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那宮女倒是很受用,慢悠悠將頭點了點,說好吧,又問:“你要上哪兒去呀?” “上壽藥房去!”搖光樂顛顛的,眼里放光:“jiejie順路嗎?不知jiejie在哪兒當差?” “順路,你跟著我吧。”那宮女邊走邊說,“我在四執庫當差。你今兒算運氣好,遇著我,能全須全尾把你送到岸。” “四執庫?”搖光仔細咂了咂嘴,“那一定是個好去處吧。” 那宮女苦笑道:“那可不是什么好去處。成日家便是熨衣裳送衣裳,你瞧,我這手背上就是剛燙的呢。” 搖光接過仔細看了,替她吹了吹,也跟著愁眉苦臉的,“那是很麻煩,jiejie上藥了嗎?” “太醫們金貴得很,都是給正頭主子們瞧病的,哪兒能顧得上我們?便真來了,也不過是愣頭青出來跑資歷。我姑姑說了,女孩兒的手就是第二張臉,胡亂診治留了疤,不好看的。” “那也不能不上藥呀。” 那宮女環顧左右,輕輕噓了一聲,見她憨憨的反倒笑了,“我何嘗不知道。你不要聲張,我與全主身邊的冬瓜要好,方才就是打她那兒拿了藥來。只可惜存的不多,”她輕輕嘆了口氣,“時運不濟,旁的也顧不上了,往后再說吧。” 兩人一路聊著閑天,從長康右門過了御花園,出瓊苑東門,便能隱隱看見乾東五所了。 搖光這幾日常往壽藥房跑,一來二去,壽藥房里的人她都混得面熟。如意館、壽藥房、敬事房、四執庫、古董房、鳥槍處一路排開,連彌勒趙都打過幾回照面。 那宮女把她送到壽藥房門口,抬了抬下巴,說到了,“你過會子要回去,按著原路走,找著瓊苑東門過御花園,一路直走,出御花園找著儲秀宮,沿著墻根看見鐘粹宮,轉過去便是慈寧宮了。若實在找不到路,求諳達指個小廝領著你。往后可不能夠忘了。”她看了看天色,又叮囑:“快落雪了,帶把傘再走,別久耽擱為好。” 搖光連連點頭,一席話聽完才回過味來,眨著眼笑問:“jiejie怎么知道我要回慈寧宮去?” 那宮女也笑了,“你上壽藥房來,我便猜著你是慈寧宮的人了。”她正要走,搖光卻叫住了,說jiejie等等,“您請等我會子,我有東西給您。” 也不等她答話,搖光便腳下生風似的,一溜煙進了壽藥房。 壽藥房里管事的諳達是個慈和的人,也因著她是太皇太后跟前得臉的人,格外看顧她些。見搖光咋咋呼呼地進來,放下手里的活,笑問:“姑娘可慢些,今兒什么事,這樣著急?” 搖光問:“諳達,有紙筆沒有?” 祖制宮女是不能習字的,管事諳達遲疑了一霎,還是面不改色地讓小太監將紙筆拿來,屋子里有些暗,他將燈移近了幾分。就見搖光熟練地執起筆來,在紙上落落成文。 那是一手娟秀的簪花小楷,有管閣風范。管事諳達打量了她一通,問:“姑娘寫來做什么?是老主子那頭的新方子么?” 搖光說不是,“有個宮人手給燙著了,我寫個方子給她。宮里沒有方子抓不成藥,她拿了給問診的太醫瞧過了,好拿去配的。” 話說完,將箋紙仔細折疊起來,笑盈盈向管事諳達作個福禮,脆聲道:“多謝諳達的紙筆,我先出去把方子給了,等會再來打攪諳達!” 