就不好說嘍,真要懲辦下來,自有前朝雷霆萬鈞般的手段。 可搖姑娘不一樣,她無依無靠,無欲無求,沒有規矩束縛得了她,太皇太后庇佑著她,腌臜東西壞不了她。她便是最真實的模樣,沒有身份,沒有母家,沒有附著。其實初初見她的時候,李長順也暗暗感嘆,高門世家養出來的姑奶奶的風采,該有的禮數一分不差,人前謙恭卻不卑微,人后嬌縱但不任性。萬事萬物都有一個度在心中,沒經過磋磨,所以連聲音都是脆生生的,興之所至,眉飛色舞,惹她惱了,費盡心思也要找補回來。這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的模樣。 可是他們尊貴萬分的主子爺,在他懂事開始的十余年里,竟然一刻也得不到這樣的時光。 作為孫兒,他必須孝順,作為人君,他必須威嚴,作為人夫,他必須有度。時時刻刻,不得松懈,甚至違背本心,連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唯一可以做回他自己的,也許是在又日新的簾子拉上之后,那短暫的數個時辰。 可是瞧四兒的臉色并不好,“主子讓我送東西去,姑娘沒收,給退回來了。師傅您說,這可怎么著才好?” 李長順嗬了聲,抻長臉問他:“不問我,你打算怎么辦?” 四兒不說話了,只管拿眼睛盯著靴頭。 “你是不是還打算添油加醋說上幾句?說姑娘沒醒呢,說姑娘正在養病,你辦差不力,東西沒送到,只好原封不動又送回來了?” 四兒狠狠點頭,“師傅神機妙算,師傅天縱奇才!” “滾你娘的蛋!”李長順恨不得給他頭上就是一鑿子,氣得啐了一口,咬著牙罵:“德行!你有本事了?你屎殼郎變唧鳥?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這能耐!敢遮主子爺的天?活膩歪了?” 他盯著四兒,“你以為你瞧見的我沒瞧見,你會著的意我會不著?有意也好無意也好,是個傳話的就辦好自己的差事,小聰明沒處用,你會壞了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