年輕的姑娘,縱然遭受了磨折,身上還是有股子蓬勃的朝氣。管事諳達眼見著她快步轉過了影壁,不由笑了一聲,“咱們宮里有程子沒見過實心人了。” 一旁配藥的小太監收去紙筆,“上頭有人護著,自然作養得實心。” 管事諳達卻將頭搖了搖,“那可未必。” 那宮女果然還站在墻根兒下等著,搖光朝她揚了揚手,將手上捏著的方子遞進她手心里,靦腆地叫了聲jiejie:“這方子jiejie拿著,若能逢上太醫診治,您把方子拿去給他瞧瞧,比胡亂用藥好。” 那宮女遲疑著看了她一眼,倒覺得好笑:“你就這么肯定?你與太醫有交情不成?” 搖光說當然不是,她囫圇眨了眨眼,“jiejie信我吧。jiejie是在四執庫當差嗎?” 其實是因為這方子給萬歲老爺子用過,她那程子日日跑養心殿伺候上藥,如今萬歲爺手背上沒留下疤,她親眼見著了的。 那宮女大大方方地點頭,“我叫錦屏,就在四執庫,再往前頭走一走就是了。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旁的話也不多說,宮里各有各的緣法,有緣還會再見的。” 搖光笑彎了一雙眼,連連說好:“我叫搖光。人生無處不相逢嘛,有緣自當再見的。” 錦屏將紙方子掖進了袖筒里,朝她笑了笑,回四執庫去了。 在四執庫并沒有在養心殿風光,四執庫有兇神惡煞的嬤嬤們,并不因為她曾經在御前當上差而寬縱。人到落魄的時候,是個螻蟻都可以踩你一腳,那起子小人反倒覺得踩你一腳是無上的榮光。 她沒有一日覺得不委屈,人有一顆上進的心思沒錯,在宮里混一口飯吃容易,可是并不是人人都吃得了餿食。主子們金莼玉粒地作養著,得臉的宮人都可以頤指氣使充姑姑,誰便是生來的卑賤命么? 何況她不是沒有見過那位主子,天家氣象彰彰,放眼全天底下都找不到第二個。羅穆昆氏歷代的爺們沒有不好看的,是各有各的好看,當今主子爺,則格外有一股清華氣度,貴而不俗。 錦屏繞過游廊到了后院,甫一進門,管事的姑姑便實打實在她手肘上來了兩下子,抽人用的撣子重,打在手肘上牽動起新傷,愈發生疼。她才抬起頭來,姑姑便將厚厚的衣裳包袱擱在了她的手上,訓道:“成日家東奔西竄愛躲懶,我說一句,姑娘,有什么命做什么事,沒得叫人看不起!今兒這些活兒做不完,飯你也不必吃了,四執庫不養閑人,容不下金尊玉貴的主兒!” 搖光在壽藥房磋磨了會子,瞧著時辰差不多,料想貴妃那不愛藥氣的性子,必然待不了那么久,頂多坐上一刻鐘就要走的。何況老太太這幾日倒漸漸有回轉的跡象了,要是指不定那一日醒了也未可知。 到底昨兒刮了一夜的風,如今漸次下起雪來,宮里就顯得愈發安靜。她順著墻根兒走,道上來來往往的宮人少,就算是見了,目光短短交匯,步子卻紋絲不亂地錯開了。人情淡薄在這里是尋常,待你好也不一定真心誠意,只是忌憚著你身后有人,不敢擺臉子擺譜。 她孤身一人走在茫茫小雪里,抬眼遠望著蛋殼青的天色,以及在重重天色里,只剩下一個輪廓的殿閣樓宇。 過了御花園,過了儲秀宮,一條路直直走到頭,離慈寧宮也就不遠了吧。 忽然遙遙聞見極其齊整的步履聲,搖光嚇得頓住步子,貼著墻根。瞇起眼仔細分辨,因當時宮中妃嬪的步輦,由駝色青靴的太監兩兩分抬,前頭數對宮女引路提燈,浩浩蕩蕩地,朝她行來。 全妃沒有與她們一起,嘉妃的宮里做了小食,昨兒就約了她同吃。從慈寧宮到長春宮方便得很,沒幾步就到了,故而早早地分了道。貴妃與寧嬪一前一后,循舊從御花園出瓊苑東門,回東六宮去。 搖光悚然一驚,屈膝在雪籽上,深深泥首:“奴才給兩位主子請安。” 貴妃在步輦上養神,并沒有注意到她,倒是寧嬪遠遠就瞧見了她,叫了一聲貴主子,“這是老主子跟前的丫頭不是?” 貴妃不耐地坐正了身子,擁著暖爐厭惡地瞥了搖光一眼。這丫頭不老實,不老實便算了,還處處在她跟前扎眼,委實可惡。 貴妃的護甲輕輕扣著輦沿,那鏤空萬字紋嵌寶的護甲細長,在雪天里發著凜凜金光,一如貴妃慵懶且嫌惡的音兒。她盯著跪在下首之人,恨聲道:“好沒眼色的東西。” 寧嬪含了笑,將身上裹著的大氅緊了緊,曼聲安慰:“貴主子千尊萬貴,又何苦為了這起子奴才費神?咱們有的是教訓她的時候,自有我替您料理。” 替她料理么?只怕是自己也不大遂心吧。不過也好,她瞧著生厭的東西戳在眼前是自找難受,既然寧嬪上桿子替她分憂,免得她臟了自己的手,她又何樂而不為呢? 貴妃不欲多言,更沒心思在她身上費周章。她打量了搖光一眼,到底是公府里的千金,人人捧到大的姑奶奶,與旁人一樣行著叩首的禮,舉止之間便很不一樣。只是她現在最討厭這種自矜身份的做派,再煊赫又怎樣,再煊赫不也是從前的煊赫,現下這后宮里是她做主,時局已經很不一樣了! 貴妃扭過頭去,“走吧。”便再不理她,一行人遙遙往瓊苑西門上去了。 寧嬪示意抬輦的太監上前幾步,這才從步輦上探出身來,笑吟吟地打量著她,“這不是故人么?許久不見了,舒七格格。” 第33章 凄凄歲暮 到底家里在前頭得臉, 家里姑娘在后宮也得勢。寧嬪今日裹了一身貂里的大氅,水粉色的面上以緙絲作出一副芍藥蜂蝶圖,倒像是在春天似的。大氅里穿著身紅緋色的水仙福祿紋袷袍, 沿著下擺滾出兩支如意,掐著細細的牙。她面色極好,輕掃胭脂也遮掩不住嬌俏,柳葉眉在面上兩邊陳開,一對美目便滟滟如秋波,蕩漾出一片動人的光華。 搖光將頭泥到雪面上,貼額, 宛轉出一片不勻的涼意。她的話音不卑不亢, 重復著先前的話:“奴才請寧嬪娘娘安。” 寧嬪并未叫起,端然打量著她,輕輕嗤了一聲, “既然入宮為奴, 就要有為奴的姿態。宮里不似府里,由不得你作樣拿喬。我今兒教教你,是為著你好,你可別怨我。” 搖光知道有這么一遭,逃不掉就是逃不掉。上回頂撞萬歲爺, 是因為尚且存著幾分回轉的希望,替家里說說話。這位主兒可不一樣,你越犟, 她越得趣磨折你。所以適當服服軟,對自己好, 沒必要受多余的苦。 “奴才初入宮闈, 慈寧宮的姑姑們教導奴才, 有不周的地方,今日多謝寧主提點。” 她這話說得有趣,聽得寧嬪發笑。好機靈的姑奶奶,不是朵嬌嬌花,心里有些子溝壑。可是這溝壑應付高門大戶尚可,在宮里可沒有什么用武之地。慈寧宮的人可以提點她,她亦可以。 寧嬪道:“慈寧宮的姑姑們寬仁,縱養出了你這不知死活的性子。我今兒旁的不教你,就教你一個風水輪流轉的道理。舒宜里氏如今破落啦,想來你還不知道吧,你家的宅院被收回之后,另賞了哈珠——那是我娘表家兄弟。昔年舒宜里氏的姑奶奶多么風光,如今不也入宮為奴為婢?到底是碩大人好本事,充軍、發配、與披甲人為奴,死的死,散的散,還有一個你,朝廷處置欽犯的法子,你家是盡占了。” 搖光垂下眼,這話聽著刺人,但也沒錯。慘淡是很慘淡,剛開始聽不得人說家里,提起家里就難受,如今也認命了。阿瑪常說造化,精要就在一個化字。就好像代表著冬至的復卦,上坤下雷,群陰剝陽,至于幾盡,一陽來下,故稱反復。陽氣復反,而得交通。物不可以終盡,剝窮上反下,故受之以復。萬事萬物皆在變化之中,由變化而生出無窮的可能,只要尚有一息存全,就能生生不息,永無窮盡。 她按下性子,按下橫亙在心頭的苦澀與不平,語調勻齊:“如今已至于此,奴才無話可說。” “好一個無話可說,“寧嬪挑起了眉梢,慢慢地收回身去,“看來你并不知道你的錯處。舒宜里氏貪墨巨萬意圖謀逆,不是本宮與本宮的母家不能容你,是主子要懲處你,是天家要責罰你,這便是天道!覆廈之下尚得容你一絲性命,不過是因為太皇太后念著舊情。” 寧嬪睨了她一眼,“掌嘴。” 身側的宮女便上前來挽起袖子,一掌又一掌,打在面頰上,火辣辣地生疼。 “啪!” 肌膚與肌膚相撞,發出清脆的聲響,在雪天里傳得格外響亮。 在步輦上高坐的人似乎很受用這聲音,支頤含笑著欣賞,頓了頓,說罷了,“你著實愚笨,很不清醒,就跪在這里,不許打傘,好好思思己過吧!” 搖光心里忽然覺得很不上算,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寧嬪打今兒一遇著就沒想放過她,裝謙卑也得罰,頂兩句也得罰,早知如此,還不如回敬兩句呢。 宮里罰人,要么派個宮人盯著,要么定個時辰。寧嬪叫了聲走,步輦便浩浩蕩蕩遠去了,沒留下人也沒說什么時候起,那動一下身都是罪過。 搖光跪坐在雪籽上,雪籽便化作冰水,滲透了袍子,漸漸的滲到關節。她苦笑了下,來宮里罰跪這是第二遭了,還沒出冬天,估計再這么著,老了膝蓋得歇菜吧。 饒是這樣,她的背脊仍然挺得筆直,肩腰不曾塌下去半分。家里沒什么值得驕傲的了,昔日的榮光不復存在,所余的不過是這一身脊梁,尚且不折。 雪有往大了下的勢頭,綿綿滾卷而來,鞋面早已浸濕,談不上什么冷,冷到極致反而渾身開始作熱。她眼里濛濛的,緊跟著面頰燒上來,忽然想起了那日養心殿明黃綾子御案上的澄心堂紙,上用之筆皆蘸朱砂,用來畫卦象便如殘霞斷折,逶迤出一天的紅色。那是復卦,皇帝的話言猶在耳,一陽始生,萬物光明,這寒冬長如許,總會有臘盡春回的一日吧。 家里若逢上這么大的雪,長輩們不愛讓她們出門,連哥子們都歇在家里。可是三哥哥卻偏偏不愛,角門的小廝里有他的人,他換了一身裝束從抄手游廊溜出去,和那一幫朋友涮火鍋,酒酣耳熱說文章么。據說那一年落了場好大的雪,榮親王跟著皇帝圍獵,收獲頗豐。況且新弄到手了好大好大的玻璃屏,就放在后花園的水榭里。三哥哥接了消息就跟脫韁的野馬一樣,又知道阿瑪額捏必定不會準許,干脆自己喬裝成小廝混出了家門。臨了把一個包袱塞給她,眨了眨眼笑道:“老地方,我在外頭接著啊。” 其實就是又想溜出去,又覺得一身小廝的衣裳出門赴宴很跌份子,于是讓她把衣服包袱從墻頭扔出去。不讓身邊戈什哈干,是因為她是家里的姑奶奶,就算干了壞事被逮了還有瑪瑪護著,阿瑪額捏縱然生氣,也不會怎么怪罪的。 她裹得跟個雪球似的,抱著包袱眼淚汪汪只是生氣,知道外頭席面上好,有天南海北四處來的珍鮮,可恨她不能隨三哥哥一同出去,這漫漫冬日悶在屋子里睡大覺,有什么趣? 想想一定很好玩吧,那樣大的玻璃屏風,她還從沒有見過呢!三面環水的水榭,大雪紛飛,余舟一芥,天地共色,滿座英才,人生逢此,便可盡興浮一大白。 然后作詩裁句,痛痛快快地說話,一身醉來乘馬回家,雖然進家門的方式委實跌份子了一點,但是總體還是很英雄的。 她送完衣裳就在屋子里等三哥哥回來,她送衣裳可不是白送,是有條件的,須得從外頭帶些新鮮東西回來,或者席上吃食也好。在昏定前一個時辰,她偷偷溜到角門上等哥子,門輕輕推開一條縫,不過一刻,便能看見一個恣意飛揚的少年從漫天大雪中策馬而來,一身錦繡,眉若刀裁,帶著淡淡的酒意,翻身下馬,熠熠生光輝。 如今榮親王府里,應該還是會約宴作詩的吧?只是座中人少,不知有沒有人會談起當年的三哥。 她深深吸了口氣,冷氣便隨著呼吸灌入肺里,牙齒打著寒戰,雙手緊緊地握成拳,漸漸地連兩旁的宮墻也看不大清了,在一片暈眩里她仿佛又看到了瑪瑪,在不遠處,還是熟悉的桌椅陳設,瑪瑪朝她招招手,說錯錯來。 眼眶濕潤,她真的好想瑪瑪,有人庇護的時候,不需要擔憂風霜,所以哪怕外頭下了老大的雪,也能興興然生起賞玩的雅興。可如今不一樣了,如今她甚至有些害怕下雪,她會害怕在雪地里要外出會迷了道路,她會害怕雙手久沾冷水起一層一層的瘡,也會害怕雪天奉滾滾的茶,稍有不慎會滑了跤、燙了手,也會害怕這場大雪漫漫沒有盡頭,她不知道什么時候能起來,也不知道自己還能捱多久。 記憶里家里流散的那一天也是一場大雪,兵丁一哄而入,女眷都躲在瑪瑪的春暉堂里,瑪瑪躺在床上,額捏擁著她,她偷偷透過窗紙看,看見阿瑪、哥子們都披上沉沉的鎖枷,足上拴著鐵鏈,被人呼喝著帶了出去。一向剛強的額捏捂住她的眼睛,她覺得好像有什么東西滴到了發間,涼涼的,令人發顫。后來額捏也被帶走了,有個從宮里來的嬤嬤邁過隔斷到暖閣里來了,瑪瑪掙扎著要起身,嬤嬤搖了搖頭,身后兩個蘇拉便上前來,不由分說拉起她的腕子,領她出屋。 她駭極了,拼了命地掙脫,那兩個蘇拉的力氣卻出奇地大,她狠命地哭喊,可是沒有人理會她,她大聲叫瑪瑪,床榻上的瑪瑪含著淚說“去吧”,轉過頭去,再也不理她了。 她從角門走,曾經無數次走過的路,也是在這扇門以外,是她那意氣風發的三哥哥,可今時今日已經不一樣了,她看見綢緞、珠翠凌亂散了一路,家里各個當口都有兵丁駐守。茫茫的大雪不分日夜地下,安靜得嚇人,仿佛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雪地里有一支金釵,是額捏家常時戴的,赤金鍛出寶瓶葫蘆的胎底,點上湖藍與深藍的翠羽,周身繞著一圈紅藍寶石、翡翠碧璽,精巧雅致,寓意又好,可如今卻失落在雪地里,明明她離它那樣近,她也不能夠夠得著。 大雪倏倏將金釵給掩蓋了。 視線越來越模糊,天與地旋轉起來,仿佛什么也聽不見了。四周安靜得很,只能聽見風聲奔涌著穿過狹長的宮道。整齊的擊節聲如同揮動的靜鞭一樣,鋪天蓋地。執爐,宮扇,威儀棣棣若山河,高而寬闊的御輦上,明黃的華蓋紛飛飄舉。 第34章 冷處偏佳 她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里也下著雪,她半夢半醒著,就好像莊周的蝴蝶, 紛飛飄舉。可是到底是蝴蝶夢見了莊周,還是莊周夢見了蝴蝶呢?是這些日子的經歷只不過是化蝶一夢,還是她從前的所有過往都是一夢? 搖光慢慢地睜開眼睛,外頭的雪光透過窗紙照了進來,不像日光那樣耀眼,反而很有些溫和的觸感,像一片羽毛一樣。她的身子也像羽毛一樣, 輕飄飄地, 身上蓋著幾層的錦被,宮里的被褥馨香,蓋在身上只覺得和軟溫適, 卻不壓人。她就怔怔地望著那窗紙, 說不上委屈,沒什么可委屈的,只是心里頭覺得酸的很,像一顆青桔子,生生被人掐出水來。 喉頭作燒, 想來是又病了,這個冬天總是過得七災八難的,在一片寒冷里浸yin久了, 仿佛不知道春天還會來似的。 屋子里空蕩蕩的,沒有什么人。初入宮時太皇太后憐惜她, 撥了間屋子給她一個人住。后來在慈寧宮認全了人, 旁邊就是其他宮女的榻榻, 煙錦和蒲桃是茶水上的,來往得最勤。她也很樂意跟她們打交道,就跟閨中的姊妹似的,描一描花樣子,聊一聊閑天兒,來打發這慢慢的宮禁長日。 如今她們也不在屋里,愈發襯得安靜,只能聽見外頭間或的風雪聲,不知是不是廊下籠子里的雀兒在叫,撲棱棱地閃起翅膀,任憑它怎樣掙扎,總是繞不出這一座籠子。 頭昏昏沉沉的,間或地醒著,嗓子眼堵得難受,也就不去理會了。她不分日夜地躺著,細細地出著氣,看著天一分一分地暗下去,也許這一輩子也就這樣,一分一分地,偶有短暫的光明,卻也如吉光片羽,最終等待著她的,是漫長又無盡的長夜。 自鳴鐘不知叫了幾回,才有門扇的響動聲,一個穿著藍地彈花窄袖錦袍的人輕輕走了進來,在炕前站定了,就著星微的燈光瞧她的臉色。這情景與幾個月前無二,那時搖光剛進宮來,乍逢著變故的小姑娘驚魂未定,整張臉都沒有什么血色,就那么小小一團,蜷縮在錦被里。 芳春輕輕嘆了口氣,替她掖了掖被子。先前太醫來看過了,說是受了極重的風寒,兼之舊疾未愈,終日憂思勞心勞神,此番來得兇險,一時半會難以醒轉。偏生太皇太后醒了,慈寧宮里忙上忙下地伺候,人人都稱皇帝孝心感動天地,太皇太后得天地神明護佑,挺過了難關。一時半會,竟也也沒人能分出神來照料她。